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历史军事>申国志>第4章 稗馆

仲夏时节,稗馆夜里的暑气本来就不重,位于山腹中的木铃寺更是如此。白日里不算太热,到了晚上,竟然可以盖得住一层毯子。

文城将毛毯轻轻地推开,扶着墙壁站起来。文城起身时,不远处的一个黑影忽然动了一下,卿马坐起身来,手揉了揉眼睛,问文城,

“现在天亮了吗?”

“不是。”

“那你又做噩梦了啊。”卿马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

文城没有回答。

“梦是白天的妄识,是业障。”卿马的精神恢复了些,问,“我帮你念段经文吧。”

“不用了,你也很累了。”

“其实也不是很累。”卿马将毛毯裹紧,声音低了许多,“昨天贺军要我超度瘟疫里死去的将士,太阳下站了一整天,身体受不住。那我再睡一会,你要点灯吗?点灯的话火在佛像下面。”

“我睡不着了。”

“你要出去啊?可外面露水重啊。”卿马的声音又醒了些,但疲倦感还是充满了每一个字。

“我得早点走才行。阆庭那边有很多事。”

卿马在黑暗中笑了一声,“可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呢,现在不是时候是吧?”

文城没有回应,卿马嘟囔了两声,打着哈欠睡了过去,不久后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文城蹑手蹑脚地越过卿马睡着的地铺,轻轻将门拉开一条缝,从门缝中钻了出去后又轻轻关好。文城深吸了一口发凉的空气,伸展四肢,终于有了从噩梦中恢复过来的真实感。

进入稗馆后,文城便经常做这样的噩梦,以至于醒来后对噩梦本身变得麻木起来。

四年前被元拘子派到稗馆躲避风波,是卿马接待了文城。卿马的年纪比文城要小两岁,卿马六岁的时候便被父母送到木铃寺来出家,自然就没读过书,是他那位同样不识字的师傅教导了他佛经的读法。

文城刚来的时候见过卿马的师傅,是个温和的僧人,大约是来了一个月后,王都的一个佛寺请他过去讲经,因为金府阵法的缘故无法回来,稗馆于是只剩下了卿马一个僧人。

申国迁都的时间是天元十一年,距今已有八十年之久。迁都之后,深藏在东麻大山中的稗馆没落下来,成为了盗匪聚集的地方,混乱不堪。

在稗馆这种混乱的地方,佛寺是无法经营下去的。稗馆的人对佛的信仰若即若离,在文城来之前,木铃寺的佛像就被偶然发现这里的山匪破坏了。

贺军入驻稗馆后,在稗馆的四个方位修建了四个兵营,又在东边的军营附近设置了一个主营。

木铃寺靠近贺军的东军,偶尔能得到东军信徒的接济。今年春天开始,东军又闹瘟疫,死了许多人,卿马时常被信徒请去念经超度亡者,有时候信徒怕他不来,还会走山路过来亲自请他。

稗馆在申国立国时候就没有田地,第五巽设下阵法之前,木铃寺的三人靠的是从东麻山外运过来的粮食维生。金府阵法设立之后,不再有商队进入东麻山,滞留者的口粮由言贺军承担,滞留者则需要为贺军帮工。

文城最初在贺军的东军帮工,东军的军营靠近木铃寺,来往比较方便。去年秋天,东军主将田泷暴死,接任的东军的主将尹达为了避疫禁止滞留民出入军营,文城这一行人被东军行议大夫周敖打发到了阆庭帮工。

阆庭位于稗馆城北的阆庭山上,这里曾是稗馆最富庶的地方。发迹于此的老一辈世族离开稗馆之后没有忘记自己的根,一开始是留下族人看守祖业,后来因为稗馆没落的厉害,看守祖业便成了家族内部惩罚的手段。

