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言婳与魏无羡一同走在营地中。

  魏无羡问道:“沈姐姐,你们此次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沈言婳答:“我们临行前江宗主特意交代过,当日一战力挫温家,温家损失惨重,短时间内绝不会再进攻江家。因而我与阿离可以在这里多待些时日。”

  说及此,她弯了弯眼,道:“江宗主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担心你们的,所以才想让我们在此多照顾你们些时日。”

  魏无羡笑了,挤眉弄眼道:“江叔叔一直就是这样,嘴硬不肯说实话,总是这样别扭地关心我们。”

  “江家这一家人啊,也就阿离性子直一些,爱恨分明,从不遮掩。另外三人,就可真是……”她摇了摇头。

  话不用说完,魏无羡也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笑道:“沈姐姐看得清楚。”

  “旁观者清。”沈言婳说着,突然掩唇轻咳几声。

  魏无羡瞬间没了玩笑的心态,关切地问道:“沈姐姐,你身子不适吗?”

  “无碍,只是不小心呛了凉风。”沈言婳道。

  “修道之人不畏寒暑,沈姐姐修为莫测,会因一点凉风受寒?”魏无羡反问。

  沈言婳伫立在原地,抬头看他,“阿羡还是在疑我?”

  “不是疑你。”魏无羡轻叹,“是担心你。”

  沈言婳微怔。

  “我总觉得,那日沈姐姐你所付出的绝不像你自己说得那么容易。”

  “可你不想说,我也不想强迫你。只是就算不知道真相,但你的虚弱我们都能看到。”魏无羡自嘲地笑道:“我又不傻,沈姐姐到底是真话还是在诓我不会分不出来。不问,是因为我相信你,可是就算相信,也还是会担心。”

  是她糊涂了,沈言婳想。以魏无羡的聪慧,又如何会看不出来她是在骗他。她心头发热,左手微微颤抖着,她强按下想用右手去攥住左手手腕的冲动,出言安慰道:“当真没事。”

  说完又觉得这话着实有些敷衍,又道:“当日,我确实骗了你们,是我不好。可我确实觉得那些代价与你们的性命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但又怕你们会心生愧疚,所以才有所隐瞒。”

  “如今过去这许久,就更不必再提,你只需知我确实一切安好便可。”

  “好。”魏无羡深吸一口气,果然不多做纠缠,只道:“沈姐姐你说,我便信你。不过,不管你伤势如何,这次就不要出手了。”

  “好,都依你。”沈言婳宠溺一笑。

  于是魏无羡也笑了,他再次迈动脚步,话锋一转说道:“单说‘谢’字未免有些过轻,只是我确实很感激沈姐姐,若是没有沈姐姐,如今江家会是何样,我会是何样,完全无法预测到。”

  沈言婳脚步微顿,便听魏无羡说道:“说来奇怪,我还做过几个梦。梦里没有沈姐姐,于是遇到同样的事情就有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沈言婳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魏无羡,一片混乱的大脑慌乱地闪过几个念头。他看到了前世?还是说他看到了本来的轨迹?他看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魏无羡没有发现沈言婳的异样,继续说道:“不过毕竟是做梦嘛,梦的内容模模糊糊的我也记不大清,只是总感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因为每次醒来,他心中都是满满的痛楚。

  “而且好像不只是江家的祸事,也是我的祸事……”魏无羡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沈言婳,“所以,我才特别地感激你,沈姐姐。”

  沈言婳蓦地撞进魏无羡的眼中,她别过头去,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慌张。“我早说过了,我们之间,不必言谢。”

  恰巧此时有蓝家修士押运着物资从他们面前经过,沈言婳不欲与魏无羡就那些事多言,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些。阿羡,你们与温家的战事如何了?”

  魏无羡不疑有他,道:“这还真是不好说。人数上显然是温家占了上风,但是接连几场战事温家都以败局收场,士气不足。”

  “以我们的意思,应该乘胜追击,趁现在主动出击温家,可是金家硬是坚持着只守不攻。”魏无羡说着说着就感觉气愤,“金光善那厮,明摆着想我们和蓝家多出力,好让他们金家少受点损失。”

  他嗤笑一声,“便宜净让他占去了,哪那么容易。”

  “金宗主此人,射日之征之前就是一派墙头草作风。如今已经开战,他还想躲在后方,于我们可是极为不利。”沈言婳蹙眉道。

  “正是此意。所以昨日你们来时我们和蓝湛就在劝说金光善,毕竟此处乃是金家属地,我们也不好越俎代庖。可金光善惯会虚与委蛇,硬是搪塞过去了。”

