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29章 卢文

祭礼之后,蔡严命令其余四军加速向东军大营集结。

梁平极力劝阻,但终未抵过蔡严的执着,在祭礼之后的第二天,四军陆陆续续将辎重运输至东军。

四军汇集后,贺军和东军一样也暗中分裂成相应的三部分。

对于贺军内部的这种分裂,蔡严毫无反应。

而且似乎是在这种割裂的氛围中更能体现出来他作为统帅的作用,蔡严还会时不时地偏向弱势的一方。

虽然在立场上蔡严更像是主张谨慎行事的中间派,言语中又总是偏向主张通过强硬手段获得权位的尹达。

中间派对双方的笼络少有反应,他们知道如果顺应一方的话,军中大概就只会有一种声音,贺军会失控,对军令有异议的人无从发声。

尹达为首的强硬派和以梁平为首的温和派之间的抗争远不止于言语之争。

在贺军大大小小共五十四个兵营中,尹达的派系伸展到了三十个兵营,而围绕在梁平身边的兵营则是十四个。

双方在量上有明显的差距,仅仅是靠着梁平是贺军第一营的参尉,而贺军第一营又是全军精锐,兵力足以抵过五个兵营,才不至于在言语上失去份量。

尹达身边的武官多来自青道宫,而梁平身边的武官多来自平武馆。

青道宫和都内的将门青将垣联系紧密,教习的均是申国权贵之后。平武馆的生徒出身庞杂,贵贱不分,多为出身青道宫的同侪轻视。

贺军的斗争是青道宫和平武馆斗争的延续,即使尹达身边的青道宫武官从心底认可梁平,碍于梁平是平武馆出身的立场,站在梁平身侧要下定极大的决心。

余下的十营参尉对梁平来说几乎不可争取,这十营参尉即使在意见上偏向梁平,但情感上也会拒绝梁平。

这十营的参尉多是祖辈受到洪阳提拔,梁平的祖父梁秀曾编织罪名构陷洪阳至死,这些参尉对梁平的成见很深,他们不至于偏向尹达,也不会说服自己站在梁平这一方。

“大梁士,尹达名下的这几个人,实际上是可以争取的。”

王济的年纪比梁平要小七岁,样貌上看去却和梁平差不多,举手投足之间无比坚定自信。

在北军时,王济便是北军青道宫派系的中坚,他能站在梁平这一方就连梁平也没有想到。

王济指着几名参尉的名字说:“圣汉和晋龙年纪尚轻,难以明辨是非,受他人蒙蔽。如果大梁士亲自前去劝说,便可以将此二人争取过来。”

“张就,张由在北军时便疏于军务,媚上欺下,此二人来我阵中,于我无益。”

梁平摇头拒绝:“他们在之前就见过我了,说是可做尹达阵中内应。”

“大梁士应允他们了吗?”

梁平前方,有一人连忙询问,就算不能将此二人纳入阵中,可要是在尹达那里有个内应,于形势也不是坏事。

“没有。”

梁平没有继续说,而是问身旁一直观望的周仪。

“彦升,我听说你和徐子律是同乡,又是云骧馆同期,能争取过来吗?”

“徐偃在南军,而我在西军,四年间几乎没见过面。云骧馆时,先生曾评价子律言过其实,此事对他打击不小。若不是贺军变故,子律也许不会从军,而是回家继承家业。子律行事谨慎,安分守己,恐怕难以为我所用。”

梁平接连问了名册上的许多人,可得来的结论都差不多。

这些人要不是难以争取,要不就是争取来之后反而有害无益。

梁平看着名单沉思了片刻,看了一眼一直站在身后的卢文,说:“如果我方在兵营中先行发难,能否控制住尹达那一方的三十营?”

