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些话给说完,大步就往屋外面跑,谷梁初刷地立起,看见哭倒在脚边的吴江又顿住了,狠狠沉着脸道,“师兄追吧!”
郭全人已蹿出门外,只传回来一声答应。
谷梁初面色难看地背转身去,“梁健跟着去瞧情形,回来告诉。”
梁健亦出门了。
谷梁初负手伫立良久,终于又对谷矫说道,“总不能眼看着捷远认下欠谁的债,你去吩咐留在南边的人,能抢出他的妹妹就抢出来,如若实在抢不出活的,也莫留着给人侮辱,尸首也要送到王庄里来,给她哥哥守着。”
谷矫的面色亦很不好,闷应出门。
谷梁初这才侧身垂眼,冷然看向跪在地上的吴江。
吴江全没料到还有生机,甚至还能福及胞妹,整个人又愕又懵,倒也忘了害怕,只是傻傻怔在原处。
谷梁初声音好似冰棱敲击,“昔日南京宫城杀乱了套,孤于刀兵之下救了你的性命,并非为了使用,只是一念之仁,不想就坏了事。你也想想自己到底有何本事,能为孤所收罗,能看中的就是无依无靠,怎又弄出个妹子来?这个妹子实有用处,只叫说说就中捷远的心!”
吴江又磕起头。
谷梁初使劲儿咬咬钢牙,“感念你在冬至节上有功,孤还把个宝贝给你伺候,如今不言别的,只说这几个月里捷远可是倾心信赖?几乎看成弓石弓秩一样的人。可你倒好,不但能做卖主之事,还有本领利用他的良善反过来逼压孤,硬生生地要破规矩,养着当杀之人不儆效尤,还真是债!”
吴江素来畏他,此时又兼羞愧,脑子只是发昏,口不能言。
“他不要你死,你且不能死了,”谷梁初说的宽纵的话,眼神却能杀人,“否则孤的捷远要总悒悒不乐。不受处置却敢自戕自尽,孤会碎掉你的尸首打散你的魂魄,看看到底谁又欠谁什么!”
吴江从没听过他这般讲话,身体簌簌如叶,不能遏制地抖。
立得稍远些的弓石双腿也筛起来。
谷梁初心里气恨如浪,抬眼扫扫弓石,“去唤白二哥进来领他!”
弓石但觉一片怒海扑面而来,听了吩咐竟如得赦,颤声应了一下,腿脚不太利索的出去。
谷梁初又背了身,连连缓了好几口气,才对弓秩说道,“捷远必是回将府了。他不快活,孤若过去追赶怕要生出争吵,你也回去看着他,告诉他说……他不乐意,孤就不会杀这奴才,事情都照他的意思……好生劝慰着些,莫只难为自己。”
弓秩痛快应了,眼睛望望仍旧伏在地中的吴江,嘴里却对谷梁初说,“王爷也莫难为自己。吴江情有可原,却也不是谁都如他,纵是弓石,遇到外人逼迫卖主,也只有死而已。”
谷梁初一言不发地立着,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白思甫快步来了,谷梁初再没兴致多说,对他指指吴江,“留在你这里使唤,素常看管住了,只要这庄子还是孤的,他就终生不准离开庄门。”
白思甫但见王爷面阴如墨,不敢细问,躬身应是,拖着吴江出去。
弓石根本没进屋子,远远望见弓秩疾步而走,连忙追上了问,“你去哪儿啊?”
“回家。”弓秩皱着眉说,“少爷都走了,你还在这儿?”
“啊!”弓石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跟着,“可不得回家?在这儿干嘛啊?那个……吴江这狗东西,真的没事儿了吗?”
弓秩眉毛皱得更深,“王爷必会一言九鼎。我告诉你,狗东西还是好东西并不是咱们定的,等下见着少爷只莫提了!这几个月里都是他在贴身伺候,穿鞋提袜时时在侧,还怕少爷不难受吗?”
“嗯!”弓石虽骂得欢,心里也怏怏的,“早知道这样我就少躲些懒。总见他好欺负得紧,看着也很勤快,没想到胆子不小……唉,算了!缘分尽了。”
弓捷远奔出房门就扑到马厩里去驰走了不系,一路疾奔,却没直接回往将军府,不住地往偏僻处去,越跑越快越行越野,非要使劲儿发散发散心中郁痛才能喘气。
郭全虽然跟得甚紧,可惜座驾的脚力比不系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完全追赶不上,眨眼之间失了目标,生怕弓捷远会出什么意外,焦虑忧心之下,撵不到也不敢松懈,四下寻找。
将将要把气力用光,疲惫不堪的郭全终于在处小土坡上觅见了迎风呆坐的弓捷远。
还不是先看到人,而是发现不系悠闲吃草的身影。
如释重负地赶到近前,郭全仔细看看弓捷远的神情,见他很是木然,倒没过分焦躁冲动的样子,微微放心,轻轻坐在边上。
“师兄,”弓捷远同他熟了,不用正式打量也知来者是谁,语气幽幽地说,“什么能信什么不能信?什么能留得住?什么留不住呢?”
郭全回答不上,只能沉默。
小土坡上野草葱茏,看着竟也生机盎然,只惜坡包太小,两人两马都挤上去几乎就占满了。
不系厌烦谁来跟它贴蹭,使劲地对郭全的马打了个鼻儿。
弓捷远下意识地看向它,声音低低地责,“只你是马儿吗?只你可以吃草?”
