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成绩出来前,时宁几乎每天都和同学混在一起。期间去探望过赵燕,感谢过杨清清,去周晓店里喝过咖啡,去路向风的酒吧里蹦过迪,去祭拜过冯老师。
他在慢慢的接受世界。
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情绪感知又恢复了。能哭能笑,能停能跑,能沉淀昨日苦楚,能感受明日晴朗。
6月24日这天,黎焕推掉一切应酬,陪着时宁窝在沙发,盯着手机屏幕目不转睛。
窗户关着,窗帘拉着,外面的雨想挤进来不停拍着。客厅灯暗着,手机屏亮着,时宁被黎焕抱在怀里害羞着。
黎焕贴着时宁耳鬓厮磨,“好了没?愿也许了,佛也拜了,到底能不能查?你把我都弄紧张了。”
今天就是分数出来的日子,时宁止不住紧张,翻转手机盖住光线,迟疑着问,“焕哥,如果有天我走丢的话,那你会来找我吗?”
“我不会把你弄丢,你这个假设不成立。”
“那,那...”
那我回到之前的我,你还会记得现在的我吗?
这句话时宁没敢问出口。
他害怕听见黎焕的答案。
见他一直不说话,黎焕追问,“那什么?”
“没什么。焕哥,今天的我还是很喜欢你。”时宁朝黎焕怀里一躺,闭上眼沉溺其中。
这一年来,他守着俞诚的秘密变得谎话连篇,心虚已成常态。
他每天都在担心俞诚回不来。
又担心俞诚会回来...
可是,不论俞诚是否回来,这个秘密也要守住一辈子吗?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藏着心事一样。”黎焕说着,一把夺过手机。
手机屏的光线再度射在脸上,时宁下意识躲闪,像只叼着奶酪的老鼠。
黎焕拿到手机之后,却没立即开始查分,而是顿了顿。
时宁小心偷瞄过去,细数他的面部阴影,“焕哥,怎么了?”
“不怎么。就是吧,我也想问个考验你的问题,但你TM眼里全是我,都不给我作的机会。”黎焕的语调和眉头一样轻佻,活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熊崽,别提有多招人羡慕。
见他心情如此轻快,时宁则更加不忍说出真相。
他喜欢黎焕在自己眼里熠熠生辉。这样的黎焕,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焕哥,我会学着像诚哥那样去保护你。
时宁不再犹豫,接过手机输入信息,开始查询。
界面刷新的小圆圈旋转个不停,应是查分的人数太多,似乎他们也想知道俞诚的结局如何。
不多时,界面终于跳转。黎焕和时宁双双屏住呼吸。
万众瞩目的分数出现,453!
算不上高分,但A市的分数线一直很低,上个二本倒是绰绰有余。
屋里沉默一瞬,黎焕突然在时宁脸上‘吧唧’一口,“厉害!我还以为只有三百多呢,就是吧...我家小宁这么好看,万一大学里有人追你怎么办?”
“他们哪有焕哥好?”时宁附和失笑。
但他很快就有些笑不出来。
时宁迟钝地摸摸心口位置,在心里预留的座位仍然空着。
俞诚果然还是没能回来。
一年的努力终于白费,正如俞诚当年所做的那些事,委屈了自己,又没能感动别人。
时宁头次知道,什么叫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他回过神来时,黎焕正在群里公布成绩。
黎焕键盘按得很快,手速却仍然跟不上他想炫耀的心思,“诶,李竞说明天聚餐帮你庆祝,到时候想吃什么?”
“我...”时宁眼角一涩,说话都有些力不从心,“都行。焕哥,我有点困,先去洗漱了。”
“去吧去吧。”
时宁从他怀里起身,走到浴室门口却又顿住,怔怔回头,思索着说,“焕哥,一会儿帮我倒杯水进来吧。”
“行,你先...”似乎想到什么,黎焕猛地抬眼,“干嘛?你不是还想吃药吧?”
时宁轻轻点头,“这几天等着查分都没睡好,我怕一会儿睡不着。”
“这叫什么话?睡不着的时候再说,安眠药有依赖性,能不吃就不要吃。”
时宁没做解释,直直看向他。
僵持半晌,黎焕在预料中松口,无奈摆手,“那你先去洗漱,我帮你兑。”
初尝禁果之后,两人就从同居变成同床,不过一般都是睡在黎焕的卧室。
毕竟俞诚不太喜欢谁进他的房间,黎焕更不行。
只是如今,时宁似乎没有坚守的必要了。
上床前,他接过黎焕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安眠药比平时起效快,时宁一睡上枕头,眼皮就顺势闭紧,小半会儿就已平稳呼吸。
黎焕轻手轻脚摸上床,从背后将他抱住,喃喃道,“时宁,谢谢你能喜欢我。”
......
