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17章 认罪

绣花厅一旁有一行排列紧凑的房间,这些房间在宁尝还是青云士时便有了。

宁尝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间存放案牍的房间,问从人要来钥匙打开门。

宁尝示意华宁先进去,宁尝叫走从人后,也走进屋内。

一进屋内,宁尝便说:“叔劳,你我是旧相识,我断然不会害你。此案我插手绝非要与你作对,只是我身为内宰,职责所在,不能视重臣互相攻讦而不顾。今日之案,果真不能暂缓,等徐平卸任青云令之后再追究吗?”

为了加重自己请求的份量,宁尝补充说。

“这不只是我的请求,还是国君的意思。”

宁尝身为内宰,如此放低姿态的举动让华宁感到意外,紧接着又让华宁感到一阵恶心。

华宁清了清嗓子,斜眼看着宁尝,说:“司寇府职责所在,恕难从命。国君怪责,叔劳自当认罚。”

“那好,我便问你。近来是否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徐平手上,或你近来是否做了什么难以示人之事。”

宁尝言辞恳切,华宁刚想要驳斥却欲言又止。

他思虑一阵,摇头说:“叔劳行得端坐得正,又有何惧。”

“若是如此也好,只是……”

宁尝叹了口气,问:“你还记得相国子之吗?”

“你是说……”

华宁本就是因为此事才会构陷徐方,见到宁尝提起往事,眉头不觉紧锁。

他不自信地问:“你想说徐方想要趁机构陷于我?”

宁尝点头。

华宁发怒地说:“若真得让此人落堂,必定为害一时。我断然不能坐视此事,若是内宰没有他事,恕我不做陪了。”

华宁说完便向门外走去,将要走到绣花厅时,他忽得想起了那一阵闪电,心生不宁。

见宁尝从身后跟来,华宁将心中的不安感强行压制下去,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回到了绣花厅。

华宁和宁尝一前一后走入绣花厅,走到陈阵跟前时,宁尝看见陈阵期待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还未落座,便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借让”的喊声,不多时,人群中便挤出来一人,正是天佛寺持重随右。

旁人虽然大多不认识随右,却识得他身上天佛寺的官服,不敢顶撞,只得让开一条道路。

随右突然出现扰乱了公堂,华宁站在原地,看天佛寺来人有什么要事。

随右紧走几步,来到宁尝身边,满脸嬉笑地跪在地上,向宁尝磕了几个头。

“许久不见宁公,想不到今日在此蒙恩得见,不知宁公近来身体可好。”

宁尝哭笑不得,见随右问及身体,只好说:“容持重挂怀,还过得去。”

“想当年开府之时,多蒙宁公帮助,若不是宁公,便不会有今日之天佛寺,何况宁公是我长辈,若是宁公不嫌弃,随右还想多磕几个头!”

随右作势又要磕头,宁尝连忙扶住随右,从自己身边找了个位置让他坐下。

华宁板着的脸有些挂不住了,天佛寺重新开府时兼并了司寇府不少职权,他和随右打过不少交道,知道随右的底细。

他本想着放任随右在众人面前出丑,可听到的却是随右和宁尝关系甚密,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一件事。

我记得此人是徐平的义弟,若是被天佛寺拿得了把柄,申国将无我容身之地了。

华宁看向绣花厅外,被宁尝不经意间撩拨而出的那件事又浮上心头。见到徐方端坐着,忽然觉得一阵目眩,连忙回到上座。

“华司寇,可是身体不适,若是身体不适,不如改日再谈吧。”

宁尝的注意力还在华宁身上,见到华宁异样,他连忙提议。

“劳内宰挂念,叔劳身体尚可支撑。”

华宁拿起证词,想要继续刚才的争辩,可随右此时问起了国君身体是否康健。

国君之事是最大事,华宁只得停住手中动作,专注地看着宁尝。

听到内宰说国君身体并无异常后,随右落座在宁尝身后,华宁这才松了口气。

“如青云士所说,此案真相昭然,若是青云士无异议,便以受贿一事为实而结案吧。”

“要是华司寇不能明察,那便如此吧。几位司寇路途繁忙,可幽慎庭不是留客之所,就恕我不陪了!”

