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5章 审问

被火照得通明的宽大囚室内,一名青年正被绑在刑架上。

刑架旁边点着火,四周整齐地放着各式刑器。

用刑的是一名骨肉肥壮,面相暴戾的中年汉子,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用冷水将这名青年泼醒了。

这块骨头有点硬,硬得让他觉得自己非得咬开不可。

汉子脸上的凶肉再次绷出,一根皮鞭在青年身上劈打出条条血痕。

青年一声不吭,那些肉在他身上像是死肉一样,无法带来痛感。

囚室的门忽然洞开,被火烘暖的空气往外扑出,让热汗淋漓的狱吏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他回头正想骂上一句,却看到了戴着铁面具的天佛士。

这名天佛士从拷问开始就一直坐在那边,一句话也不说。

面具下的那一双眼睛露出疲惫的光芒,狱吏将皮鞭又挥打地重了些,那名青年再次昏死过去。

天佛士把门关上后坐回原处。

“留点力气,别把人打死了。”

天佛士冷淡地说了一声。

中年汉子赔笑,他意识到自己行刑太久,这位天佛士怕不是不耐烦了。

中年汉子再次将冷水泼洒在青年身上,因为昏死多次,青年的身体不堪重负,冷水刺激之后不住地痉挛。

这等惨状并不常见,狱吏不是心肠狠厉之人,要不是旁边有人看着,他不会如此卖力。

天佛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少年,想来年纪不会太大。

中年汉子本以为年轻人见不得这种场面,但天佛士竟然能从头看到现在,让他不禁迟疑起来。

他眼神畏缩地看着天佛士,等候命令。

这名天佛士只是扬了扬手,说:“不用在乎我。”

“持重,那边有人来了。”

这次是门“砰”的一声被人打开。

中年汉子的意识因为又一阵冷风吹袭而有些摇晃,他并不是天佛寺的人,只是归属于提案府门下的一名狱吏。

这次天佛寺拿了几个人过来,要求提案府派人来审问,一向强势的提案府主守黄保默认了天佛寺的强势。

狱吏好奇,天佛寺的九层木塔下面挖了那么多囚室,怎么天佛士还把人往提案府带。

“那好。”

两名天佛士离开了囚室,脚步声走远后,狱吏才往胸里送了一口气。

“怪不得。这人原来是天佛寺的持重。”

灵夷十七年,天佛寺解散。

有两名青年拉着天佛寺的大旗在都内崭露头角,没有人相信仅凭这两人的力量可以中兴天佛寺。

可这两人只用了不到半年便让天佛寺重新开府。

随着天佛寺重新开府,两人的地位一路水涨船高,成为了都内人人闻之噤声的大人物。

据说这二人手中的人命,在短短半年里就超过了过去几十年天佛寺的总和,手段之狠厉,让人闻之色变。

这位持重一进来甚至把提案府囚室内的犯人都驱逐了出去,只留下几个行刑的狱吏。

中年汉子正是其中的一位。

“你先出去吧。”

天佛寺的持重去而复返。

狱吏如蒙大赦一般想要走出去,却被持重叫了一声:“停。”

狱吏惊吓过度,手中的刑器落在了地上。

他捡起来放回去,持重喊了一声:“出去吧。”

不知道是火烤得太热还是心里惊惧,走出囚室时,狱吏的衣服竟然汗湿了。

他来不及回头看绑在刑架上的可怜人,头也不回地朝着出口走去。

被绑在刑架上的可怜人希望那扇门永远不会关闭。

只有从门外钻进来的那些微凉的空气,才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鼻子里全是血,胸口的伤疤只要呼吸一下就会撕裂般疼痛。

最恶劣的还是那几处烫伤,为了取悦天佛寺的恶人,狱吏下了狠手,他的身上烙了好多块伤疤。

不过他也有自己得意的地方,觉得那些人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占据到了谁都不可能攀到的上风。

