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相思
衣袍震响, 白老宫主拎着白萍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屋脊之上。
白老宫主从白萍肩头掀下一个包袱,重重一扔。
包袱在瓦片上滚了几圈, 正好停在兰野脚边。包袱松开一角,从中露出一截镶着纯白花边的衣领。
一声暴喝随即震彻云霄。
“兰野!你到底在和这个兔崽子搞什么名堂?!”
白老宫主性格暴烈, 脾气奇差。修真界人人皆知。
吴不悔亦有耳闻, 或者说, 在原作中, 早就已经领教过白老宫主雷厉风行、大开大合、暴躁不已的行事风格。
比如, 与人比试, 对方因为吃了油饼没来得及洗手, 一不小心将他新裁制的衣衫蹭上一道油印, 他便连夜翻墙入室,将那人衣衫尽数抹了一遍油渍方才作罢。
又比如,路上踩到一坨新鲜的狗屎, 他便寻着狗脚印硬生生走了五里路, 找到狗主人家, 再抓着狗主人走了五里地返回, 勒令狗主人清理那坨残缺的狗屎。事后, 还要求狗主人赔他一双新鞋,否则就要连夜把狗主人家屋顶拆了。狗主人只好陪他逛了一整日的街, 直到选到合适的新鞋,狗主人付了钱,再将新鞋恭恭敬敬赠予他,此事这才算完。
而最被世人诟病之事, 便是有一仙宗小辈, 为试身手, 从白鹤宫宫主卧房之中偷出名画一副,画都还没来得及给旁人展示,白老宫主就一剑劈开了那小辈所在的整座仙府,一通拳打脚踢,一整个仙门被他搅得人仰马翻,最后把那偷画之人满口牙打得一颗都不剩,再要砍去他双手之际,被闻讯赶来的青城派城主制止,白老宫主这才收手。只是当着众人的面,白老宫主却完全不给那青城派城主面子,对他一通好骂,方才怒气冲冲离开。
恶名在外。
吴不悔只能如此评价。
而此刻,白老宫主一声狂暴质问犹如平地一道惊雷,炸得吴不悔登时汗毛直竖。
他哆哆嗦嗦看向兰野,却见他十分镇定。
只见兰野淡定地行了一礼,接着淡定地开口:“白伯伯,今夜之事,都是我的主意。要骂要罚,请您冲我来。”
哪知白老宫主一挥衣袖,“得了,你无需替这小子遮掩!你是什么品性我最清楚不过,今夜定是他生的事,怕受责罚,特地把你拉来,替他当挡箭牌。”
兰野:“可是白伯伯此事真的是我……”
白老宫主充耳不闻,继续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只是要把眼睛擦亮些,别再被这臭小子蒙骗,尽跟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白萍呜呜咽咽小声地辩解:“我不是我没有……”
一记暴栗叩上白萍头顶。“还敢狡辩!”
吴不悔清晰地看见白萍的眼珠往上翻了一翻。
这是……差点被敲晕了!
吴不悔默默在心中给白萍磕头道歉。
忽然,一阵猎猎作响!
只见兰野肩背不知何时捡起的包袱,快如闪电,揉身而上,竟是……直接从白老宫主手中抢过了白萍!
吴不悔倒吸一口冷气。
冷气吸到一半,身体腾空而起。
他被兰野拎了起来。
“白伯伯,得罪了!日后再来道歉领罚。”
兰野声音还留在原地,人已掠出数丈。
白老宫主站在屋顶,半眯着眼,望着三道远去身影,指骨咯咯作响,“‘鹤飞九万里’可不是浪得虚名,兔崽子们想甩开我?绝无可能!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夜奔波,片刻不停,三人总算奔至青城派隐秘设在各处的传送阵前。
传送阵亮起,霎时来到离鬼谷最近的城镇。
虽是最近,路途依然遥远,三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朝鬼谷进发。
傍晚,夕阳无限好。
吴不悔手里举着个包袱,欢天喜地冲进树屋,“寝衣拿到啦!先生!”
