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已经快要入秋,夜带上几分寒凉的气息。

  刚一走出警察局,林桥便敏锐察觉到这股冷意,下意识将书包抱起来。

  肩膀上落来熟悉的暖意。

  谢执身量高,西装外套披在林桥身上,能直接盖到大腿根部,肩膀也难免有些松松垮垮。

  林桥本能地抓住外套边沿。

  谢执道:“先上车吧。我等一下来。”

  林桥点头,没问谢执要做什么,很顺从地上了车,又将书包放到一边。

  打开手机,夜已经到了十一点半。

  谢先生还穿着西装……是刚下班吗?

  他这么想着,漫无目的地打开vx,那一瞬间跳出来的消息几乎要让手机死机。

  他愣了一下,这才看到,宿舍群消息已经99+了。

  还有兰梓行的私聊什么的……

  虽然学校没有宵禁,但是开学第一天晚上就夜不归宿这件事,还是成功让林桥心虚起来。

  尤其是,兰梓行还知道他和谢先生是什么关系……

  林桥没敢再想,匆匆点进宿舍群里,大概一扫,顿时意外起来。

  不仅是他,连薛迟也没回去?

  要知道,薛迟可是直接翘了晚修出去的。

  就算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现在都没处理完吧?

  还是说,像他一样,碰到了意外?

  林桥想了想,谨慎地回复道:【我今晚应该不回去了。】

  兰梓行秒回:【?】

  【林桥:我哥哥来找我了。】

  “哥哥”这两字,林桥简直是硬着头皮打出来的。

  【兰梓行:?】

  于修远对兰梓行的态度莫名其妙,【没事,那就明儿见。】

  看着问号,林桥更心虚了,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地继续回复:【至于薛迟,他可能是有事?】

  毕竟只是认识第一天的舍友,虽然奇怪,但两人也没多问。

  另一边,警局内。

  谢坚成本以为表哥没发现自己,一边庆幸,又一边发愁。

  庆幸的是不用挨表哥打了,但发愁的是,他要怎么离开警局?

  打给父母?

  ——笑死,他父母还在环游世界呢。

  还不如打给舅舅呢。

  但是舅舅知道了,也就代表亲爹知道了,保不准要连夜飞回来锤他呢。

  但是打给辅导员……

  唉。

  走投无路,走投无路!

  谢坚成正无助,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一抬头,便和自家表哥对上目光。

  谢坚成瞬间吓僵了,嘴唇蠕动几下,“我,我没……”

  我没拐带嫂子!!!真没有!!

  天地良心!

  心里哀嚎了几百遍,可表面上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毕竟,小时候挨揍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谢执面无表情扫他一眼,向警察出示了证件,便将人带走了。

  谢坚成大气都不敢出,一路缩着肩出了门,发觉谢执似乎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顿时大胆起来,目标明确地就想上车。

  劳累一晚上了,享受下表哥的车,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可下一秒,领子骤然一紧,差点把他直接拽得背过气去。

  谢坚成惊恐地瞪大眼,还以为要来个秋后算账。

  谢执却是将他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问:“怎么回事?”

  ……不是算账。

  谢坚成瞬间松了口气。

  那就一切都好说!

  他对于自己表哥的能力还是十分信任的,当即就痛痛快快地和盘托出。

  谢执听着,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却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指节。

  从那只言片语中,不难推测出那几个人口中的“老大”是谁。

  落了一次马,居然还不安分吗?

  谢执微微眯起眼。

  对面,谢坚成本以为交代完,就没他什么事了,却没想到居然有幸亲眼看着自家表哥的表情越来越吓人。

  他整个人都心惊胆战起来,就差直接钻进地底了。

  但在他害怕了几分钟后,得到的却是一句——“做得不错。”

  “啊?”

  谢执道:“我记得,你今年大三?”

  “对对。”

  谢执:“外语系和博院,隔得也不算远吧?”

  “不远。”

  表哥都问话了,就算天堑,他也得说不远啊!

  谢执伸手拍拍表弟的肩膀,道:“那就多拜托你了。”

  “!”

  第一次从表哥嘴里得到这么郑重的任务,某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压在肩上,谢坚成当场立正,“好!”

