“乖乖,乖宝宝,不哭不哭……”

  阴暗而不透风的房间内,披头散发、形容疯癫的女人正抱着她的孩子,一脸温柔地劝哄着。

  但仔细看去,便能悚然发现,她怀中所抱着的那个婴儿,其实只是个用棉布包起的玩偶。

  房间内寂静无声,可邵雁云的耳边却始终不停响着孩子的哭声,她又着急又心疼。

  摇晃玩偶的力度越来越大,若是个真正的人类婴儿,只怕会直接晃出病来。

  “对不起,平平。”

  邵雁云哽咽着,先是道歉,然后又是望着怀中孩子发呆。

  “和你的父亲长得真像啊……”

  无意识喃喃出这句话后,她却骤然变了一副脸色,恶狠狠将怀中孩子一摔!

  “该死的!”她尖叫着,“林逸明,还有那个老不死的……”

  她突然又哭起来,眨眼间眼泪便糊了满脸,她跪下来摸索着去抱自己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

  她闭上眼,用脸蛋去贴着孩子的,喃喃道:“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啊。”

  -

  “病情始终在反复,我们已经尽力了,但仍旧无法保证……”

  咚咚咚。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医生们的话,蔺难舟没开口。

  但屋外人却径自走进来,压着帽檐,对医生们道:“你们先出去吧。”

  “这……”

  他们还有点迟疑,但见蔺难舟始终没有表态,便顺从地离开了。

  侦探这才笑嘻嘻抬头,“想我没?”

  见对方不说话,他顿感无趣地撇撇嘴,道:“我这走一趟,可是花了大功夫呢。”

  “我不也给了你大价钱。”蔺难舟抬眼。

  “好吧好吧,真冷漠啊。”侦探嘟哝着,伸手递给他一个袋子。

  侦探道:“我顺着邵雁云年轻时后的路线走了一遍,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见对面人不买账,他又觉得没意思了,便恹恹交代道:“那几年,邵家几乎已经被掏空,邵雁云说是在外留学,倒不如说是在治病。”

  “前几年的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一家已经倒闭的‘疗养院’——其实是精神病院度过的,而最后一年,则几乎没有出现在人前。”

  蔺难舟伸手,从那破旧的袋子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本页发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是她那几年的日记,你可以看看。”侦探撑着脸,转头时目光略过那扇玻璃窗,窗后的女人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忽然叹了口气,“也是苦命人啊。”

  蔺难舟不置可否。

  日记本的牛皮封面上没有署名,可以看出主人曾经十分爱惜,只是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将它遗弃在了异国。

  【九月二十八日。

  今天出院了,他还没来看我,可能是公司太忙了吧。

  爸爸叫了人来帮忙,之后,我就要和孩子一起生活了。

  孩子冲着我笑了,好开心。

  说起来,我还没和他商量过,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呢?】

  【十月十五日。

  他说给孩子取一个平字,寓意平安,这很好,但是……我还是希望,孩子可以出类拔萃一点。】

  【十一月三日。

  最近情绪总是不太好,刚才上楼的时候望了眼窗外,居然有点想跳的冲动,不可以,平平……】

  之后是很长一段的空白,间隔几页,便会出现杂乱的黑笔痕迹。

  是从这里开始的吗?产后抑郁?

  蔺难舟继续往后翻。

  【三月七日。

  我刚得到消息,父亲走了,脑子一片空白,回家,回家,回家不可以,不可以,平平太小了,】

  乱七八糟的话,不难看出邵雁云当时的心慌意乱。

  【弟弟说他会处理好一切,让我不要急……怎么可能不急啊!

  好想见他……】

  之后几页也都是惶惶不安的情绪,间杂着对丈夫的依恋,笔迹乱飞,没什么有效信息。

  【十二月九日。

  怎么可能,都是庸医!我要回去!

  我的平平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一定是误诊!】

  【十二月十三日。

  他来看我了,可是却将我的平平带走了,他还要我去检查,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

  他们都想害我……我不可能生病,不可能,我要我的平平,我不要他了。】

  【五月八日。

  大家对我都很好,我现在可以带着孩子回去了,以后就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永永远远,一辈子。】

  回国后的日记十分少,但从只言片语中,蔺难舟也能窥见她生活的苦闷。

  【老不死的、老不死的、老不死的……】

  【为什么不要我的平平?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这是我家!老不死的……】

  【我的孩子……我最聪明、最聪明的孩子……】

  【弟弟也不见了,为什么,去哪里了?】

  【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再之后的日记,甚至连时间都没有了。

  【我又回来了。都变了,为什么不对我笑了?我的孩子……】

  【我没有病。他们都想杀我。】

  【三岁了,我逼他走路,他摔了一跤,哭得好惨,哈哈哈哈】

  【四岁半了,为什么还不会说话?一定是舌头有问题吧?太短了吗?】

  【六岁了,连一加二都不会算,为什么,为什么!!】

  那一页都被黑笔划得稀烂。

  厚厚的、长达七年的日记本,字迹由娟秀变得粗大难辨,语序也颠三倒四,不难看出主人的精神状态。

  蔺难舟始终无动于衷,直到他翻到最后一页,表情骤然凝住——【好想、好想有一个聪明的孩子啊】

  -

  电话响起时,林桥正在房间里给碰碰梳毛。

  “喂?”