虽然对方手持刑器,但也就那样,只要不怕死,对方永远无法战胜自己。

犯人自懂事之后就无父无母,存在的意义是为收养自己的金主卖命。

对于那些宣扬孝道的东西,他嗤之以鼻。

因为他觉得世间只有索取和回报,将他养大的人是哪个人,他要回报的就是哪个人。

现在正是他回报的时刻。

他要咬紧牙关,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因为只要发出一点声音便是服软,那用血和肉筑成的壁垒便会出现崩口。

可他的身体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心脏数次骤停,让他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狱吏走开后,他忽然觉得就算肉体崩溃也没什么,他的意志还很坚定,他不能辜负供给他衣食的金主。

这是一场最不像葬礼的葬礼,他看着自己的葬礼。

但他还是不畏惧死亡,就算肉体覆灭成灰烬也无所谓。

虽然这么想,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他是靠着一口气势才硬撑下来。

他害怕,害怕自己那口气突然就没了,忍不住吐露出来秘密。

就连犯人自己都不知道的是,支撑他走下来的还有他心中的一丝希望。

狱吏带他下来的时候他数过台阶,台阶一共有五十三阶,中间没有停留。

这说明他被关押的地方是在监狱的第一层,其他人则是被带到了更下面去。

等外面的同伴完成任务,便会回来营救,到时候自己获救的可能最大。

而一旦被金主们知道自己被打死都没有泄露情报,就会获得更多的恩赐!

持重将面具取下,扔在木桌上。

犯人看到此人长得很是年轻,容貌俊朗,肤色比起女子来说还要白皙,顿感诧异。

这种人不应该如此铁石心肠。

犯人抬头看去,见到持重正微笑地注视着自己。

此人的目光清澈冷冽,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今天不用刑了。”

随右将火炉关上,通亮的囚室缓缓变暗。

刚才还因为行刑中止而沉浸在遐思中的囚犯猛地回过神来,只差一点,他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痛吧?”

随右似乎又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气来。

怎么会这么暗。

犯人在心中暗想,刚才还不是这样的。

犯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便动了动眼睛。

眼睛和眼皮很能动。

犯人没有要回应的意思,他的态度因为心里越发强烈的意志而变得倨傲。

他是来征服申国的,而申国这等弱国是不可能将自己征服的!

“我在想,如果是我的话,这种伤势,大概很早就忍不住了吧。刚才并非给你时间来喘息,而是那边,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

又是长久的停顿,犯人的心有些动摇。

发生了事情,指的是要将自己取回天佛寺的监狱么?

到时候恐怕就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

“刚才我在想,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如果是我的话……被人这么拷问的话,想必已经屈服了吧。但是你的存在让我产生了质疑,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软弱。我刚才一直在数落在你身上的鞭子的数目,足足有五百六十下,我感觉如果是我,在两百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我对申国的忠诚,也就是这个数目而已。”

停了许久,随右的声音响起。

囚犯没有说话,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心意。

他对申国的轻蔑和对这位持重的轻蔑让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如果他张嘴的话,也只会作出轻蔑的笑脸。

而且,如果说一句话的话,无形间就在他们两人间建立了某种关系。

对方可能顺着这一层关系来策反自己。

沉默是最好的,沉默能够掩藏自己的所思所想。

只要拖过去,就算身上再多一万道鞭痕又如何呢?

如果撑不过去,那便只有一个死。

而情报泄露出去,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恩人。

“不过,每个人都不一样。我不会让人捉住,或者在被人捉住前,我就服毒自尽了。”

随右又是停了一会,接着说:“这次提案府日常巡视,把你们一伙人捉获。天佛寺在提案府的线人告诉我之后,我便马上把你们提了过来。你们用的是申国芦县的身份,那个地方之前出过大灾,有人收集了许多死人的身份,精心伪装一番,把你们这些景国人变成了土生土长的申国人。”

