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所系之人
窗外, 夜色正浓。
屋内,一片寂静。
吴不悔坐在客栈厢房的圆桌旁,分别朝着左右各看了一眼, 吞了吞喉咙,又挠了挠额头, 再抓了抓脸, 最后终于出声:“请问……”
才一张口, 刚说了两个字, 坐在右侧的芍药立刻开口:“除非他先走, 否则我也不走。”
兰野身板挺直, 坐在凳上, 充耳不闻, 闷声不语。
朝窗外漆黑的夜色看了一眼,吴不悔又试着道:“可是……”
芍药又道:“不悔哥哥,我不困的。”
话毕朝着兰野剜了一眼, “此人深更半夜还要与你同处一室, 定然居心叵测!”
兰野抿了口茶, 平静地开口:“我同他共处一室已不是一回两回, 次数多到, 我已经记不清了。”
说罢,嘴角轻轻一勾, 轻描淡写朝着吴不悔瞟了一眼。
跳跃的烛火下,昏黄的光线中,那暗潮浮动的一眼,委实有些勾人心魄, 吴不悔感觉自己的喉咙都不住紧了一紧。
芍药深吸口气, 恨恨地道:“那肯定是你使诈诓他与你同住的!心怀鬼胎!实在可恶!”
目光转向吴不悔, “不悔哥哥,今日我决计不会让你再被他哄骗同住!”
吴不悔咳了一声,“其实……”
芍药伸手覆上他的手背,“没事的,别害怕。”
兰野放下茶杯的动作一滞。
吴不悔像是触电一般将手收回。不知为何,他完全不敢看兰野的神情。
芍药的手还直愣愣地放在桌上。
不知怎么,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沉吟片刻,吴不悔忽然一拍大腿,“还有正事忘了问!”
看向芍药,“那些‘饼人新娘’……”
话音未落,芍药飞快地道:“她们身躯里缺了的五脏六腑还有骨骼血肉,皆可灵植妖力重建,再用天地灵气滋养即可。简单来说,重塑一个肉身而已,小草们最擅长这个。”
吴不悔连连点头,芍药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快的话,今晚就能修补好大半,明日就差不多完工了。”
“如此甚好!芍药,你们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不悔喜不自胜。
芍药脸上一红,“哎呀,举手之劳。不悔哥哥实在过奖了啦。”
“哪里过奖!救人性命,还不是大事?”
“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应下你这诚心实意的感谢了。”
“那是应当的。只是,怎么谢都感觉不够啊。”
“够了够了。我十分欢喜。”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兰野的茶杯还端在半空。杯中茶水热气滚滚,氤氲的白雾模糊了那张漂亮的脸。
“天色不早了。”
兰野似乎终于寻到空档,放下茶杯,淡淡提醒了一声。
吴不悔立刻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想说了。”
芍药双手托腮道:“是啊,不悔哥哥要休息了。”眼珠一转,看向兰野,“你快些去你自己房间睡觉吧!”
兰野也看向芍药,虽未吭声,但眼里的意味就像在问:“你呢?”
芍药转移目光,抬头望天。
兰野正襟危坐,继续倒茶。
气氛莫名陷入安静。
“……咳,那个,你们俩慢慢聊,我先撤了。”吴不悔终于受不了了,提起屁股,一溜烟跑了。
不是明明要了三间房吗?三个人一人一间正正好,到底有什么好较劲的啊?
次日,天才刚亮,吴不悔就被芍药狂野的敲门声拍醒,睡眼朦胧地开门,晕头转向地被拽下了楼。
没曾想,兰野起得更早,已经在大堂吃完早饭,慢悠悠喝着茶了。
默默吃了半个包子,吴不悔忍不住问:“芍药,这么早起来做什么?你有事吗?”
芍药道:“有啊!”
“何事?”
“逛街!”
长街之上,举目四望,稀稀拉拉几个人影,外加几个卖菜的摊贩。
吴不悔道:“逛什么呢?”
芍药脚步飞快,“听闻这镇上有个半仙,算命可准,去试上一试。”
兰野也跟了来,整个人十分冷淡地站在一旁,又十分冷淡地开口:“你一个千岁的妖,命却要凡人来算,不觉得奇怪?”
芍药理也不理,快步往前。
吴不悔只好跟上,走了一会,在一巷口停住。
芍药:“到了。”
吴不悔朝巷中一看,果然有个鹤发老道支着一张小桌,正好夹在两扇墙壁正中。
“三位,算什么?”那老道闭着眼,似乎在打盹,拉客却没含糊。
“算心上人!”芍药立刻道,然后一指吴不悔,“他的!”
兰野指尖轻轻一动。漂亮的嘴唇抿了起来。
吴不悔闻言,干巴巴笑了两声,“这玩意儿还能算?别逗了,纯属浪费钱么这不是……”
那头,那老道双手捧着一个龟壳,已经有模有样地晃了起来。
晃了好一阵,就在吴不悔又开始犯困的时候,老道忽然掀开眼皮。
“铛啷”几声脆响,三个圆溜溜的铜板从龟壳中掉了出来,在桌上滚了几圈,最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老道拧着眉毛,朝那三个铜板看来看去,看了又看,没完没了。
芍药双手捧在胸前,表情很是紧张。
兰野抱着双臂,一语不发。
吴不悔忍不住朝他靠近了些,低声道:“这一看就是在装神弄鬼。你肯定也不信的吧?”
