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这天是冯老师做手术的日子。
时宁睁眼时病房里还很安静,他坐起身醒醒神。
对面折叠椅上,黎焕还在呼呼大睡,整个身子只有脑袋埋在被子里,像条溺死在水里、翻白肚皮的鱼,区别在于他有四肢...很不雅。
等缓过神,时宁下床帮他盖好被子,再去水房打洗脸水。
不管怎么说,就算黎焕这几天的行为很幼稚,但他至少在医院里陪护了三天,而且没抱怨过。
返回时,冯老师正好睡醒。
时宁把病床摇高,将沾湿的毛巾递给她,“下午手术,过了今天好了。“
“嗯...”冯老师的手指没力,湿毛巾都拿不稳,但嘴角带着一直抽动的笑,似乎在强撑,“有点饿。”
“再忍忍,现在还不能吃饭。”时宁只好帮她擦脸。
湿毛巾每经过一处,岁月留下的痕迹就越清晰,到最后,冯老师的皱纹撑不住笑,胸闷似的不停换气。
术前三天就开始禁食,对年纪大的人来说,确实很不容易。
时宁微微侧脸不去看,“一会儿有十五中的老师过来,你要是不想他们探望,我就不让他们进来。”
“好,那就不让他们进来。”
“嗯。”
“小宁。”
“嗯?”
洗毛巾的时宁回头看去,冯老师正颤动着瞳孔,满含复杂地问,“你觉得,我是个好老师吗?”
时宁动作一滞,思索数秒才回答,“你不该在十五中教书,二中比较适合你。”
“二中?”
时宁摇摇头,没解释,“你再睡会儿,我出去吃个饭。”
“好。”直到时宁走出病房,冯老师微张的嘴巴仍是没有闭上。
时宁走出医院买早餐,买了两份。
刚结完账,正好碰见声势浩荡的探病部队。杨清清和校长领头,身后跟着提着果篮有说有笑的老师们。
他们不担心,担心是有的,但不重。
时宁提着早餐走过去,拦在大部队前方。
“时宁,冯老师怎么样了?”杨清清问。
“挺好的,你们回去吧。”时宁一句话,让不少老师皱起眉头。
校长回头朝同伴笑笑,找到认同感后再转回来,“怎么了?我们就只是来探望下冯老师。”
时宁半点情面不讲,态度坚决,“杨老师可以留下,你们回去。”
校长脸上开始挂不住,“时宁,你看我们来都来了,要不让我们看一眼再走?”
“昨天可以来,明天可以来,但今天冯老师要做手术,不方便见人。”
“做手术有什么不方便见人的?我们又不干嘛...”校长不解他的说辞,而且在朝他使眼色。
大概冯老师不是不想见人,只是不想见到十五中的教师而已,或许是因为当年的事,但细节方面,就只有知情人清楚了。
而时宁猜得出来大概,“我可以帮你们把东西送进去,你们回去吧。”
僵持一阵,众人见拗不过他,便把目光移到杨清清身上。
被强行推出来的杨清清也没辙,尴尬笑笑,“校长,这可能是冯老师的意思,要不...下次再来吧?”
校长深深看时宁一眼,没再说什么,便组织着众人递交探望礼物,而后离开。
杨清清陪着他们走出一段距离,似乎在安慰,等她独自返回时,轻轻踢开地上的果篮,“扔垃圾桶吧,不用送进去。”
“哦。”时宁没多问,跟着她忙活起来。
来回好几趟,终于将垃圾桶填满,杨清清叹了声气,解释道:“记得我和你说过,冯老师没有退休金吧?“
“嗯。”
“因为她是被学校开除的。”
想来是因为高凡的事需要人背锅,学校才会这么做吧?
“杨老师,你不用和我说。”时宁权当没听见,径直朝住院部里走。
在他走后,杨清清杵在垃圾桶旁叉着腰,朝他的背影瞪去一眼,小声嘟囔,“养不熟的白眼狼。”
来到病房门口,已经睡醒的黎焕正在门外打电话。
时宁走近时,黎焕刚巧放下电话,垂眼看向他手里的早餐,笑着问,“给我带的?”
时宁顺势递出一份早餐,“吃吧。”
黎焕的性子一直没变,接过后就开始数落早餐的品质,但吃得倒是毫不犹豫,含糊说道:“我刚找人去上京调了几个医生过来,你要是一早答应,他们还能早点帮冯老师检查下。但你放心,不检查也没事,他们都是有名的专家,治过的病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他嘴里咬着包子,眼珠却瞪得溜圆,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谢谢。”时宁说得不走心,走到门外的长凳坐下吃饭,因为跟来的杨清清已经进入病房。
等候的时间格外漫长,病房里没人说话,包括隔壁的大妈,空气里全是低气压,凝滞的气氛煎熬着每个人。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护士终于做起术前准备,让冯老师签了不少单子。
在杨清清的陪同下签的,而时宁则一直和黎焕待在门口,没进去过。
直到冯老师被连床带人推出病房,她抬手朝时宁招招。
时宁附耳过去,她用只够一人听清的音量问,“你家很有钱吗?”