  魏无羡眼珠一转,“不过现在物资人手俱全,料他也没什么理由再推脱了,我一会儿就去找他聊聊。”

  “想来应该也不难,毕竟金子轩此人与他父不同,还是有几分血性的,金光善又素来宠爱金子轩,料想金子轩的话他总是会听的。”

  “早些开战,也能早些结束。”

  沈言婳不置可否,对他们的战事不多做评价,只道:“是,早些结束,我们也好早些回家。”

  魏无羡微怔,随即笑道:“对,早点回家。”

  两人相视一笑,无尽的温情都在这一笑中诞生。

  沈言婳目光一顿,笑问道:“阿羡,那位可是你常常提到的蓝湛蓝二公子?”

  魏无羡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他两眼放光,嘴边挂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道:“可不就是他嘛。”

  “喂!蓝湛!”他高声喊道。

  蓝湛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迟疑了一瞬后,移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沈言婳定定地看着走近的蓝忘机,十八岁的少年郎,肤色白皙,美如冠玉。素衣若雪,气度雍容。如琢如磨,俊极雅极。

  蓝忘机刚刚走到近前,魏无羡就嘻嘻笑道:“忘机兄,好巧啊。”

  蓝忘机脸色几变,硬生生挤出一句,“不巧。”

  魏无羡还想再打趣他几句,就见蓝忘机恭敬地行了一礼,“姑苏蓝忘机,见过沈前辈。”

  沈言婳身形一顿,魏无羡也挑起了眉,沈言婳淡然回礼,道:“蓝二公子客气了。”

  她与蓝忘机此前从未见过,如今第一次见面蓝忘机就能猜到她的身份,果然不愧是蓝忘机。

  想着,她微微一笑,“久闻含光君美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蓝忘机眼神一滞,只当她是在恭维,并不多言。

  沈言婳心下一笑,解释道:“常听阿羡提起含光君,我家阿羡对含光君可是……”

  她拖长了声音,满意地看到了尚且稚嫩的蓝湛眼中浮出的一抹紧张。

  “赞不绝口。”她接上了最后一句话。

  魏无羡站在一旁,听着沈言婳轻而易举地就把他卖了出去,双眼微睁,却是半点也不见羞恼。

  看到蓝湛看向自己,他还嬉笑道:“如何啊,蓝湛。我对你可是没话说的,逢人就夸你,说你生得貌美,修为又高。改日你若是讨了媳妇,可得好好感谢我。”

  沈言婳:“……”

  她眼睁睁看着刚刚蓝忘机眼中闪着的微光灭了下去,脸色也在一瞬间变黑了。

  “蓝二公子。”她突然唤道。

  闻声,魏无羡与蓝忘机都齐齐看向她。

  “阿羡生性顽劣,爱开玩笑,蓝二公子莫与他计较。”顿了顿,她继续道:“战场凶险,蓝二公子修为高深,若是方便,还请对阿羡照拂一二。”

  蓝忘机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问道:“沈前辈不参战吗?”

  沈言婳道:“含光君有所不知,我旧伤未愈,怕是有心无力啊。”

  蓝忘机明了,当日一战何其凶险,沈言婳能够以一己之力助江家化险为夷、力挽狂澜,想来受伤不轻。

  他看一眼魏无羡,随即收回视线,“我与魏婴分数同盟,若他有难,我自当会出手相助。”

  “那便先谢过含光君了。”沈言婳道。

  沈言婳此言主要是为了转移话题,她当然知道,就算她不说,蓝忘机肯定也会对魏无羡多加照顾的,所以得到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倒是魏无羡,听他二人如此对话,居然一点反应没有,才是教她感到意外。

  三人谈话间,平静的营地突然躁动起来。

  紧接着,便听到了江澄的喊声,“魏无羡!你死哪去了!”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都猜到了原因。

  “我在这!”魏无羡也高声喊道。

  江澄循声而至,看到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正事要紧,他没有多问,正色道:“温家突袭,准备迎敌吧。”

  蓝忘机与魏无羡应了一声,三人佩剑出鞘。

  江澄看向沈言婳,欲言又止。沈言婳猜出他想说什么,道:“我去找阿离。”

  见沈言婳并未执意与他们一同前去,江澄松了一口气,点头应道:“也好。”

  目送着三人离去,沈言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慢覆上自己的左手手腕,神色莫名地站在那里片刻,才转身离去。

  半日后,魏无羡等人大胜归来。

  消息传来时,沈言婳正在江厌离的帐篷内。闻声,二人都坐不住了。

  刚从帐篷里出来,恰好看到魏无羡与江澄二人并肩走来。

  江厌离上前问道:“阿澄、阿羡,你们可有受伤?”