屋内却是空的。
兰野和白萍跟着入内。
白萍果然“哇”了一声,感叹道:“这里头好大呀。”
吴不悔正要搬小板凳出来招呼白萍坐,明知先生手里拎着条鱼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隔老远就听见你在鬼喊鬼叫了。”明知先生将鱼往桶里一扔,也不看谁,道,“今晚吃鱼。”
吴不悔小声地道:“白兄,这就是跟你说的那位明知先生。”
白萍却没出声,目不转睛盯着明知先生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夜里要起风。”明知先生朝着窗户走去。
吴不悔正准备去处理那条大鱼,无意识一瞥,却是惊觉,屋内,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白老宫主虽已年过半百,但却身板笔挺,模样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且相貌堂堂,只是太过严肃,几乎从来不笑,令人不敢直视,倒让人忽略了不俗的仪表。
只是,这突然的一眼,活像见了鬼!
吴不悔几乎魂飞魄散,一瞬间,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明。”
白老宫主嘴唇翕动,忽然朝着某处轻唤一声。
吴不悔就要飞出去的魂立刻还了回来。
他还从来没有在白老宫主的语气中,听到过除了暴躁以外的情绪。
而方才那一声,却是轻之又轻,柔之又柔,仿佛,声音再大些,有什么东西就要碎了一般。
顺着白老宫主目光,吴不悔看到了正好背对着门口的明知先生。
他本是要去关窗,此刻却顿住了身形。
明知先生没有回头,许久,轻问一句:“阿鸿?”
“是我。”白老宫主猛地往前一步,“原来你……你……一直躲在这里!”
声音依然放得很低,却满含掩饰不住的激动。
吴不悔再忍不住,撞撞白萍手臂,压着声音道:“二人原是旧相识欸?”
白萍拧着眉毛,表情惊疑不定。难得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吴不悔又只好去骚扰兰野,“既然是老朋友,何故要去偷人寝衣?好奇怪啊。”
兰野温声道:“也许另有隐情。”
吴不悔嘀咕:“本来还以为明知先生和白鹤宫有仇,才如此恶趣味,要故意作弄。现在看来,似乎不对。”
“想得到对方贴身之物,并不一定是有仇,还有可能是……”
兰野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是什么?”吴不悔问。
兰野抿了抿唇,没再多说。
“小明,让我看看你。”
白老宫主轻轻迈出一步。
“不!阿鸿,你不要过来!我如今这个样子,不要让你看到!”明知先生厉声阻止,手攥成拳,“正是因为变成了这样,我才一声不响地离开,才一直避着你……你不要过来,你走!”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白老宫主一声大喊,对着空气挥出一拳。
明知先生迈出一步,却在平地趔趄了一下,他加快步伐,朝着窗户走去。
“小明!不要走!!”
一声嘶吼,白老宫主骤然发力,卷起一股劲风,眨眼掠到明知先生身后。
然后,猝不及防地,白老宫主伸出双臂,猛地从背后环抱住了明知先生!
……
……
吴不悔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要坏掉了。
“还有可能是思念到了一种极致,哪怕对着对方的一件物品,感受到一丝对方熟悉的味道,也是好的。”
兰野把刚才未说完的话接着说完,目光落在吴不悔脸上,瞳仁微微晃动。
心跳莫名开始加快。
吴不悔吞了吞喉咙。
见鬼,这什么感觉?
兰野在说什么东西?
思念……到了极致?
难道,他‘死’后,兰野也曾犯过以物慰相思的傻吗?
可是,他留下什么物?
一句尸体,再没别的了。
这时,白萍一拳打在手心,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恍然大喊:“这位明知先生!原来就是父亲一直挂在卧房的那张画像上之人!”