犯人沉默,他心里不解天佛寺是如何认出他的身份的。

被捉的人身上都有荆国的纹身,寻常人见到肯定以为他们是荆国人,可这位天佛寺的持重却点破了他的身份。

不,不,要冷静。

他只是在试探而已,就算身份已经暴露,也有可能只是试探和猜测。

现在最重要的,是沉默,自己说一句话,就可能露出破绽来。

而且仔细想,就算是借用了假身份,可给他们安排假身份的人……

犯人心里还在想,他的思路马上便被随右打断了。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知道你们的身份。卖给你们假身份的人是天佛士假扮的,这次是提案府坏了我们的事。你们共有六十人,都是从壶江来,夏天时来到王都,一直在虎丘蛰伏。我等着你们行动,可你们大概是没有等来行动的目标,久久没有动静,撤了一些人出去。可没想到你们自己没注意,暴露了身份。我没有和提案府的人通过气,他们不知道犯了错,还以为立了什么大功。当然,你们应该没察觉到我们在监视,不然的话就都离开了。”

随右说的话让犯人一阵心惊,这些话他听不出来真假,但中间的时间和人数是对得上的。

搜捕他们的人的确也是提案府的人。

他刚被捉住,还未提审,马上就被青云士要了去。

这些都对得上。

在说谎!

如果不是在这种处境下,犯人想自己已经大声叫出来了吧。

可现在没有办法叫出来,他就算知道这名持重在说谎,也要咬紧牙关,把秘密守住。

“唉!”

犯人第一次注意到火炉熄灭了,他看得到不远处坐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轮廓低沉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十年前,荆国和景国交战,荆国军的童笤将军借着另一方的景云刚打下越国国都的势头攻入了景国境内。童苕军在十日内连续攻下景国四十城,在接近景国国都筠城时,天突降暴雨,童苕军被突然到来的洪水冲散,最后落败。景国名将温衡力排众议,反攻入荆国境内,掳走了不少荆国的子民。其中便有一些年岁不高的孩童,这些孩童在景国的壶江聚集起来,被训练成细作,刺探荆国情报。关于这些人的身份,荆国人早就知会过我们了,甚至,在你们来后,荆国也派了人来防范你们。”

随右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包括最后来的荆国人都是真的。

半真半假的话让犯人更加动摇。

身上伤势严重,他失去了判断力,在情感上渐渐倒向了随右的话。

囚室内的谈话还在继续。

“灵夷九年,申国和荆国会盟,约定如果荆国与景国开战,申国要在北方牵制景国军队。灵夷十年,荆国向周边四国开战,意识到荆国军要败,中军府派出军队沿着早年巢厌,巨真两位将军攻入景国的路线袭击了景国。景国早先落败,国内战和不定,申国突然从北来攻,景国人不得不同时向双方议和。最终在申国的干涉下,四国战争结束。当时还有人说,如果继续攻下去的话,申国西都府的疆域至少要扩展三倍,也有人说,应该要设置新的都府才行。现在想来,的确也是可笑,景国这等大国……”

人形轮廓发出嘲笑声。

又说:“景国有大将温衡,可申国时无大将,怎么赢得了。所以一想到那时有人要借着机会挑破申晋两国的和平局面,我就觉得心惊,申国断然不可能占得住景国的土地,而且温衡连四节童笤都能打败,而申国在几年前却连刑国的田邙都无法迎战,最终还是把世子送到刑国做人质才平息了战事。”

这段话说得没什么主旨。

听到最后几句,犯人的思路纵然匮乏,却也知道了这名持重是在阻止申晋两国关系恶化招致两国开战。

“不过,申景关系恶化的确是申国的错。白羽二十三年,朱援领兵攻占了汾水二十六国,这中间有依附于景国的小国。后来,巢厌和巨真两位将军打到了筠城。前人让两国结怨,遭殃的可是后人。最终在景国人眼里,申国反而变成了必须要拔除的毒草。加上申国还有可能和北方的蛮族结盟,这对景国来说,威胁已经胜过南边的荆国。”