  谢执这才嗯了一声,拿出手机轻轻点了几下,道:“交通费。”

  谢坚成低头拿出手机,数了一下后面的零,顿时好了伤疤忘了疼,乐颠颠地打车跑了。

  谢执却是在原地站了片刻,垂着眼看手机。

  他本以为,在那一次警告之后,林逸明会收敛一些。

  还有林家……

  毕竟林桥还在车上。

  谢执没待多久,收了手机重新走过去,刚拉开车门,却见林桥正蜷在后座上。

  他大概是不小心睡着了,听到声音,又挣扎着,睡眼朦胧地望过来。

  车内灯光昏黄柔和,他抱着书包缩成一团,脸颊微微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表情茫然,整个人都柔软极了。

  谢执顿了一下,才开口:“累了?”

  确实有一点。

  毕竟今天满课,晚上又惊吓几次……

  林桥困困地点点头。

  谢执坐在他身边,声音放得很轻:“睡吧。”

  语调温和,林桥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就重新陷入梦境,脑袋一点一点,又很快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接住。

  谢执不动声色凑近了一点,将人抱进怀里。

  就像奶猫会自动寻找热源一样,林桥呜了一声,主动将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温热的气息喷洒过来。

  好乖。

  -

  “先生,醒酒汤。”

  离开警局,夜晚的冷风吹过来,彻底吹散酒意。

  蔺难舟按了按眉心,目光望着那已经快要消失在道路尽头的轿车。

  他想起方才那猝不及防的对视,漂亮乖巧的少年,还有……

  谢执。

  他咬着这个名字。

  在A国时,两人便打过几次交道,实在算不上陌生。

  蔺难舟早就调查过谢执,想必谢执也如此。

  谢执,哪里来的……“弟弟”?

  还是“亲”的?

  不期然的,他蓦然想起那天,谢执左手上的钻戒。

  这个猜想瞬间让他拧起眉,又立刻否定。

  怎么可能。

  不可能。

  可内心仍犹疑不定,左手腕的红绳似乎在微微发烫,这让他心定了一点。

  季同还站在他面前,手中端着那碗醒酒汤,也不知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蔺难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道:“去医院。”

  大脑还阵阵发裂般的疼痛,是酒醒后的感觉,不算陌生。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

  但现在,最当务之急的,还是处理完警局的这件事,然后……

  清晨六点,A市某处,阴暗的阁楼上。

  敲门声扰了清梦,一片狼藉的屋内。

  窄窄的单人床上堆满杂物,有厚厚被褥,也有都掉了毛的玩偶。

  像是从长眠中突然惊醒的吸血鬼般,床上人挣扎着,从厚重被褥中探出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活过来,又伸手用力地拨开压在身上的乱七八糟东西。

  一只纯黑色的猫被他的动作惊吓到,喵呜一声飞走,又钻进不知哪个角落。

  明明是夏天,他却像是很怕冷一样,裹上毛茸茸的睡衣,这才嘟囔着下了床,打着哈欠开门。

  万幸,楼道里的冷风都被眼前这两个不矮的男人挡住了。

  蔺难舟站在门口,沉着眼。

  侦探慢吞吞抬起头,与蔺难舟对视片刻。

  过了两秒,他像是才缓慢开机,认出人后,他顿时揉揉眼睛,仿佛很不可置信一样,露出夸张的表情,叫道:“先生!虽然我知道您很着急,但是,只给侦探五个小时的时间,未免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吧!”

  蔺难舟按按额角,“所以,查到没?”

  见客人似乎并不想玩闹,侦探这才收起过于旺盛的表演欲,抓一把散乱的头发,道:“进来说吧。”

  蔺难舟平静地跨过地上的外卖袋子,又躲过乱堆的脏衣服,再忽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某种味道。

  最终,他看着会客椅上明显的咖啡污渍,沉默片刻,对季同道:“酬金多打百分之二十。”

  “嚯!”侦探挑眉,凑到蔺难舟脸前,笑眯眯问:“这算什么?给我翻新装修的费用?”