场中的十三名参尉心中一紧,均想:“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天火之后,我军粮草不足,不日便须派人前去都内接收青将垣采办的粮草。若是趁此间隙,倒是可以举事。”

王济率先给出了答案。

“接收粮草的若是我方,我实力反而削弱。”

马上有人提出质疑,质疑的人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杨选,他在东军时候虽然是无条件支持梁平的一方。

就算如此,梁平有时候也觉得杨选作为参尉并不够资格。

杨选总是把问题放在第一位,在很多事上虽有见解,但给人的印象还是畏首畏尾。

“公权的话也有道理。但只要第一营还在我们手里,要控制兵营就不难。难的是我们要做到何种程度。”梁平马上打消了杨选的顾虑,“商书做过对策,你来说一下吧。”

卢文走了出来,久在梁平阵下,即使是面对十多名参尉的大场面卢文也毫无怯意:“第一营共有一千六百人,兵力为其他营的三至四倍,且操练有成,足以在半个时辰内控制兵营。余下是奉大梁士命令,于此次行动的部分对策细则,供各位参尉参考评议。”

看到众人接连点头,卢文将对策说了出来。

“其一,一字营,二字营刀手六百人控制粮草辎重,如若不能全部控制,则尽力以火焚毁。另有王济、杨选营趁乱囚禁或者斩杀尹达麾下叛乱,周仪军封锁不欲战者之兵营,以定军心;其二,若叛军和我军交战,不能速胜,则第一营余部一千人已占据先机,便先攻四路,以探敌人虚实,魏松,黄璎二营乘虚而入,分割叛军,若四路有一路不得,则需坚守不退,以使叛军环聚,而后各军齐聚歼之;其三,若叛军早有防备,无法控制局面,则分兵四营一千五百人立即控制稗馆至都内各处要道,设置障碍,以防叛军攻入都城,其余人等,应坚守各地,无令者不得后退;其四,若叛军不敌而降,不可滥杀……”

在场的参尉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卢书说得轻松,可如若在兵营内起事,造成的伤亡可不小。

即使是最激进的王济也不住在心中嘀咕,他们本以为梁平说的是通过武力胁迫尹达就范,并不会造成贺军大战,杀的是武官和将军。

可就现在看来,贺军兵营内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这……恐怕难以成事。至少要得到两位将军的支持才行。”

韩会是西军参尉,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所以说话的语气很弱,再加上他个子矮小,样貌也不出众,就连站在他身边的人似乎也没有听清。

韩会不自信的时候,梁平发话了。

“王,石,朱三位将军我都去拜见过了。王,石二位将军之意,只要有青将垣文书,便会支持行动。朱将军托病不语,我从行议大夫张继那里听来也是如此。我早先已遣人前去青将垣奉要文书,不日即可到达。”

参尉们的议论声小了起来,他们对梁平的言论缺乏信心,要是青将垣不允许出战,到时候他们箭在弦上,还能不发吗?

“如若蔡严将军出面制止,应如何应对?”

说话的还是杨选,不止他一人发现梁平的行动有很多问题。

“蔡将军近几日病重,就算有心也难以出面。起事之后,以保护之名立即控制住卫兵,以防为叛军先得。商书已经拟定了细则。”

于是卢文开始和各位参尉公布各军在起事前应当优先控制的目标。

这份对策的制定几乎毫无破绽,偶然被人看出问题,在那人先说之前,梁平便会先行提醒,卢文意识到自己说错,立即更正。

说着说着,在场的参尉们慢慢看出来了,这份方案并不是卢文一个人写出来的,或者至少是经过梁平打磨的。

参尉们心内的不安消减了许多。

他们在候补武官的时候对梁平这位经常在战牌上出现的前辈便有无尽的憧憬之心,不少人并不是出于内心的正义而站在梁平这一方,而是他们愿意相信这位大梁士所指才是正义和胜利的方向。

待到一切细节商议完毕,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众位参尉纷纷离开梁平的营帐。

等到卢文要走时,梁平忽然叫住了他。

“商书……”

见梁平有话要说,卢文站住,回首看向梁平。

刚才的讲解让他耗费了太多精力,以致精神涣散。

见梁平脸色平淡,没有要说的意思,卢文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准备离开时,梁平忽然说道。

“好好休息。”

卢文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色,很快又隐了下去。

如今是灵夷年,武阳人构陷洪阳致死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外人对武阳人的怨恨虽然消散了些。