持重的话有些绕了,犯人一度决定不去听持重说什么,终于还是无法放弃。

这名持重的话,和培养他的金主的话有很多相似之处。

尤其是北蛮和申国结盟这一段,他从壶江来申都前便听过好几次。

金主正是痛恨申国两次背刺,才派他们来申都潜伏,密谋颠覆申国的。

现在想来,他们那边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

同伴们本来是想在都内暗杀青云士徐方,把责任推给荆国人。

可徐方久久不现身,众人等不及时,竟然有申国的重臣主动联系过来,告知了青云士徐方的去向。

首领做了两手准备,一面派出部下去北边追击,另一面则是留守在虎丘作万全之策。

众人都觉得只要徐方一死,他们就能完成任务回壶江。

想到徐方就要死了,犯人觉得自己更应该坚守秘密。

“只是就算刺杀青云令得手,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什么?他怎么好像看透了我在想什么?

犯人大惊。

人形轮廓站了起来,说:“到时候,申国会以抵押南都府一半的城池为由,联合刑国,荆国会以抵押西昭十六城为由,联合西边的岐国,四国从四面攻入景国。申国和荆国虽然有所失,但是景国必将灭亡,四国同食,瓜分景国。那么——你真的觉得,如果五国交战的话,对你效忠的那位主君有意义么?你在被捕的时候预警同伴,话里面带一些景国南方的口音,你效忠的主君,应当是景国的卿大夫韩御吧,到时候申国会派出刺客,先把韩御暗杀了泄愤。”

随右的话越来越狠,听起来好像是失去了和犯人周旋的想法。

犯人听得门开的声音。

什么?

犯人的心里在动摇,他想到金主韩御有可能死在申国人手里,身体就止不住地颤抖。

黑暗的囚室更加加重了这种焦虑感,犯人费力地去想是不是自己在被捕的时候暴露了韩御的什么信息。

他在来之前已经改正了口音,但有可能真如这位持重说的,在被捕时心急,说错了什么话。

“站住!”

人形轮廓被叫住,他在门后等待囚室内的犯人说话。

“江门,江门有我们的内应。我们接到了北府的公文,说青云令将在近日抵达江门。到时候我们会在江门城外诛杀青云令,再嫁祸给荆国人。”

“内应是谁?”

随右冷冷地问。

“这……”

“你不知道?”

“是。我们的人是跟着运东西的车队进去的。”

犯人泄了气,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后,他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

只是,韩御不能死。

“我有个问题。”

随右叹了口气,问:“人最珍贵的,是他们的心么?”

犯人不知道这位持重在说什么,自然也就无从答起。

视线余角处,人形轮廓忽然走近了些,语气严厉地说:“皮肤破裂,只要三天便会结痂,结痂脱落只要不到半月。一道十寸的伤口,二十天就会愈合,疼痛三天内会慢慢减弱,十天之后就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骨头断了,七个月时便会复原,甚至还会比之前更加强健。这是人们自信的地方,只要不死,一切都会好起来。觉得只要能被救出去,就算现在遭受再重的伤势也没有关系。可你忽略了一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所以,我现在想要你回答我……告诉我,人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心么?”

这声怒吼通过墙壁的反射,变得如雷声一般响亮,在囚犯耳中留下了阵阵嗡声。

犯人觉得一阵震撼,不自主地流出泪水来。

他被人骗了,也被自己骗了。

或许他从一进来就没有抱持过希望,一开始他就知道希望是不存在的,他不会被营救。

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

被捕之前他随身携带了毒药,但他总觉得自己能逃出去,等到被捕的时候又觉得同伴会来救援。

从被捕到现在,他都一直怀着逃离的希望。

因为这种虚妄的希望,他将金主苦心谋划的计划轻易葬送。

一阵铁板倒在地上的重响后,犯人再次看清了监室的景象。

刚才的那位天佛寺持重仍然坐着,他的表情与其说是严肃倒不如说是愤怒。

随右的目光紧盯着犯人,愤恨地说:“不久就会有人从这扇门走进来,他会告诉你天佛寺已经知道了所有的情报,只是要和你比对一番,并会允诺减轻你的刑罚甚至让你马上就获得自由。只不过,如果你答应那个人的话,那么我便会告知韩御是谁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