  蔺难舟不语,但侦探却是自顾自地笑起来,说:“那您可要失望了。上一个主顾也给我酬金翻了倍,最后……哼哼。”

  侦探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在蔺难舟明显不善的目光下,认输般举起手,“好好好,现在进入正题——”

  最后两字一出来,他瞬间收拢表情,整个人极为严肃,也极为冷漠起来。

  侦探从抽屉中取出厚厚的一沓资料,自己翻了几页,道:“他的资料并不难查。”

  “林桥,十八岁,生于九月二十一日……”

  “不对。”蔺难舟蓦地开口打断,道:“是十二月三日。”

  侦探挑眉望他一眼,没说什么,接着道:“是林鸿晖的次子。值得一提的是,他这两个儿子,并不是同一个母亲。”

  笔尖轻轻圈住某一段,侦探道:“邵雁云,也就是林桥的生母。在林桥出生的前一年以及后一年,都是在国外……‘留学’。”

  最后两个字被玩味地咬重,侦探笑吟吟抬头,问:“蔺先生,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对不对?”

  蔺难舟没有说话,只是偏头示意季同上前。

  季同会意,将手中提的箱子咚一声放在桌上。

  沉闷的声响,侦探的笑容扩大,声音也愉悦起来,“合作愉快~”

  -

  调查还在继续,蔺难舟坐回车上,手中握着那份资料。

  短短的几行,他却翻来覆去。

  【邵雁云,邵家独女,母亲幼时病逝,与父亲相依为命。

  大学时遇到林鸿晖,并最终不顾家人阻拦,与林鸿晖私奔。

  几年后,邵父病重妥协,两人结婚,第三年赴A国留学,次年产子。

  孩子在国内长到三岁,被邵雁云带走。

  七岁时,听闻林鸿晖将初恋之子带回家中,邵雁云携子回国。】

  明面上看,似乎没有任何逻辑问题,仅仅是识人不清所带来的悲剧。

  再普通不过。

  但是……

  乔乔走时,也是七岁。

  蔺难舟闭了闭眼,宿醉与熬夜的双重作用下,头痛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伸手按住,低声道:“退掉机票——还有,别让蔺家主知道。”

  季同恭顺地垂下眼,“是。”

  -

  林桥一觉睡到上午十点,才迷迷糊糊爬起来。

  虽然宿舍也被精心布置过,但到底没有家里舒服。

  他在床上滚了几圈,又陪碰碰玩了会“猫爪在上”的游戏,这才下床洗漱。

  谢执正靠在沙发上,笔记本放于膝上。

  他没穿正装,整个人都柔和不少。

  林桥跑过去缩在他身边,又悄悄摸摸探头看。

  谢先生大概在处理工作,电脑上密密麻麻一片英文。

  这是商业机密,不能偷看。

  林桥在心里告诫着自己,同时抱着抱枕往回缩,目光却突然落在谢执指节修长的手上。

  那只手漂亮极了,青筋随着敲击键盘的动作而微微鼓起,骨节分明。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左手无名指根上那颗钻戒。

  不算特别华丽的款式,但配谢执这种商业人士来说再合适不过。

  林桥把脸埋在抱枕里,偷偷笑了一下。

  虽然谢先生当时说的是“结婚礼物”……但其实,林桥一直偷偷把它当做婚戒。

  敲下最后一个键,谢执抬眼,望向正把自己缩成一团,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林桥。

  但明显很开心的样子,就差在沙发上打滚了。

  谢执眼底闪过细微的笑意,他放下电脑,伸手把人扒拉出来。

  林桥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拍拍脸,想将脸上的热度拍下去。

  但一抬头,却和谢执对上目光。

  林桥:“……我有点热。”

  声音细如蚊蚋。

  谢执盯着他,过了几秒才嗯一声,道:“我把空调打开?”

  说着,他侧眼望向墙上挂着的温度表。

  室温,23度。

  林桥也看到了,他呐呐几声,又不说话了,露出很心虚的表情。

  他的情绪总是那么好懂。

  谢执盯着盯着,微微笑起来,也不逗他了,只是摸摸小孩脑袋,说:“昨晚乔乔很勇敢。”

  诶?