兰野看他一眼,“唔”了一声。
“这位公子心中所系之人,”老道总算从铜板上收回目光,一捋长须,摇头晃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芍药面上一喜。
兰野神色一凛。
吴不悔脑袋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片刻后,吴不悔一甩手臂,“切!装神弄鬼,胡说八道,骗人钱财,走了走了。”大步离开。
芍药恭恭敬敬付了钱,满心欢喜跟上。
兰野顿了片刻,也提步离开。
老道半睁开眼,莫测一笑,慢悠悠将散落桌上的铜钱捡进龟壳之中。
一声脆响,最后一枚铜钱落入壳中。一片阴影投下。
那老道也不抬头,自顾地道:“这位公子,还有什么事么?”
一粒金元宝摆上桌面,兰野低低的声音响起。
“劳烦,再卜一卦。”
“卜什么?”
沉默许久,那少年郎终于开口。
“他所心系之人,是谁?”
次日清晨。
吴不悔被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吵醒。
眯着眼往窗外一看。
好生热闹!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客栈门口挤满了人,密密麻麻,几乎水泄不通。敲锣打鼓,唢呐震天,人群正中甚至还舞了两条龙。
吴不悔微微恍惚。
过年了?
再一想,日子不对啊。
继续朝外望,二龙戏珠,腾挪跃动,煞是好看,吴不悔靠坐窗边,就要忍不住鼓掌喝彩,其中一条红纹金龙忽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朝上看。
吴不悔与那金龙对视片刻,心说:知道了,今天客栈必然有喜。
下了楼,芍药欢欢喜喜地迎了上来。
吴不悔这才知道,的确是有喜,只不过不是客栈,也不是掌柜,而是……他自己。
一朵硕大红花猝不及防挂上胸口,吴不悔被一群红艳艳的人抓着手臂推搡着后背,簇拥着出了客栈。
“快看哪!这就是除了妖王的英雄!”
“哦哦哦——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大家欢迎!”
掌声雷动。
吴不悔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不远处,廊下木柱上斜倚着一清俊挺拔的身影。
兰野抱着双臂,将头也微微斜靠在柱上,似笑非笑地正看着他。
得,“真英雄”正在一边看戏呢。
吴不悔正要喊他,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颤颤巍巍走上前来,神情激动地道:“各家送上山的新娘都陆续回了家,听她们一说,这才知道,大蟒山的祸害竟是被人除了!今日得见,灭了那妖王的英雄,竟如此年轻有为!”
老者说到激动处,一把握住了吴不悔的双手。
“小伙子,你可是我们大家的大恩人!”
老者一声喊,众人齐齐跟着喊。
“恩人!恩人!恩人——”
简直震耳欲聋。吴不悔猛地将手一抽,“不是啊,搞错了,那位大英雄大恩人他在……”
正要去指兰野,老者的拐杖在地上“哒哒”一敲,众人顿时噤声。那老者喝道:“还不快快将那两个兔崽子带上来!”
两声闷响,两个被麻绳从上至下捆成了麻花的男子被丢上前来。
低头一看,果然是郝家两兄弟。
“郝老三家这两个不成器的玩意儿,竟敢对着恩人口出狂言,不恭不敬,甚至还想霸占恩人的宝物,实在罪孽深重。”
老者义愤填膺道:“今日将他二人绑了带来,要杀要剐,但凭恩人发落!”
吴不悔正要张口,那郝家大哥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小兄弟,你行行好,罚我一个就是,放过我这不成器的弟弟吧,他这是一时猪油蒙心,鬼迷心窍,不是故意刁难的呀!”
那郝二哥侧躺在地上拼命晃动身体,嘴巴一张就要开喊。吴不悔先他一步,沉声说道:“首先,将掌柜的十两银还了。第二,诚心向我道歉。最后,就……勉强写个一万字的检讨,最迟明日交给这位老人家过目,合格方才作罢。若不合格,从头再写。”
那郝二哥如鸡捣米般点着头正要应下,吴不悔蹲下身去,正色道:“若再有欺善怕恶,或坑骗外乡人之事发生,那可就再轻饶不得你了。”
郝二哥点头如捣蒜,“英雄说得是,英雄说得是,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给您道歉,给您磕头,多谢宽宏大量,多谢饶我一条狗命!”
“滚吧。”
吴不悔起身。
说实话,他也实在很不想看见郝二哥这张讨厌的脸。
若不是顾念郝大哥最初的那一份善意,他只怕也想趁机出口恶气,才肯罢休。
毕竟,他从不愿当那受气的包子,更不是什么用爱感化万物的圣父。
半个时辰后,人群敲敲打打地离去。
兰野走上前来,吴不悔叹了口气。
兰野拍拍他的头,“受累了,大英雄,走吧。”说罢转身便走出了一段距离。
吴不悔想了想,二人也没什么行李,扭身对跟过来的芍药道:“芍药,我们要告辞了。”
芍药“啊”了一声,“这就要走了?”
吴不悔点头,“大蟒山之事已了,我们实在也没有再逗留此地的理由。”
芍药咬了咬下唇,眼睫微微颤抖,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悔哥哥……抱一抱我,好不好?”
少女泪光盈盈,实在教人心生怜意,只是后背那道冰冷视线更令人胆寒,吴不悔一把握住芍药双手,用力上下一晃。
“好芍药,此番多谢你出手相助,我等感激在心,他日有缘必然还会再相见的。要事在身,先行一步!拜拜!”
话毕将手一松,扭头便跑。
他也不想如此慌张匆忙,只是再耽搁哪怕多一秒钟,那道视线定然会把他后背硬生生戳出两个洞来!
快步跑到兰野身侧,吴不悔嘿然一笑:“久等久等。”
兰野看他一眼,轻说一句:“知道就好。”
芍药迎风而立,微风浮动她碧色的裙摆。目送那两道身影并肩消失在道路尽头,她摊开手掌,半片花瓣静静躺在手心。
芍药一抹泪珠,狡黠一笑,“不悔哥哥,‘缘’已种下,只待再见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