不知过去多久,睡梦中的黎焕被冷空气叫醒。
他擤擤鼻,习惯性朝怀里一摸,却抓了个空。
“时宁?时...”黎焕刚刚坐起身,就被窗前的一道人影惊出一身虚汗,“靠,大晚上不睡觉,你想吓谁?”
窗户旁的背影没做任何回应,安静淋着雨。
接着,他从窗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熟练地放进嘴里点燃。
从他嘴里吐出的白雾被雨淋散,黎焕心脏猛得一抽,试探着问,“时宁,是你吗?”
黎焕从小就怕黑怕鬼,此刻却巴不得直接冲上去。
只是他刚下床还没走两步,俞诚就平静地打断,“就站那儿吧,不用过来了。”
嘴里含着一大口冰的语气,黎焕可能一辈子都是难以忘记,“时宁,我还以为没机会再见到你了。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为什么不看我?你还没原谅我吗?”
黎焕的声线已经开始打颤,游离于哽咽的边缘。
俞诚却过分的漠视,只将手掌伸出窗外接着雨水,背影比雕塑更要笔直。
他很早就知道,他的性命全靠平安扣维持着。
而平安扣早已被他亲手扔掉,所以...
他知道自己绝对撑不过今晚。
俞诚本来是想过要回头的,回头最后看一眼偏爱几年的黎焕。
可是他不能,他现在什么都没了,不能再把仅存的骄傲也一并扔掉,“你说的没错,自杀的人会下地狱。”
黎焕心脏骤停,不由自主地继续迈腿。
“我说了,就站那儿。”俞诚再次警告。
俞诚弯起手指捏碎雨滴,闭眼深吸一口气。
是怨恨黎焕吗?
当年的事,黎焕也是受害者,他做的那些事都是情有可原。
确实恨不起来。
但那些事黎焕确实也做了,所以怎么能原谅?
这一年来,俞诚藏在时宁的身体里,是两辈子以来最煎熬的一段时间。
每次借助时宁的手而不得不拥抱黎焕时,他都是一边沉溺,一边抗拒。
如此矛盾,如此反复,从来身不由己。
好似当年插入脊背的那把刀一直没拔出来,在体内腐蚀生锈。每当被迫与黎焕卿卿我我,铁锈就会在灵魂里流窜,日复一日将灵魂凌迟,生不如死。
许久,黎焕哽着喉咙问,“时宁,你都不想看看我吗?”
“没必要。过了今晚,我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你就跟着另一个我好好过吧。”手里的烟被淋湿,俞诚续上一根,“你们会幸福的。”
重生来之不易,所以代价也不小。
回顾往昔,想完成的事,似乎还有很多都没完成,所以遗憾吗?
当然遗憾。
无奈遗憾是株有悖常理的植物,少数开花,多数结果,更有的都没来及伸展枝叶,就被人连根拔起。
俞诚从没当过幸运儿,他的遗憾也就只能沦为‘算了’。
就算黎焕道了歉,就算祁炀等了他这么久,就算时宁说过要和他共用身体,但...
算了...
算了。
“不准,时宁,我不准。”不知为何,黎焕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将要他而去,回神时已然泣不成声。
他走到俞诚身侧,乖巧地隔着三拳距离,恳切地问,“你还是没有原谅我对不对?我已经认错了,也已经改正了,你还想让我怎么做?你不是喜欢我吗?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窗外的风忽而大了些,俞诚被吹得有些迷眼睛,“我不喜欢下雨。潮湿,阴冷,它们联合起来想淹死我。”
“时宁!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俞诚朝黎焕瞥去余光,“我没奢望雨停,我试着做自己的太阳。你只是刚好被我照到,仅此而已。”
“你...”黎焕低头长吐一口气,再次抬眼时,他眼里全是歉疚,“抱我一下好不好?就一下。”
这一年来,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接受时宁的转变。
可两个时宁如此天差地别,他怎能做到混为一谈?
而对于俞诚来说,时间再次失手。
没曾想他对黎焕的喜欢,并没因为时间而磨平。
刚才确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很想抬起手臂,等着黎焕抱过来。
只是煎熬了这么久,怎么能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总不能因为贪图一时爱恋,再把整个灵魂全部玷污一遍。
不想再被谁困住,更不想委曲求全。
俞诚,自私点!