  他一边接了电话,一边轻手轻脚地给猫顺毛。

  “是乔乔吗?”对面传来郭姨的声音,“老太太想要见你,”声音压低了点,“她这几天状态不太好……你抽空过来安慰一下吧。”

  “好。”

  事实上,就算没有打这个电话,林桥也是准备过去的。

  上次医院那一晚,实在是让林桥害怕了。

  他有点歉意地摸摸碰碰脑袋,说:“晚上回来再陪你哦。”

  谢执不在家,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司机,并拜托他将自己送到了疗养院门口。

  郭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两人一路穿过大厅,路过花园时,小郭忽然拦住了他们。

  “呃……你好,”小郭明显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林桥,过了片刻才道:“蔺老先生想让您过去一趟。”

  林桥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便见蔺爷爷正坐在花厅中,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林桥犹豫了一下,但看着郭姨无声催促的眼神,还是歉意道:“不好意思,我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可是……”小郭还想再说,便见郭姨一把伸手拉住林桥,匆匆走了。

  他迟疑地看向蔺家主。

  蔺家主抿茶,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做事,还是不太周到啊。”

  -

  很快,林桥便走到了奶奶门前,伸手推门。

  老人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目光沉静而平和。

  她示意郭姨关门。

  一时间,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林桥和她。

  林桥走过去,依言坐到她身边,“奶奶。”

  “暧,乖孩子。”林奶奶应了一声,伸手轻轻抚过林桥的脸颊。

  “不知不觉,都这么大了。”她喃喃,目光怅然,说:“我也到了该死的时候咯。”

  林桥在她掌心蹭了蹭,“没有,您还要看着我毕业呢。”

  “是啊,”她低声重复了一句,“还要看着你结婚呢。”

  这话题瞬间让林桥接不住话了,他哼哼唧唧想转移话题,可林奶奶这次却并不好对付。

  她目光如炬,落在林桥身上,林桥有点不自在地躲了一下。

  “乔乔,你说,你用心回答我,”老人声音很沉,“我这些年里,对你怎么样?”

  林桥不太明白老人说这话的原因,本能地察觉到些许不对,但还是依着心撒娇,“您对我最好了。”

  “是啊,”林奶奶说:“从你来到我家开始,哪怕明知道你不是我林家的人,我也耳提面命,要鸿晖接受你,养大你。”

  “吃饭、穿衣、上学,哪一点亏待了你?”

  “奶奶……?”

  林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可林奶奶却无动于衷。

  “就连我的亲孙儿,逸明和你起冲突时,我都是倾向于你的。”

  她声音很轻,说:“可是,你呢,乔乔,你是用什么来回报我们的?”

  “奶奶,您……”

  抛出的信息太多,林桥大脑空白,无措地望着老人,身子都坐直了一点,只是还本能地开口,想要呼唤这个在他看来最亲近的长辈。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看上去已经快要哭了,眼尾都泛着红。

  他平时,就是用这幅样子去看谢执的吗?

  林奶奶想着,伸出干枯的手指,像过去那样轻轻擦掉小孩眼角的湿气。

  “别哭啊。”她说:“不管你怎么样对我们,你还是我们林家的孩子。”

  “一家人,总会原谅你的。”

  林桥愣愣看着奶奶,嗓子眼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

  他像是又回到了最无助的幼年时期,只是这次,连奶奶都不站在他这边了。

  ……好冷。

  “好孩子,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她用一种蛊惑般的语调,说:“乔乔,答应奶奶一件事吧。”

  “……什么。”

  说话都费劲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林奶奶望着这个孩子,想起不久前。

  那时,她唯一的儿子走进来,表情焦躁又疲惫,两眼血丝遍布,说公司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肯定是林桥在背后作乱。

  而后,她便进了医院。

  再之后,连儿子和孙儿的消息都失去了。

  ……果然心狠啊。

  谢执……

  她在心中微微叹气,伸手抚上眼前少年的发梢,“答应我,我死之后,不要再为难你父亲,还有你哥哥了,好不好?”

  她声音轻得像是在哄小孩,可说出的话却残忍而分明:“就当,偿还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