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正说得好,战场上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异常的哭声,二人都扭头望,李猛先皱眉道,“是谁这么不成体统?”
弓捷远却说,“并非士兵,是个女人。”
李猛闻言提声便喝,“怎么回事?”
远处一名百户长听见李猛的问,忙制止道,“别闹了,李将军问呢!”
弓捷远耳朵精,这会儿工夫已经听清是个女子哀哭悲嚎,听起来凄惨不过,旁边还有四五名军士围在她的跟前说些污言秽语,语气下作得如流氓一般。
因为大胜升起来的喜悦立刻便淡下去,弓捷远冷下了脸,沉声地说,“让他们过来。”
李猛听见又喝了声,“都谁在闹?过这里来!”
几名军士立刻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过来。
看她发式打扮似是北元的人,衣裳却已破得不成样子,这等天气,身上皮肉十有八九露在外面,除掉自己紧紧捂着的要害地方几乎能算布丝没有,更别说是棉与皮革。
弓捷远本已冷下的脸立刻寒成了冰,“怎么回事?”:
“禀少将军!”还是那个百户长答话,“兄弟们在一顶塌掉的毡房里搜出这女人来,想是哪个北元将首带过来随军的家眷,且没有死,藏在杂物下面混着……”
“这不用说!”弓捷远打断地道,“我长着眼睛呢!问你她为何是这副样子!”
郭全已经扯了一片棉甲过来将那女子身体裹住。
百户长看出弓捷远不悦,声音放低慢了,“是兄弟们泄泄愤……这些家伙围了咱们这么久,城里吃不上喝不上的,他们倒能快活……”
弓捷远勃然怒了,“泄愤?你们几个是谁的兵?”
百户长见他面色涨紫双眼暴睁,不由瑟缩了下,没敢痛快地答。
弓捷远更加生气,“聋了吗?我问你是谁的兵。”
“我们是左将军麾下……”不等这个百户把话说完,李猛已经横了马鞭扫他腿弯,“混心了吗?总兵治下分什么左将军右将军?你们不是大祁的兵?”
他只为了震慑,鞭下不重,百户长没吃大痛,只呆一瞬,随即便点头道,“是是!我等都是大祁的兵,是镇守辽东的守备军。”
“大祁的兵,”弓捷远眼里几要燃起火来,“奸人妇女?”
百户长见他没有消气意思,又讷讷道,“没有……奸……”
“放屁!”弓捷远厉声骂他,“她要逃命不好好逃,故意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冻死不成?”
百户长不吭声了。
有个跟着来的士兵不太服气,嘟囔着道,“少将军怎么还把他们当人?这些东西每每滋扰大祁边境,咱们的媳妇闺女落在他们手中从来没有得过好死……”
“他们禽兽不如,”弓捷远立刻怒视那人,“你就一样做牲畜吗?”
那个士兵大概是个倔货,仍梗着脖,“今日一战,我们这伍死得就剩咱们几个!熬了这么多月好不容易胜了,没命的兄弟们却也高兴不着,少将军不来心疼咱们大祁子民,倒要施舍仁慈给敌方呢?就只因为她是女人,会哭泣吗?”
弓捷远听了这话不屑再与这个士兵对口,横眼看看李猛,冷笑地道,“还真是左将军教出来的好兵,胡理杂着正语,有言辞哩!李将军送这几个家伙到他们上官面前去领罚吧!我没工夫理睬此等愚顽!”
“我不服!”那个士兵仍旧高声地喊。
李猛又一鞭子抽向了他,“你跟谁喊不服?左右,把他绑翻了送到左将军那里去分说!先问一个不敬上将再说别的。这个女的,嗯,这个女的,少将军……”
弓捷远看都没看李猛,只对渐次凑到身边来的二十四卫说,“经由此役,你们已不是我弓挽的下属,而是大祁的兵。需得时刻记得,犯兵该诛,罪却不至妇孺,首先莫做那等斩尽杀绝的禽兽事,留德于己留福与人。若是他们定要裹进战争之中,死活来害咱们,管大管小管男管女自然都可以杀,那也应该一刀毙命痛快解决。专门挑些女子孩童虐之亵之,非人所为。哪个敢有凌虐的心,师兄先替捷远抹了他命,多能干的也都不用可惜!”
二十四卫齐齐应了声是。
李猛听得面现尴尬,“少将军莫恼,总兵大人治军最严,不是个个都如此混……”
弓捷远不再看他,翻上不系回城去了。
李猛好端端地被几个糊涂兵连累得没脸,恨得朝地啐了一口,十分郁闷地骂,“蠢东西们,害得本将跟着你们丢人!来,压给左将军去!本将也懒得教!那个女的……嘿,就别杀了,再给两件衣服穿上,远远推走了吧!这般惊吓都没说出半句汉话,能不能活靠她自己的命!”