  “阿姐,我们没事,一点小伤不打紧。”江澄道。

  沈言婳听他声音中气十足,也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内伤就好。

  “我去找医师过来。”沈言婳道。

  “不用了沈姐姐。”魏无羡出声阻止道:“就是一点皮外伤,江澄那有药,我俩一会儿自己就能上了药。沈姐姐你能不能和师姐一起去给我俩弄点吃食啊。”

  他嘻嘻笑道:“我都饿了。”

  沈言婳这才想起来,他二人还饿着肚子。因为不知道他们这一战会打多久,厨房也没有准备伙食,想吃饭就只能现做了。当下对他二人嘱咐了几句,就与江厌离一起去了厨房。

  魏无羡目睹着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脸上的笑意也完全消失了。

  他转身走进江澄的营帐,正色道:“江澄,我感觉不太对。”

  江澄同样的面色严峻,“你也发现了?”

  “是。温家虽然此次来势汹汹,可其实攻势不猛,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单纯的攻击,反倒像是……”

  他转过身来与江澄对视,两人心中同时浮现一个答案——试探。

  江澄坐在榻上,沉思着,“沈姑娘的身份我们没有大肆宣扬,可是阿姐押送物资过来之事知道的人不少,难免会有人猜出沈姑娘的身份。”

  “月前那次战事温家固然损失惨重,可我们江家也是伤筋动骨。幸而他们温家在那之后再无动作,可是这其中未偿不是在忌惮着沈姑娘。”

  “可如今你我二人连带沈姐姐都被牵制在此,若温家趁此时机偷袭莲花坞。后果……不堪设想。”魏无羡接道。

  他说到此,脑海中竟然出现一片血海,血海中“莲花坞”三字让他背脊生寒,他甩甩头,把那骇人的场景从自己脑海中驱走。

  “所以,这边不能再拖了。”江澄应道。

  刚刚脑海中的场景牵扯着魏无羡的心,他无意再聊下去,便去拿了些药品和布条来。

  “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他说道。

  他二人自小一同夜猎,受过大大小小的伤,给对方包扎的次数不计其数。闻言,江澄麻利地脱去了自己的上衣。

  “嘶!”江澄吃痛,咒骂一句,“你小子能不能下手轻点。”

  魏无羡白他一眼,“我下手够轻了好吧。”

  嘴上说着,手下的动作却是又轻了几分。

  魏无羡专注地为江澄上药,帐内一时无言。

  “江澄。”魏无羡突然叫道。

  江澄不解,“干嘛?”

  “我一直没有问你,上次沈姐姐受伤,你究竟和她聊了些什么?”

  江澄的身子有一瞬间的紧绷,正在为他包扎的魏无羡自然感觉得到。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江澄语气淡然地说道。

  “就是因为猜到了,我才问你。”他起抬头与江澄直视,“我想知道,沈姐姐是怎么回答你的。”

  “嗤!”江澄笑了一声,语带嘲讽,“想知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魏无羡蹙眉,“她要是肯跟我说,我还用得着来问你?”

  “她自己都不愿意说,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魏无羡心中有火,又不愿意和他吵,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江晚吟你清醒一点吧,她能瞒着我,你能保证她对你就毫无保留?”

  江澄一僵,魏无羡说对了,他不能。

  “我是不知道,可我也能猜到一些。那些禁术我们听都没听过,她却用了出来,所付出的代价决计不小。”魏无羡顿了顿,继续道:“我问她她不说,可是她脸色有多苍白我会看不出来吗!”

  “她能告诉你的,必然是她觉得比较轻的,能让你接受的。可如果这些你都感到震惊,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连她都说不出口的代价,又该有多重。”

  江澄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沈言婳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信了,也相信没有骗他。可如果不是欺骗,而是隐瞒呢?如果是这样,他又如何能判断出她到底是全盘托出还是有所隐瞒呢?

  就像魏无羡说的那样,他为沈言婳说的千年寿命所震撼,却没有想过,如果不止呢?比千年寿命还要严重的会是什么?

  江澄看着手臂上被包扎好的伤,缓缓道:“那天,我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