明知先生佝偻的身躯猝然一震。
吴不悔立刻凑了过去,“既如此,白兄方才为何一副很是纠结的样子?那画像画得不好?还是不像?”
“不,正相反,栩栩如生。”白萍道,“我被捡回白鹤宫的时候,那画像就已经挂在父亲卧房之中了,二十年来从未取下。直至今日,依然焕然如新,甚至从未落过灰,想必是日日有人掸灰拂尘。因此我对那画中之人,印象十分深刻。”
吴不悔顿时觉得奇怪:“那白兄为何会一开始竟没有认出先生?”
“这位先生像,又不像。”白萍摸着下巴,也很是困惑一般,“模样似乎太过苍老,身形也过分佝偻,与画像中人相比,简直……起码相差了五十岁。”
明知先生又是一僵。
“画中人是个什么样子?”吴不悔更加好奇。
“唔……”白萍想了想,最后道,“总之,是个美男子。”
话音刚落,明知先生发狂一般地挣开了白老宫主的手,奔至窗边,按住窗台一跃,从窗口翻了出去。
“小明——!!!”
白老宫主面容扭曲地伸出一只手,痛苦地咆哮。
咆哮完毕,他蹒跚地后退三步,一只手捏着心口,表情痛苦至极。
吴不悔又爱看,又不敢看,只能偷偷地瞄。
好在白老宫主已经全然沉浸在了情绪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三秒钟后,白老宫主猛地抬头,又喊一声:“小明啊——!!!”翻窗追了出去。
直至夜深,明知先生和白老宫主,依然未归。
月明星稀。
几只寒鸦在远山深处扯着嗓子叫。
白萍枕着双臂,仰躺在巨树的宽阔树枝上。
一阵窸窸窣窣。
白萍垂眼看去,吴不悔嘴里叼着一布袋提手,从树枝边缘探了个头出来。
踩着云梯,吭哧吭哧攀上枝头,吴不悔从布袋中翻出两壶暖酒,将其中一壶递给白萍,“嘿嘿,刚温好的。”
白萍伸手将酒壶接过。
吴不悔又在袖中掏了掏,抓出一把花生,伸手递给白萍。
白萍摊开手掌接过一半。
“如此良辰美景,白兄好雅兴。”
吴不悔仰头望月,手指用力,“咔嚓”摁开一颗花生。
白萍直接丢了一粒花生进嘴,将壳咬开,再呸呸吐了出来,嚼了嚼留在口中的花生肉,“唔”了一声,道:“好脆,好香。”
他笑问:“小吴兄弟自己炒的吧?”
吴不悔点头,“林子里有野生的落花生,便拔回来几株,撸下花生,炒上一些,下酒正好。”
“小吴兄弟真是心灵手巧。”
“嘿,谬赞。”
“我就不行。”白萍又丢了一颗花生到嘴里,嚼得脆响,“我这种闲人,只会吹箫品花,附庸风雅,其实么,一件实在事都干不好。”
“能吹箫品花也是一种本事啊。多少人想如此风雅,还学不来呢。”
吴不悔语气诚恳,白萍笑了笑,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小吴兄弟说得是。”
半个时辰后,白萍脸上已有薄醉。
吴不悔却拧着眉头,张了张口,却又闭上。挠了挠鬓角,继续闷头喝酒。
“小吴兄弟想问什么便开口吧。”白萍晃晃酒壶,“不然,酒都快没了。”
沉吟片刻,吴不悔开口:“在……我‘死’后,兰野他,是个什么样子?”
“不哭,不笑。不说话,不睡觉。偶尔发发疯,诛诛邪魔喽。”
“那……有没有做出什么犯傻的事情?”吴不悔试着道,“譬如……睹物思人?”
白萍扫他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沉默片刻,道:“睹没睹物我不知道,只是拉着尸……你的手,在棺椁旁枯坐了七日七夜而已。”
“……七日……七夜?”
“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七个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