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经意也似不经意地走到朔王府街,弓捷远立住了身,情绪复杂地望着那扇朱门,想起当初质入这里的时候,虽很愤懑,心里也含许多悲凉和哀愁。
并没多久,竟如隔世一般。
“今晚歇在这儿吧!”谷梁初说。
弓捷远摇了摇头。
不能见谷梁瞻了,曾对他说定会毫不犹豫,如今这些迟疑,不能让他知道。
总是不准小孩子家流眼泪,自己不比小孩子强。
“你住在哪儿身边都要带着世子,”弓捷远嘱咐地说,“有没有作为是运数,安康才是最真的事。别总逼他读书练武,也玩一玩。逮到养伯死磨住了,莫信故弄玄虚的话,只给世子多诊诊脉。我吃他的药甚见起色,世子厚福,也能将养好的。”
谷梁初没有说话。
弓捷远就瞅瞅他,“听见的么?”
“孤在吃醋。”谷梁初低低地说,“你和瞻儿,倒比同孤还好。”
弓捷远点了点头,“我同他好的时候心里还很憎恨你呢!”
谷梁初又不说话。
“在他身上多用一点儿心思,”弓捷远又说,“还有小王子。谁人都借母腹而来,谁也都是自己,不该背负什么前债……芥蒂难解便多想想自己幼小时的经历。谷梁初,你多爱爱儿子女儿,就少想我一些……”
谷梁初看着这人自己讲不下去,牵起他手往回行走,“孤得多多想着,才好早接挽儿回来。瞻儿简儿还有容儿是孤的将来,都是寄托都是指望,自然万分重要。挽儿并不一样,你是孤的元神,不能久久外游,总需归来肉身才不腐烂。”
弓捷远怔怔听着他讲,半晌儿才很突兀地问,“你怕不怕?万一……”
谷梁初等着听他说完,没有等着,便先答了,“此前确实怕的,生怕挽儿入水即遁,再也寻不见了。如今反踏实了,孤把颗心放在你身上了,还能丢么?”
弓捷远咧嘴一笑,眼泪顺着鼻腔滑进咽喉,又甜又苦,滋味怪异得紧。
这夜自无好睡,稍一糊涂便醒过来,弓捷远总要摸摸身边的人,而后再按一按胸口。
身边还没空虚,心里却只咣当当的,好像家徒四壁的屋。
熬到晨光熹微,谷梁初亲自与他擦了遍牙,满面笑容地闻,“一样东西,你用怎就如此地香?”
“你去不去城门?”弓捷远盯着他的脸问。
谷梁初摇了摇头,“锦弟出门,必有许多人去相送,匡勤和刘跃更要一身二用,同时与你话别,孤去招人眼目,大家也不自在。”
“那你回家歇着。”弓捷远便说,“困了就睡。睡不着时就打打拳。”
“孤给你穿绸甲!”谷梁初说,“送你出府街去。”
甲衬衣内并看不见,只那特织的绸已将人给托成瓣间的蕊。
谷梁初还说什么温和平淡。
不怪柳犹杨曾要弓捷远多穿艳色,艳色实在太趁好看的人。绸甲太宽,脂肌雪肤全都被它藏得瞧不见了,只剩那副玉面,如同修炼高超的精灵,掩在深深的连鍪里面。
谷梁初不敢错目,只怕他的挽儿不去蓟州,而是羽化上了九霄,要做天宫里的小将军去。
郭全和亲随们也都直了眼睛。
弓石生下来没几年就认识了自己少爷,仍要流口水的,“天啊!咋能这么俊呢?”
弓捷远微微蹙了蹙眉。
他的心里时刻都在交战,时刻都想改弃初衷硬留下来,趁着那些念头没将理智吞掉,赶紧去城门吧!
“别误了时辰!”因而便说,“让侯爷笑话。”
谷梁初留在了将军府街,姿势一如既往,长身端立,静静地反剪着两条长臂,极目送着弓捷远伏在不系身上嘚嘚而去。
可他的感受不如外表淡然,直直的两股突然没了知觉,似被快刀给削去了。
那种痛楚竟然染给了边上的谷矫,彪形大汉使劲儿咬了腮帮一口,体味血线滋在嘴里的感觉。
梁健也自呼吸不畅,强按胸间的难受,心说可莫爱人,爱了就是这个下场。
冯锦的甲炫彩夺目,侯爷已从俊美仙童变成一尊神将,看见弓捷远的时候却也瞪圆了眼,啧了几声方才嘻嘻地道,“本侯最爱俏了,捷远可是冯锦的良友,怎么好压我的风头?”
弓捷远勉强而笑,“弓挽若有恁般本事,参将也不当的。”
他的眼睛精准选到刘跃,立刻便问,“婕柔知道了吗?”