徐方不耐烦地别过头去,一刻也不愿意停留般地朝着绣花厅外走去。

这让华宁好不容易升起的戒心被愤怒完全取代,他喝令安插在人群中的捕吏拦住徐方。

“拦住他!”

几名捕吏走上前来,出手拦住徐方。

随右站起身来,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捕吏知道随右是天佛寺持重,得罪不起,只是拦着徐方,等候华宁再做吩咐。

“青云士可能忘了,本官说过,只要查明此案属实,阁下便不可出任青云令,既然不是青云令,便只能请阁下和我归府,裁定刑罚了!”

“司寇府有什么惩罚,知会我一声便是,我实在无暇在此和司寇闲谈了。”

徐方拨开捕吏的手,朝着甲字厅的官房走去。

“奸邪当政,国将不国,本官身为司寇,责无旁贷。既然青云士徐方已经认罪,内宰便可为证,司寇府自然要将贼人缉拿归案。青云士知而故犯,当革去官职,罚没家产,以正朝纲!”

华宁呵斥完,见部下仍不行动,喝道:“你们还在等什么,此人既然已经认罪,便是青云士,也给本官拿下!”

捕吏们蠢蠢欲动,可绣花厅毕竟是幽慎庭的地盘,就算华宁是他们的上司,此案牵涉到的是青云令,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青云令面前造次。

目光转向少司马骆桓,骆桓看着证词,装作没看见。

“反了!”

见到部下迟迟不动,华宁怒喝一声,走上前去,想要亲手捉住徐方。

徐方侧身避过,目光冷淡地看着华宁,说:“我和司寇说过,我现在已是持令,不如司寇再等候些时日,等我下任再说吧。”

“此时不捉,更待何时!”

华宁又呵斥部下捉人,几名捕吏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在脚要踏进绣花厅时,陈阵忽得在人群中喊道:“外人在庭内犯事,风旗军何在!”

一阵盔甲摩擦的声音在绣花厅外的长廊响起,围观的众人见庭内似乎要有械斗,大多从过道逃开,在远处张望着。

捕吏还来不及行动,便被身着铠甲,手持木棒的武卒们拦住。

武卒人数要多过捕吏,他们一部分围在徐方身前护卫,另一些则是站在庭外警戒。

“这算怎么回事!”

又是宁尝站出来,他紧走到捕吏和士兵之间,以身体阻挡两方,以防事态闹大。

“申国从未有在任上入狱的青云令,华司寇为何执意要庭审此案,难道不怕申国为笑于天下吗?”

宁尝神色激烈,语气却渐渐地软弱下去,他叹了一口气。

“依老朽之见,此案牵涉重大,不可轻断,不如择日再审。”

宁尝的神色暗淡了下来,大概是在宫内时无人敢如此拂逆自己。

今日为了调和幽慎庭和司寇府的矛盾,心内波动太多,气息不顺。

徐方向宁尝行礼,说:“徐平便依内宰之意,还请内宰保重身体,晚辈于此先行告退了。”

说完之后,徐方便要朝着绣花厅外走去。

华宁岂肯就此放过徐方,他上前一步,捉住徐方的肩.

几名士兵想要拦住华宁,被华宁怒目瞪住。

却见随右从宁尝身后探出,来到华宁身旁,见华宁手上没有兵器后,他才松了口气。

“司寇这是要做什么?”随右故作不解地问。

“此案和天佛寺无关,本官既然已受理此案,就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如若青云士徐方不伏法,本官今日即不罢休,纵是压上官职性命,也要还申国律法公正,安举国至诚之心!”

华宁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司寇果真要我下野不成?”