时宁顿顿,轻轻点头。
“那你想回家吗?”
“不想。”时宁轻声肯定。
冯老师眼里忽然释然许多,又招来杨清清小声说了几句,这才被人推进手术室。
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手术室外异常阴冷,可恰有小束阳光,透过窗外的树影射在长凳上。
时宁平静到眼皮都没颤过,伸手抓抓腿上的光束,有些握不住。
接着,是手术室的门被打开,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杨清清当场泪崩,跪坐在地上捂脸抽泣。
黎焕瞪大眼都被惊到,屁股从凳子上抬起又落下,而后转向时宁似乎想安慰,只是...
时宁眼里仍是平静到可以看见死气,这让他的安慰说不出口。
到最后,杨清清留下来处理后事,时宁在黎焕的陪同下返回家里,手里只有张死亡通知单,薄如蝉翼,重得出奇。
冯老师的墓地,是她老早就选好的,葬礼很简单,来的几乎都是街坊邻居,学校那边只派出杨清清这个代表。
一连三天,灵堂里外都是震耳的麻将声,和闹嚷的市井八卦。
时宁在这场道别会上丝毫不起眼,没人在乎他,只偶尔看见了,会和同伴交谈两句他的身份。
而葬礼结束后,家里空荡许多,了无人气。
时宁收拾起行李,准备搬出这里,只是突如起来的敲门声,打断他的计划。
开门一看,是杨清清带着名穿着正式、手里提着公文包的男子。
“这位是陈律师。”杨清清主动介绍,便带着律师进门坐下。
国庆假期早就结束,如果不是杨清清知道实情,从没请过假的时宁,已经能算是旷课。
时宁在门口顿顿,接着简单收拾一遍茶几,倒来两杯水,坐到两人对面位置。
杨清清和律师交换眼神,律师便从包里拿出几页文件,和一张银行卡,“这是委托人临终前立下的遗嘱,你看下有没有什么问题。“
文件上的字密密麻麻,时宁懒得做阅读理解,大致一看,而后默不作声。
律师再拿出支钢笔递出,“那我们就把字签了吧,这栋房子和冯老师的存款,就属于你了,密码是你的生日。但房产公证还要过几天,到时候我会再来一趟。”
墙上的钟摆停止,蝉鸣静下,时宁的思绪游离于九霄云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杨清清开口相劝,“时宁,签了吧。冯老师提过,以后你就在我家里吃饭吧,如果你想在我家住也行,老师会照顾你的。”
好半会儿,时宁才抬手揉揉眼,“有点累,我想先睡会儿,要不你们先出去?”
杨清清倒没气馁,伸手过来盖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把心放宽些,你要好好的考大学,这样才能让冯老师安心不是?”
时宁条件反射地抽回手,轻轻皱眉道:“杨老师,能不道德绑架吗?”
“这怎么叫道德绑架?冯老师临终前确实是这么安排的啊,说让你好好读书...”
话音未落,时宁夺过律师手里的钢笔,在文件上签下歪曲的名字,“现在我是这栋房子的屋主,今天不见客,你们回去吧。”
“你...”杨清清慢慢睁大眼,随后拍桌而起,瞪着他发泄怒气,“我知道时家有钱,你看不上冯老师给你的这点东西,但你能不能稍微有点人情味?冯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再这么不学无术...”
时宁不想听,再次打断,“杨老师,月考成绩出来了吗?”
僵持片刻,杨清清稍微消气,但语气仍是不善,“年级157。”
“那我哪里不学无术?”时宁真没忍住脾气和她杠上。
杨清清语塞,叹了口气才重新坐下,“但你明明可以考得更好。”
“不需要,你们回去吧。”见杨清清还想开口,时宁补充道:“我会继续上学,而且不需要谁来照顾。”
杨清清属实被他的冷漠给惊住,胸口剧烈起伏数次,最后什么也没说,带着律师愤愤离开。
屋里又安静下来,时宁休息一阵,拿着遗嘱起身走进冯老师的卧室,将文件和死亡通知单放到一起,再翻出房产本揣进包里,离开屋子。
他先去银行查询余额,冯老师留下的钱足有5万,沉甸甸的。再去房屋中介,把这套房子委托售卖。
南城的房价不算高,但保守估计也能卖个40万左右,这笔钱,足够还清黎焕的欠款。
只是...时宁考虑着以后是要住校,还是租房住?
回到家里,时宁简单炒了个菜,吃完后洗漱一番,便准备出门去咖啡厅里打工。
不碰巧的是,和被鬼缠上一般,他刚到单元楼下,就撞见吊儿郎当的黎焕。
“你要出门?去干嘛?”黎焕走来问。
“上班。”
“不是吧,都这样了你还上班?”
“哪样?”
黎焕抓抓尾发,迟疑起来,“没什么,你现在还住这里?”
“不住了,我明天住校,这栋房子过几天就能卖出去,到时候我把钱还你。”
“不...”黎焕眼珠一转,突然改口,“也行,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什么?”
黎焕笑着挑挑眉,拽里拽气地说,“就算你把钱还了,但你还是欠我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