贺军移防之前,阆庭由申王从宫内派出的一支亲卫军负责治安。阆庭成了秩序混乱的稗馆的一个例外,这里没有贫穷,自然也不会滋生出各种阴暗。

大约是去年冬天,有人在出入阆庭的时候发现了北军的秘密。贺军的北军靠近水源,按理来说应当是人数最多的兵营,但北军各营都有空缺,人数不足一万人。

卫戍王都的贺军总计有三万之众,北军不足万人,其他四军加起来总数不达三万。再加上东军时不时地发现瘟疫,于是有人怀疑贺军早就知道了玄师要设立金府阵法,在滞留民的视线之外,将部分军士调出了稗馆。

支撑这个观点的理由是贺军在金府设置后为了平复滞留者的恐慌,贺军统帅蔡严声称贺军存有可供全军使用十年的粮草。稗馆地势较低,保存粮草不易,如果不是早有计划,统领王都,东都和北都三都军务的青将垣是不会允许贺军携带十年粮草的。

流言越传越盛,导致滞留民和贺军之间的矛盾愈发激烈。贺军在各项事务上的让步被滞留民视为理所当然,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贺军对滞留民的态度越来越平淡。

文城大多时候都在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他和滞留民的情况还不一样。天佛寺稚合三年设立,在都内开拓影响力的时候,和言贺军于都内的田署发生了械斗,械斗也影响了双方的认知,至少在来稗馆之前,文城对贺军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敌意。

文城走了一段山路后,来到东军营地外不远处停下,确定附近没有东军巡视的马队之后,他停下行走的动作,将身体藏在了半段土墙之下,然后用手指翻动土墙下的杂草,试图找到一把匕首。

文城记不清什么时候丢了这把匕首,他记得很乱,也许是前年就丢了,也许是去年才丢的。丢失匕首并没什么,但文城的那把匕首上有天佛寺的暗纹,是他常用的兵器。天佛寺和言贺军私仇众多,要是被言贺军找去,自己的身份就有暴露的危险。

为了避开在稗馆巡视的军士,文城只在月末月初的那几天出来寻找,从去年找到现在,那把匕首还是没有找到。文城也想过某天在来往木铃寺和阆庭的路上偶然找到匕首,但比起找不到匕首,他更害怕的是后面这种可能……

自己能在路上发现匕首的话,那么匕首一定早就被贺军的人发现过了,而从木铃寺出发去阆庭的滞留民,仅有文城一人而已。他们不用多久就能查到自己头上来。

搜索大概持续了一个时辰,文城听到了贺军巡防马队的声音。文城将身体贴在地上,确认马蹄声走远后才仰起头。搜索无果,天色由黑转灰,文城只得收拾心情,朝着阆庭的方向走去。

接近阆庭的时候,文城先是穿过一条落魄的街道,才看到北军在阆庭山下的营帐。这条落魄的街道住着的是滞留在稗馆的人,贺军为他们修建了屋舍,这些屋舍每一间都要好过木铃寺。

分屋舍的时候,在稗馆过多了惨日子的人对贺军的慷慨感恩戴德,时间长了,滞留民觉得贺军安排屋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还出现了霸占他人屋舍的恶人。如果不是贺军控制了粮食,滞留民对贺军和弱者的态度还要更恶劣一些。

住在这条街上的人,最初干的都是手脚不干净的活计,阆庭的人不允许他们过去,他们每月只需要为北军帮工两到三日便可以获得一月的口粮。和文城一样不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不在少数,北军不为街道外的其他人提供口粮,这一部分人只得靠着在阆庭工作获取衣食。

贺军原本不愿意让滞留民进入阆庭,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出了宋雎案后,阆庭的人不愿意和贺军发生过多的关系,于是北军只好从稗馆中选了一些品性看上去不错的人填补阆庭仆从的空缺。为了避免滞留民在阆庭作乱,北军从不允许滞留民在阆庭过夜,也不允许主家给滞留民赏赐。

在北军的严密管理下,阆庭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大的动乱。北军在阆庭下的缓坡修建了不少用于囤放物资的长房间,修建长房时开伐了世族名下的林地,也没有人站出来阻止。

贺军五军,阆庭以及滞留民之间形成了巧妙的平衡,就连驻守在阆庭的那支宫内军,也极少和北军交流。文城想,在这种时节下,无论是什么人,都会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吧。