“好一场哭。”刘跃凑来身边,紧紧抓住他的双手,“我哄她说不久就回来的。嗯,该也不会太久……”
弓捷远清楚看到他的不舍,为了谷梁初死压住的情绪立刻泛滥开来,眼珠蒙上一层厚厚水帘,“兄要再细心些,再……体贴些,婕柔……”
“捷远放心!”刘跃知道弓捷远没有能力说囫囵了,把样东西按进他的掌心,“这是婕柔自己雕的佛符,让你挂在弓刀之上。她是我的珍宝,捷远是赠珍宝的人,远行在外,善加珍重。”
说不完的嘱托之语,挑来捡去,无外难舍。
弓捷远努力分些心神望望旁人,匡勤来看他的眼眸含义颇深,许光则没什么情绪,仍如从前一样礼貌客气,且又若即若离。
两队人马一起挥别送行之友,扑腾腾地行了里余,北疆与蓟州方向不同,冯锦与弓捷远也得分开了。
此刻旁边没有不相干的,冯锦猛从马上倾来身体,使劲儿抱了抱弓捷远,大喊着说,“我得了功,必会想法设防告诉你的。捷远自去建功立业,去当冯锦敬仰的人!”
弓捷远还没反过神来,就见这位天人般的侯爷夹马奔去,竟是气势如虹,全没了他平时笑吟吟地俏皮样子,也是蛟龙之姿。
弓捷远极目眺没了灰雾,扭头瞅瞅自己要走的路,轻轻拍拍不系脖颈,“咱们也快些个!”
不系拔足就奔,端的神马,不一刻间就已飞出老远,只将跟随的人远远丢在后面。
弓捷远没有约束意思,不系却又突然停下,转回高骏身体注视来路,虽然并未奔返,也在琢磨什么似的。
“你怎么了?”从没见过不系如此,弓捷远有些纳闷,“要你等人了吗?只跑就是。”
不系慢吞吞地拨转马头,身体向着去路,仍不奔驰。
“怎么了?”弓捷远把脸贴上它的长颈,“不想走么?”他推测着,“难道你也……是舍不得伴飞吗?”
不系当即打了个鼻儿,大大眼睛顺着歪来的头,看住了弓捷远。
弓捷远不由笑了,随即便流了泪,“你可真没出息,怎么能和我一样呢?走,不准儿女情长!没有建功立业之说,咱们要做事去!”
不系终于跑动起来,明显不若素常之速,但也不再停顿。
路边的树已落叶了,有风拂过,翻起来的枯叶飘在弓捷远的脸颊上面,他顺手拂,顺手就揩了泪,跨在马上拼命呼吸,拼命吐出胸里那些沉闷的气。
似乎有人隐隐在呼“捷远”,弓捷远听见却不确定,疑心是种幻觉。
师兄和郑晴叫他“小主子”,弓石弓秩永远都是“少爷”,叫“捷远”只有谷梁初和冯锦,一个没来,一个去北疆了。
自己这是盼什么呢?
可那声音却未停歇,直往耳道里钻,弓捷远狠皱起了眉,缓缓勒住不系,人马立在原处,仔细分辨后面追上来的马蹄声,想让自己彻底死心。
然后他就当真听见了人高声呼唤自己。
“捷远……”
弓捷远的脸色倏地变了,那是谷梁初的声音。
猛然回头,眯起眼睛使劲张望,弓捷远心里慌慌地想:是他实在舍不得自己,追上来阻拦吗?
他也改打算了?
良久之后,一个熟悉身影纵马奔来,可不就是朔王爷吗?
那张总是八风不动的脸明晃晃的挂着急切,那么遥远也看见了。
弓捷远呆呆地眺着他望着他,眨眼之间就把人给看到跟前,再一眨眼,谷梁初已经弃了胯下的马,横空飞起身子,稳稳地,准准地落在他的身后,双腿跨着不系,双臂却将他给死死搂住。
弓捷远的视线和脸都跟他走,脖子扭到后背上去,“你……你做什么?”
他是真有些傻,真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谙于权衡利弊的谷梁初。
分明得走。
纠缠分明没有用啊!
“孤送你去!”谷梁初气喘吁吁地说,“孤送你去蓟州。”
弓捷远觉得他是疯了,一边欣喜难言一边忍不住骂他,“你别胡扯。蓟州是蓟州啊,你当王庄了么?动不动就跑一趟?”
“怎么动不动呢?”谷梁初把脸贴在他的发鬓上面,“都是为了捷远才去的啊!”
“莫耍糊涂!”弓捷远没让不系迈步,“你是王爷,怎可恣意妄为?出来已不对了,快些回去……”
谷梁初放开一条手臂,拍拍不系前腹,“好马儿,走!”
不系倒爱听这吩咐,当真奔跑起来。
“哎?”弓捷远急得不成,“走什么走?谷梁初,你不要闹,这算怎么回事?送我去蓟州,你爹……”
“不管他!”谷梁初再次把他给搂紧了,“左不过是在燕京城里坐牢么,自己坐还是被他看起来坐有甚不一样的?孤先送你。捷远,我们再伴几天,多一刻都是值得。”
弓捷远说不出话了,张口结舌地坐在谷梁初的身前,被他裹着往去处奔。
多一刻都值得。
他也觉得值得。
马上有这个人,后背也有切切实实的温度,心里的苦味即刻淡了,路也不颠簸了。
原来不只自己才会意气用事。
弓捷远怔了半天才想起问,“你就这么来的?谷矫梁健都知道吗?”
“他们都在后面呢!”谷梁初用嘴摩挲他的头发,“都是大男人家,说来就来么,还需准备什么?孤要追来也就追上来了!捷远,你高不高兴?”
弓捷远低低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病了。疯出了病!仔细你爹的刀当真会砍下来。”
谷梁初笑起来,“死不了就成。孤不能死,得支在那儿震慑人,不教谁打捷远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