  林桥本以为没有夸夸了,闻言有点意外地抬头,眼睛却亮起来了。

  谢执看得心痒,轻咳一声压下去,继续道:“不过,下次碰到这种事,你可以考虑先离开现场,再报警。”

  他眸光深邃,望着林桥,声音也低下去,说:“我不希望你被卷进风波之中,也不想看到你受伤。”

  谢先生在担心他。

  这个认知让林桥又高兴起来。

  他抿了下嘴唇,这才压住不受控制的嘴角,然后认真地与谢执保持对视,说:“您也一样。”

  谢执有点意外地扬眉。

  林桥本能地撇开目光,过了几秒,又强迫自己与谢执保持对视。

  “还有,工作的时候,您也要考虑自己的身体,我……我也会担心您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甚至磕了一下,但还是完完整整地说出口了。

  谢执盯着他,微微笑了。

  他伸手,很克制地抱了林桥一下,不像是恋人,倒更像是长兄。

  “我记住了。”

  林桥突然被抱,有点无措,闻言微微睁大眼,过了片刻才用力点头,“我也记住了!”

  吃过午饭,谢执便将林桥送回学校。

  下午第一节课是英语,由于还没有分班,基本全系新生都在这堂课上了。

  等林桥找到教学楼时,离上课只剩三分钟时间了。

  他顾不上等电梯,一口气直接爬上四层,又找到位于走廊最尽头的教室。

  离上课只有一分钟了。

  教室里人满为患,但还好舍友帮他占了座位。

  林桥松了口气,提着包匆匆忙忙走过去坐下。

  旁边是侧门,人来人往。

  在上课铃响起的瞬间,老师将前门关上,又示意坐在门边的同学将侧门关上,只留一个后门。

  林桥刚掏出教材放在桌上,见状连忙起身,伸手要将侧门关上。

  在侧门关闭的前一秒,门外突然传来一股推力,林桥下意识放手,便见一人急急忙忙闪进来,又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人穿着有些古怪,明明还算是夏末,却已经穿上长袖长裤,甚至还套了一个毛绒外套,头上也戴着帽子。

  不过,在大学,衣着古怪……不,独特,是个很正常的事情。

  他这么穿,一定有他的道理。

  林桥也没多想,关上门,回到自己座位上,却见那名同学正局促地站在原地,左右望着,似乎是找不到座位。

  林桥立刻便想起自己昨天高数迟到的悲惨经历了。

  而自己旁边,好巧不巧还剩了一个座位……

  他正犹豫,那男生便凑过来,小声问:“同学,这里有人吗?”

  林桥摇头,“坐吧坐吧。”

  男生明显松了口气,露出十分感激的表情,一屁股坐下来。

  刚开始,男生还坐得直直的,挺着背,一脸认真。

  但还没撑过五分钟,林桥只听耳边一声轻响,惊愕地发现,这男生已经栽桌子上睡着了。

  毕竟不认识,林桥犹豫了三秒,还是决定不叫醒他了。

  他可以帮这位同学看着点老师。

  不过,大学应该也不会管这个的吧……?

  英语一共三节小课,课间休息时,那个男生突然坐起来,出去了。

  林桥正想着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逃课”,上课前便见那男生又回来了。

  第二节课依旧平平无奇,后排睡倒了一大片,老教授倒也不以为意,依旧照本宣科地念着。

  一直到第三节课,老教授一句话,使得众生垂死病中惊坐起——

  “同学们,我复印了去年四级的真题,你们先看看题型啊。”

  他说着,将手中的一整打卷子都发下去。

  第一排同学熟练地扯下一张,又往后传。

  到林桥这里,他也很娴熟地接过来,正搓着页角时,身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欸,等下——”

  林桥疑惑地看过去,手上动作还不停,“怎么了?——嘶!”

  男生低头看他被卷子划破的手指,哎呀呀一声,道:“我本来想提醒你来着,这纸可锋利了。”

  林桥已经体会到了。

  但高中时,他曾担任历史课代表,发卷子时也经常碰到这种事,本能地就想放嘴里含一下。

  男生却制止他,“别,感染了就不好了。”

  说着,男生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撕开递给林桥。

  林桥还没这么仔细对待过自己的伤口,一时有点受宠若惊,但拒绝别人并非他的长处。

  最终,他还是将创可贴贴在伤口上,同时认真道:“谢谢你。”

  “不用谢。”

  侦探压低帽檐,从喉中溢出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