接近北军驻地的时候,文城的出现立即引起了武卒的注意,一名十夫长策马从文城的前方出现,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调转马身,回归战车的阵列。

北军的车战操练开始,这种程度的操练意义不在于训练武卒而是训练指挥他们的武官,言贺军武官更替,接任的武官几乎全是缺乏经验的“白卒”,在他们的指挥下,战车的攻防远远看去相当混乱。

文城没有对喊杀声冲天的车战投以一瞥,而是走进北军军营的通道。宽阔的通道内,穿戴整齐的十夫长领着文城往前走。言贺军的军官因为是从各地临时抽调过来的,看上去都非常年轻。比如管理这条通道的千夫长曹病,在文城看来年纪应该不到二十五岁,曹病和文城见过的武官有些区别,举止间更为世故圆滑一些。

“真是不懂那些贵族的心思,我们这里能帮忙的人不多的是么……”

“别乱说话。”

走到通道的尽头时,十夫长忍不住抱怨。他的抱怨被曹病听到,曹病低喝了一声,还在抱怨的十夫长脸色微变,恢复了缄默。

通道尽头,两侧的木栅栏消失,露出一块荒地来。荒地中间行人用脚踩出来一条路,尽头便是阆庭的石阶。路口有一名身着纯黑兵甲的武官坐在一棵树下,靠着一个脏旧的案几看着在空地上来来往往的武卒发呆。曹病似乎在和这位参兵尉说什么,可他们对话的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参兵尉从年纪上看比曹病要大一些,他的鬓角修得很高,鬓角下是杂乱的络腮胡子,显得格外张扬,仔细看上去又是平易近人的那种样貌。贺军的参兵尉在就任前大多没有战功,大概是想靠着这种手段来积累在部下的威望。

年轻的参兵尉拿起放在案上的木筒,一根接着一根地从中间拿出木签,看上面标识着时辰的文字不对之后又放了回去,连续几次后站在他身边倚树休息的曹病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去寺庙的话,就算不被僧人嫌弃,也会被同行的人嫌弃吧。”

文城心惊了一下,发现曹病说的不是自己时才松了一口气。

“玄寿这么说,是意有所指?”参兵尉倾倒木筒,木签唰唰地落到案上。参兵尉一下子拿起十几根木签,从中取出一根拿在手中,然后又抽出一根,对文城说,“现在是卯时末,你酉时前能回来么?”

文城应了一声。参兵尉又确认了一遍木签上漆红的字,然后将两根木签递给了文城。

“酉时的时候,我就不在这里当值了,那时候应该是幼廷在这里。如果酉时过了一些的话,你就报我的名字好了,我是言贺军第十四营的主守魏中,不是二十一营的那个魏松,不要……”

魏中的话还未说完,曹病便发出一阵似乎要喘不过气来的笑声,魏中皱着眉头,脸色嫌恶地看着曹病,不胜其烦地问,“玄寿是对我有什么异议?”

曹病没有蓄须,因此魏中说这句话时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上司在训斥部下。

“你这么说不是妄想过度了么。说兵尉就可以了,说自己是主守的人,我近来也就只听见你这么说了,这里又不是什么兵学馆。”

“前辈多少也该满足一下部下的虚荣心啊。”魏中将脚抬起来,把脏兮兮的靴子踩在案几上,转头对着曹病说,“有外人在的时候,玄寿也要记得维护部下的自尊心才是!”

“我看你小子是要结党么?军中已经有禁令了,禁止武官结党。”

“难不成我和前辈勾结能成什么大事?大概也就是种田放牛而已吧?玄寿的出路不外乎就这两种,还有其他吗?”