但还是有不少武馆和兵营拒绝接纳武阳出身的生徒或者武官,甚至连镇守武阳大城的士卒也很少有武阳的本地人。

卢文并不记恨武阳人,那是前一辈的仇恨,他对梁平的情感比这还要复杂。

灵夷六年,梁平在青道宫大杀四方,为了避开梁平的光环,卢文不得不在闻槊馆又修习了四年。

灵夷十年,卢文参加了青道宫组织的兵狩,以闻槊馆首席,青道宫第八十六席的资格进入青道宫的候补名录。

在平白多出来的四年里,身边一直是对梁平兵狩的议论。

虽然脸面上还是崇拜不已的表情,可卢文已经不再把梁平视为打败青道宫的英雄,而是一个必须要战胜的目标。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宋雎案而被卷入言贺军的卢文,似乎是被命运捉弄一般,成为了梁平的行议。

在接触了梁平一段时间之后,卢文对梁平的怨恨更加深重,觉得就是这么一个人,靠着取巧的手段获得了本应属于自己的参兵尉资格,卢文的内心逐渐扭曲。

可梁平在第一营的威望太高了。

第一营久居都内,军纪涣散,梁平到来之后,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欺辱部下的几名武官,然后又以第一军军功资历重新排比了武官的次序。

第一营人数众多,之前的参兵尉田寇管理不足,可在梁平看似平凡的几次人事更替之后,第一营像是久病之人重获新生一般,武卒军官之间互相敬爱,上下一心。

卢文追求超越的梁平,已经达到了他远远不能想象的地步了。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第一营出现了两个卢文。

第一个是在梁平面前恭敬有加的卢文,第二个则是藏在卢文这幅面具下,对梁平怨恨不平的卢文。

内心越割裂,卢文就发现自己越无法融入第一营中,卢文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失去了归属感的卢文,忽然发现梁平竟然也有忍气吞声的时候。

去年秋天,一直对梁平赏识有加的田泷身死。

紧接着,在梁平光环之外的武官们纷纷和梁平拉开了距离。

再加上尹达一直排挤梁平,卢文意识到了自己的机会似乎来了。

卢文暗中接触尹达,他也知道一旦自己被人发现背叛第一营,那么在尹达那里便会完全失去价值。

尹达和梁平争论的时候,卢文有时表现得比梁平还要激进,这种激进让卢文得到了梁平的信任,也让他在第一营内获得了不少的赞扬。

在卢文的串通下,梁平营在尹达之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第一营控制兵营的细则在梁平初拟之后便被送至尹达面前,虽然从未遭到梁平怀疑,但当卢文被梁平叫住的时候,他心中的惊恐还是让他言行失常。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梁平看出了破绽,卢文的背上就生出了层层牛毛细汗。

“参尉,你看胜算如何。”

卢文感觉自己的喉咙在发痒,说出的话太不顺心了。

“战机未现之前,尚且难言。商书,有一些话我还是要说给你听。你早先和我说过,有表亲在天佛寺候补兵营,四年前你赴京之后,听闻天佛寺变故,想将你这位表亲从天佛寺领出,带来贺军加以保护。可你那位表亲却不在候补兵营,最终只能作罢。此战之后,不知后事如何。早日里,我结识了一位天佛士,这位天佛士告知我,你那位叫做卢冕的表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北军的卢采参尉那里,我已经派人去说过了,怪我不知如何和你说,现在才告诉你。”

“大梁士为何不早些和我说?”

“你我相交甚厚,我看你心思极重,怕你经受不住。”

梁平脸上露出肃穆的表情,他从文城那里听闻卢冕的消息,先告诉了北军的卢采,可对卢文这里,他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思来想去,便等营帐中的人都离开之后,再告知卢文。

卢文无声地看着梁平,好像在怪责梁平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这几日里你辛劳有多,怪我不该在这时候提起这种事。”

“我这表兄,是死在都内还是哪里?如今尸首何在?参尉可知晓。”

“据我所知,应当是死在了海上,尸骨也没有保存下来。”

卢文谢过梁平,走出营帐到偏僻处,止不住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