“正是,本官今日就是怀抱此志而来,若是朝堂重臣徇私枉法,本官身为司寇却坐视不管,这才是为笑天下之举。”

华宁将手从徐方身上收回,随后拽下腰间悬挂的玉珏,摔在地上,玉珏裂开,击起一地碎屑。

华宁眼流热泪,说:“若是今日不能拿得此人,使奸人坐堂,为祸申国,吾身当如此玉。如若内宰执迷不悟,还要为奸人袒护,便将我头砍下,让我无法看到申国百年基业因奸贼而覆灭!”

随右想争辩几句,却被徐方扶住了右肩。

绣花厅内,只见各都府的司寇都从身上取下了玉珏,摔在地上。

绣花厅静得厉害,厅外的雨水落在地上,第一次盖过了厅内的声音。

华宁判案时,仅有陈汉和礼核二人支持,且两人并未直言徐方有罪。

现在徐方公然顶撞司寇府的判决,无论是出于个人的正义感还是身为司寇的尊严,几位司寇都不能放任徐方如此放肆。

仅有骆桓一人还在看证词,没有任何表示。

徐方走上前来,问:“几位司寇所想,和华司寇一致么?”

“令君无视律法,让人不安,如若不能给出一个解释,臣自当面陈国君,向国君请命,肃清幽慎庭风气!”

礼核站出来,他是礼姓后人,而礼姓有礼元曾出任青云令,礼核本可以回避不顾。

只是徐方气焰太甚,礼核已经无法坐视了。

“既然几位司寇对我有成见,那我……”

徐方走到绣花厅外,看着屋外的大雨。

华宁感到一阵心悸。

他不喜欢雨天,这种杀气渐渐聚集的雨他更是不喜欢,就好像是什么伟力以毫不吝啬的姿态清扫着这个世界的污秽一般。

雨是那么地重又是那么地冷,让他觉得身上要沾上一些,就和沾上污血一般让人不适。

正是因为看到了雨水,华宁忽然冷静下来。

宫内对这件案子的关注太大了,竟然将宁尝都派了过来。

虽然说他请来了各都府的司寇,本想以数量压制,但是下达判决时,却处处掣肘。

如果徐方执意不服从审判,那么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各都的司寇们集合在一起,和幽慎庭开战。

可这种开战又有多少胜算呢?

诚然如内宰宁尝所说,此案只有一种结果,那便是申国内乱,为祸国家。

华宁心中暗暗遗憾,心想:“为什么那些人没有得手呢……要是景国人如约把徐方杀死,他就完全不用扛着宫内的压力和幽慎庭对立了。”

心思不平之间,胸口好像有疾病在隐隐发作。

徐方好像在说什么,可华宁听到的只有漫天的雨声,好像徐方坐拥天力人力,举止谈吐,皆是冲杀之势。

“那我便要问诸位司寇,空谈证据,谁又不可以捏造证据。从我庭院挖出重金,那么重金必定归属于我么?我本不愿和诸位司寇冲突,故而一再避让,想不到诸位竟然不识我好意,那我也只好问各位了。如果此金确实归属于我,诸位想要仅凭这两百金将我定罪吗?试算一下,诸位从都外归来,耗费已不下两百金之巨,为何要逐轻而弃重呢?”

“为免申国之祸,叔劳责无旁贷。奸贼在朝,为祸天下,即使是青云士,也不可放过!”

华宁没有听清徐方的话,他本能地说了这一段。

徐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回应,说出的却不是华宁期待的话。

“华司寇,我见你呼唤诸位司寇,十分辛劳。我给过你机会,你既然执意要追查,那便查下去吧。”

徐方走到宁尝身边,将青云令的墨玉身牙取下,交给宁尝。

华宁感到一阵喜悦,他赢了,徐方被他打倒了!

子之,你看见了吗?你没做到的事情,被我做到了!

一个声音在华宁心中疯狂呐喊,是啊,他要赢了,十四年前子之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

绣花厅外的幽慎庭官吏纷纷闭上眼睛,他们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

仅有陈阵一人直直地站着,他如同一杆用旧了的旗帜一般张扬着幽慎庭最后的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