魏中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文城尴尬地立在原地,这时曹病大度地朝文城摆了摆手,和气地让文城自己去阆庭。文城弯腰点头,顺从地朝着不远处的石阶走去。

文城的身后曹病和魏中的对话声音越来越远,走出辕门百十步后,文城来到石阶前,石阶两旁堆了不少木料。文城一接近石阶,立即有军士过来驱逐文城,听到文城解释是去阆庭帮工,一个宫内军的十夫长盘问了文城许久才放行。

阆庭沿着石阶往上,一共分为三层。

第一层是精致的土木高楼和木制石基的长房,是供宫内军居住的地方;第二层是新建的长房,大部分是北军囤放军粮和军械的仓库,也有留下住人的地方;第三层则是在年代久远的石木制矮房子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大宅大院,这些大宅院是世族们的祖业,申国如今散布各地的老世族正是在这个地方一步步打拼起来的。

走在第一层的街道上,文城被巡视的武卒盘查了三次。

阆庭严防外人,尽管文城这些人几乎每天都来这里做杂工,也难免这些武卒的盘查。

沿着杂草丛生的石阶到了第二层,街道变宽,长短不一木制的长房子在街边整齐地排列着,在阳光下的照射下反照出刺眼的白光,文城见街上没人,便转身走进了长房与长房之间迷宫一般的巷子。

长房建在石基之上,相互之间隔得很开,巷子不如北军外的那条街道狭窄,和寻常的街道差不太多,加之两侧房屋都不算高,反而显得宽敞。这个时候,在巷子里聚集了不少休憩的军士,他们看到文城后也没有盘问,继续坐在房子的阴影里打着哈欠。

从街道穿到第三层后,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们满头大汗,行迹匆匆地从文城身边走过,白日里天气炎热,热力让他们的脸颊现出健康的淡红色。

文城供职的杜家由杜去晦掌管,本家现如今是都内经商的大家族,文城在天佛寺的时候就有所耳闻。

杜家为杜去晦安排了三名仆从,其中一人在稗馆封闭前去都内采购货物,没有及时回来,金府开设后,便再也无法进来;另一名在稗馆封闭不久后染上疫病暴死,文城来阆庭,正是顶替后者的空缺。

杜去晦对仆从的要求是聋哑的壮年,曹病在滞留民中找了很久,将文城推荐了过来。文城被东军驱逐到北军来后,想着北军为了避疫应该不会接纳自己。

曹病看文城性格内敛沉稳,木讷老实,不妄语,也不妄听,有力气,再加上当时东军的瘟疫不重,便把文城安排给了杜家。

走完第三层石阶,最大的变化并不是房屋而是气味。第一、二层房屋的居住者大多是军士,生活平淡朴素。阆庭的世族后裔不然,他们的生活在见过世面的文城看来都有些奢侈。

一年前,或者是早几月的冬天早晨,这里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发甜的香料的气味,现在虽然闻不清楚,但只要走近宅院还是隐约有种沁人心脾的暗香。在立国之初发迹的世族并不缺少财物,后来世族们在都内的寒池聚集,在那里文城看到过耗资巨大的宴席,那种夸富的宴席在阆庭见不到,阆庭的大人物们脑子里似乎只有饮食和起居,很少交际,可就算这样他们在这两件事上花费的金钱让人咋舌。

金府出现的三年后,大概是香料的储备用完的缘故,住在这里的贵族精神也越发地不稳定起来,时不时发生自杀的案件。也许对一些大人物来说,香料不仅仅是遮蔽体味的东西,更多的还是能掩藏精神上的虚弱和虚无感的存在。

这么想着,文城走到了一家门庭高阔的宅邸前,他绕着宅子走了一圈,走到宅子的后门,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光着膀子的中年伙夫,他用油腻的手指拢了拢垂到脸上的乱发,不悦地说:

“怎么这时候才来,我没有帮手,起来又是生火又是做饭,耽误了好些时辰,又讨了那人一顿骂。”

文城不知道要说什么,愣站着,伙夫看文城不说话,咬了咬牙,叹了口气,又摆了摆手,说:“先去劈柴吧,不要劈太细了,太细了火大。再说你也留点力气,等下还要去挑水呢,记得去挑湖心的水,那人吃得出来。湖边的水有土味。”

伙夫对杜家家主的印象很不好,背后一直没有尊称。

文城点头,拿起斧子走到柴房,柴房里的木柴是宫内军伐木之后送给杜家的。文城照着伙夫的要求劈了一些木柴,然后将靠在墙边的推车扶下来,推到门外,又回后院把肩负起横放在墙角的木桶一一码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