不系又喷一下鼻子,越发不高兴了,反正弓捷远也不栓着它,就到坡下去吃。
那里水草也丰。
好马懒得计较。
郭全张望不系一瞬,淡淡地笑,“还以为吴江是歪打正着,满口‘妹妹’、‘妹妹’,勾了小主子思念郡主的同胞之思。原来竟是悯恤众生。”
弓捷远否认,“我连自己都顾不好,悯恤谁啊?”
郭全不与他辩,静了须臾方再说道,“小主子,并非郭全厚此薄彼,王爷亦是众生之一。”
弓捷远不说话了。
天地万物,蝼蚁是性命,狮豹也是性命,这道理,他已经琢磨过无数遍了。孰对孰错孰好孰坏,当真没有标准。
换一个人,只需考虑远近亲疏,他弓捷远凭什么就不一样呢?
为防城门关闭,日暮之前,弓捷远终于被郭全劝着回来。
弓石弓秩俱在家里张望,神色很是焦急。
弓石看见弓捷远的身影就跑过去牵马,“哎呀少爷上哪里了?怕不把人吓死?”
“怕什么?”弓捷远不豫地说,“我能上天入地?下海投河?”
“什么话咧?”弓石听他还没好气,知道今日的事不易过去,又赔笑道,“少爷纵然百般本事,去那些地方也得有因由呢!”
“因由便是烦你!”弓捷远冷冷地哼。
弓石乐意让他,“那得体恤体恤!小的虽然没用,却很喜欢少爷。能给你撒气使,也是我的本事。”
弓捷远被人道破心思,便没意思,板着脸儿进房去了。
弓秩跟着他的脚步,快速讲了谷梁初交代给他的话。
弓捷远也不意外,垂目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郭全看着他说,“王爷素来一言九鼎,吴江倒是因祸得福,小主子莫要惦记他了。庄子里总比将军府要宽阔,在那里做些杂事未必不好。”
弓石也跟着说,“是咧是咧!本来就是王爷的人,回王爷的庄子不正对吗?少爷也不缺伺候,没的总闲着我,心里不上不下。他便有些苦处,也不是因为咱们不全乎的,干啥养一辈子?”
弓捷远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你总要记着他不全乎干什么?是什么仇?”
弓石不由愕了一下,“啊?哪有仇?”
弓秩悄悄拽他一把,嘴里却对弓捷远说,“弓石便是这样口无遮拦不会说话,也是少爷给纵惯的,何必计较?”
弓捷远觉得有理,就蹙眉道,“便是我纵惯的,现在也不要听啰嗦,闭紧了嘴去弄洗澡水。一身的灰,我要泡泡桶子!”
弓石吐吐舌头,抬腿出去准备。
弓捷远再次看看郭全和弓秩,声音放好一些,“你们也去歇着,我这儿没有什么事了!”
弓秩并着郭全出门,走到庭中回头望望,思索地说,“依我家少爷的性子,必然要为吴江的事争一争的,可他也太不开心了些。”
郭全亦回头望,“大概还是因为郡主出嫁将军离京。”
弓秩兀自有些沉吟,“这些也在意料中啊?”
谷梁初只让弓捷远自己过了一晚,隔日再见之时神情很是和婉,“孤已传信南京,也通知了锦弟,两处使力,定能够解出吴江妹子,你莫惦着!”
弓捷远并不夸他动作迅速,只有一些出神,“好久都没见着侯爷了!”
谷梁初认真看他,“捷远……”
弓捷远有些意义不明地说,“咱们毕竟不能只有彼此。”
谷梁初心中微冷,面色亦变沉凝,又看看弓捷远,没再说话。
冯锦九月初二到京,弓捷远得着了信儿便与宋栖一起上朝,立在皇庭里面细听平定候侃侃禀奏卖矿一事。
谷梁立似很高兴,甚为嘉许地说,“锦儿这趟功劳不小。如此一来朕心定了,马上冬税完毕,有钱在手有粮在库,大祁边军再无后顾之忧,国泰民安必然不是空话。”
冯锦闻言便道,“皇上,臣回来时,于路听到一些传闻,言说辽东……”
“嗯!”谷梁立肃起神情,“这事弓总兵归京省亲之时就料到了,朕和匡尚书也都心中有数!算着他该才到辽东,就有军报回来。这一场打看来拖不过去。宋大人,尚川,先督促中原粮草北上支援,最南边的且缓缓,以备西南两线不时之需。”
尚川这段日子吃了消停药,上朝的时候很少提出什么异议反对,听到谷梁立这样吩咐,只应了“是”。
倒是宋栖沉吟了下。
谷梁立便看看他,“宋大人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皇上,”宋栖便禀,“老臣肚子里确实有几句话,纵有危言耸听之嫌,亦想说说才得痛快。”
“你说!”谷梁立容许地道。
“辽东若打起来,恐怕不止北路临敌,东面一线海防,亦该加紧防备。”宋栖直截了当地说。
谷梁立微微蹙眉,“宋大人何出此言?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宋栖摇头,“老臣复任以来专理工部事务,并无权限关注各路防御,哪得什么消息?不过是曾经守过边疆,最知那些海寇岛兵贼心叵测,不敢独个儿挑生什么动作,专门喜欢趁火打劫,借咱们注意不到的时候滋扰偷袭罢了。他们生于弹丸,都是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刁钻东西,难为腹腋大患,但若吸上身来也要吮几升血,让咱烂个大疮疤的。最是可恶,不可不防!”
作者有话说:
捷远快要出牢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