战场阔大,弓涤边也在安排善后事宜,眼睛撇到儿子沉着俊面回城去了,刚在纳闷如何不高兴了,姜重已经赶到他的身边,“剩下的事交给属下,总兵先回城去陪陪少将军吧!咱们都算以逸待劳,只有他们是经长途奔袭连番苦战,必累着了。”
弓涤边心知儿子顶多只能歇一晚上,闻言也没迟疑,带着几名亲兵先回城了。
整日未沾水米,又累得脱了力,弓捷远横在他爹那张榻上就不动了,郭全过去拽他靴子,一只没脱下来弓涤边便跟进来,摆手示意郭全换他来做,郭全见状放手出去,先与弓秩安顿自己的人。
各处都乱乎着,一时之间没有什么人来伺候总兵,弓涤边将儿子的两只靴都拽了下去,放在早熄灭的炭盆边上,又捻出火,想把已经没什么炭的盆子给烧起来。
终于进来一名亲兵帮他的忙,弓涤边这才凑到床铺边上,大手推了儿子一推,“屋子虽冷,好歹也把甲脱下来!”
“累死了……”弓捷远闭着眼说,“且歇一会儿……爹,这仗可能让你喘口气啊?”
“整个辽东都喘口气!”弓涤边认真地说,“等下爹就写好军报送回燕京,歇过今夜留些兵马守这二卫,而后带着精锐去解别处之围。北元已经大大伤了元气,后面不能说是势如劈竹,定然也没什么难对付的。挽儿,你就只管回登州去,莫在路上耽搁功夫,剩下的事全都交给辽东将领。”
“唔……”弓捷远仍闭着眼,“是得回去。下次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见,总兵大人要知保养,廉颇七十尚能食饭,总兵大人未满五十,不要太舍命了!”
弓涤边伸出粗掌摩挲儿子的手,“爹晓得!但能多陪你和柔儿些年,必然不会愿意撒手。便是隔着山海相望,心里知道亲人彼处安好,活着也踏实呢!”
弓捷远闻言立刻鼻酸起来。
弓涤边眼神很好,眼见儿子呼吸变急促了,又逗他说,“上了阵时直如一个小煞神的,眼窝还是如此好热。挽儿,你可是领着许多将士的人!”
“那怎么了?”弓捷远深知情绪瞒不住爹,只能哼一下道,“领多少兵我也还是个人!”
弓涤边就不言语,仍旧用手摩挲儿子。
弓捷远板板地躺了刻余,虽然十分不愿坐起,绸甲到底硌人,咬着牙床翻起身体,一边卸甲一边询问,“爹,我做蓟胶参将,你可高兴?”
弓涤边不瞬目地瞅着儿子脱甲,“爹自然是愿意你离京统兵,不过挽儿,咱们家的孩子也不非得建功立业。”
弓捷远闻言自然瞄瞄父亲,“这样说话的爹,世间怕也不太多呢!”
弓涤边笑着抖抖胡须,“爹若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只要在意什么光宗耀祖,也不会顶着开武皇帝的不乐意娶你娘亲做正妻啊!”
弓捷远立刻蹙眉头说,“他连这个都想管吗?”
“当然!”弓涤边答道,“他能把大祁的整个东面都封给爹,自然是事事在意的,岂会情愿爱将娶个罪官之女?所以挽儿,爹这辈子都在用力做自己呢,并不要你时刻都是弓涤边的儿子。参将还是大将,先是你自己喜欢的才最好。”
弓捷远听出这些话里藏着话的,微微垂了一些眼睫,“若这样说,我也不用非为弓家延续香火传宗接代。”
弓涤边顿了须臾才缓缓道,“挽儿,你已想得那样远了?咱们……父子分开也才一年多呢!”
“可这一年已经生了很多事情,”弓捷远亦很认真地说,“我也明白了很多事情。可能跟爹说不清楚,但我心里有计较的。”
“后面还会有变化处,”弓涤边慢慢地道,“朔王绝非池中之物!”
“我并不管他会变成什么,”弓捷远异常笃定地说,“只要还是谷梁初就成了!”
弓涤边接不上话。
弓捷远自己坐了一刻,把头靠在弓涤边的肩上,轻轻地说,“爹,我的脾气像你,认准的事不好改的,咱们父子不要彼此难为。”
弓涤边沉默半晌方才叹了口气,“你哪只是像我?任性起来固执起来,竟更像你娘些!”
弓捷远听他语气温柔,不由微笑,“那是好还不好?”
弓涤边的目光有些发直,却也疼爱不已地捏捏儿子的脸,“有好也有不好……挽儿,爹所望的东西不多,你若当真高兴……那也成的。”
弓捷远使劲儿闭上了眼。
“那也成的。”
简单不过的几个字,对于粗豪刚直的父亲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和最大的支持。
也是这位沙场纵横的将军对儿子最大的纵容。
作者有话说:
不要太久有情人就能见面了,小天使们不要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