俞诚强忍着回正视线,将手里的烟头用力握灭,再借着雨势遮掩,只和时宁轻声道别,“时宁,我们已经说过再见了,这次就不说了。铁盒里有写给你的信,密码是我的生日。”
话音刚落,夜空被一道闷雷染白。
没有声响,正如俞诚的灵魂一般,只绽放一时璀璨,消失得无声无息。
接着,这副躯体随之一颤,偏移重心后仰倾倒。
好在黎焕眼疾手快,将时宁平稳接住。
一分钟过去,时宁紧着眉头睁眼,憋太久的眼里夺眶而出。
他刚才一直都在偷听,安眠药只是个谎言。
他清楚黎焕不会让他服药,然而听到俞诚的道别之后,他却宁愿什么都没听到。
所以,之前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俞诚的绝望太厚重,一度将他的情绪盖了过去。
所以,他和黎焕越是幸福,俞诚就越是痛苦。
但俞诚直到消失的前一秒,都在履行着曾经的承诺,没将真相宣之于众。
想来俞诚这样做,不光是在保护黎焕,更是在保护他。
为此,时宁羞愧如‘没能照到俞诚的那束光’。
“小宁...”黎焕的喉咙已经沙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另一个时宁真的消失了,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早年的那些点滴,真就如同一场美轮美奂的宿醉,让他在梦里好好的醉了一回。
而他唯一能做的,则是守着这份爱意与歉疚,保护好仅存的一个时宁。
时宁没回话,凝着眼眶死死盯着掌心的烟疤。
诚哥,这下我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你了。
半晌,时宁哭得有些累,情绪却半点没缓和。
他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呼吸困难,脸都被憋红一大片。
而他安静不下来,从黎焕怀里挣脱,跑进卧室拿出床下的铁盒,抖着手指输入密码。
0930。
黎焕赶来时,只听一声清响,铁盒正好被打开。
里面只有两件东西。一颗太阳形状的耳钉,斜斜压着一封折起来的信纸。
时宁不在乎黎焕是否在身旁,直接展开信件。
【第一次给人写信,总感觉有点矫情,可能很多想说的话都不好意思写出来。
时宁,千万别觉得对不起谁。放宽心,去接受你所拥有的一切。这些东西不是你偷来的,是这个世界本就欠你的,我只是帮你拿回来了而已。
——另一个时宁。】
短短几行字,时宁看了快有十分钟都不舍得眨眼。期间不断有眼泪滴下,晕染着七歪八扭的字迹。
黎焕轻轻抢过信纸,慢慢将边缘捏皱,“时宁,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时宁被这话惹得小声啜泣,断续且哽咽地说,“焕哥,有个全世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人,他很喜欢你。”
......
九月底,难得的艳阳天。
学校一放假,时宁就拉上黎焕飞奔着赶来墓园,只为和俞诚说说话。
他拿出准备好的山泉水,浇灌在角落扎根的薄荷草,再拿出毛巾,细致擦拭墓碑每一处。
一边忙活,一边碎碎念,根本不在乎俞诚是否厌烦。
一侧,黎焕盯着碑上的照片发呆半会儿,而后踢踢时宁,“诶,上午我找到个教练,约好下周跟着他练拳,到时可能就没时间去学校接你。”
“没事的,我打车回家就行。”时宁侧来满眼笑意,“焕哥,你在哪儿训练?我放假去找你呗,给你端茶倒水再捏捏腿。”
“就怕你不来。”黎焕宠溺地揉乱他的头发,“看完了吗?看完就回家,一会儿给你做新学的菜。”
“好。”时宁撑着大腿起身,转身前却微微一怔,“焕哥,等一下。”
“嗯?又想干嘛?”
时宁朝黎焕凑去笑脸,略显紧张地说,“焕哥,能不能叫一声诚哥的名字啊?我想,他一定会听见的。”
黎焕顿感一阵恶寒,本想凶两句,但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鬼使神差地朝照片瞥去余光,再度失神许久。
然而,黎焕最后还是没能叫出那个名字,拽着时宁就走,“这地方阴气重,别待太久。”
时宁不免有些小失落,温声和墓碑道别,“诚哥,我们下次再来看你。”
并肩的两人正要离开,忽而一阵暖风吹过,晒得树叶灿灿作响。
一道薄荷的清香袭来,像是谁在轻唤。
时宁和黎焕逆着光,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
他们一个眉宇张扬,一个眼眸明亮。脸上是从明日的灿烂天气里溢出来的朝气。
脊背挺立,仿佛受上天眷顾,幸免于许多生活的重担。
青春正好的他们,每根发梢都承载着阳光的暖味。
于是,风吹过来。
他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已完结,后面是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