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铸和许正都不开腔。
谷梁初也不吭气。
还是谷梁立冷冷一笑,“朕是个傻子。大前年察合台汗兵犯西线,泱泱十万大军压在边境,朕不顾北防安危亲自增援,千里奔袭,也没发觉盛廉的身边还偷藏着水库良田。他的士兵分明就能吃饱,却隔两三天就上一个奏折催讨饷银,生生把朕逼得头发掉了二斤。”
“皇上又要忙着布阵对敌,”匡铸这才说道,“又要分神回顾本营,哪有精力体察别事?况且盛廉的水库良田既都刻意远离官道,自然不好发觉。”
“匡大人看,此事怎处才好?”谷梁立直接问他。
“此风绝不可长!”匡铸答得痛快,“即便盛廉戍卫边防有功,靠得也是朝廷给他的兵权,总不能打过几次胜仗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可以偷着做土皇帝了。辟田不报拼命讨饷,实当重则。”
谷梁立嘬牙沉吟,而后又问许正,“许大人觉得呢?”
许正也沉吟了一下,“盛总兵素有军功声望,算是开武皇帝的宠将,且亦痛快拥立,不似有二心的。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情,委实令人费解。”
谷梁立就没指望能从他嘴里掏出有用的话,再看周阁珍说,“周大人的意思是得狠狠收拾?”
“皇上,”周阁珍义正词严,“贪田冒饷乃是大罪,岂可轻纵?军功是军功臣道是臣道,不能混在一块儿论的。”
“唔,”谷梁初点了点头,“有理。”说完眼睛又挪了挪,问谷梁厚,“此事乃是宁王之功,你怎么看啊?”
“儿臣恭待圣裁。”谷梁厚答。
“圣裁?”谷梁立冷笑一下转开目光,又去看谷梁初,“圣也不好裁啊!朔王爷,你帮朕来琢磨琢磨?看看怎么做好?”
“儿臣不敢。”谷梁初说。
“不用躲着,”谷梁立使劲儿摆摆手臂,“这事儿本是你挑起来的头儿,盛廉要恨也会先记你的仇,躲是躲不了的。”
“儿臣并不怕谁记恨,”谷梁初神色从容,“只是此事需要确准,令得各防各省皆知朝廷不好糊弄,所以厚弟这趟辛苦才是必要之行。事情查清楚了父皇心中有数,算是握到了盛总兵一个把柄,但是这个罚么,儿臣是不想惹父皇生气,才不敢说。”
“你就说。”谷梁立有些不耐烦,“朕生不生气这些事情还能不管?”
谷梁初便道,“若依儿臣之见,应是大大的雷声小小的雨点,封疆名将,重责还需谨慎。”
“大大的雷声小小的雨点?”谷梁立越发冷笑起来,“朔王爷好会说,朕这个天子陪他盛廉摆家酒玩?封疆名将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盛总兵深悉甘陕民情,”谷梁初丝毫没有惧意,“西线地理,诸位大将之中也属他最熟谙。外夷蛮悍,时刻都有侵扰之心,此人不能不用。”
“所以朕得怕着他?”谷梁立不笑了,声音阴恻恻地。
“儿臣不懂驭下之道,”谷梁初并不紧张,“但也没少跟着父皇征战,知道官道修筑不易,需得避离河流川溪,防着洪毁淤坍粮马难行,所以忖度盛总兵虽有瞒田之罪,当初兴建水库灌溉垄亩之心当也不是全因私欲,若是为了养兵活卒以资战事,毕竟还与普通贪墨大有差别。”
谷梁立又冷笑道:“你还知道官道怎么修呢?他要养兵活卒种田养战便该逼迫朕么?多要回去的钱存着饥年再吃?可是算的好账。”
匡铸也插嘴说,“朔王这话不对。私养兵马更是大罪。”
“那需挨个数数到底是私养了还是没私养,只想给吃饱足不算私养,若是瞒报了兵力,自可定个有心谋逆。”谷梁初又说,“镇边大将不可轻动的道理匡尚书必更懂得。不是不能论他的罪,而是需要论得清清楚楚没有一处含糊。”
匡铸不言语了。
挨个查查?哪能做到?
盛廉没有谋逆之心,谁的心里都很明白。这些镇边之将,他,还有弓涤边,若是有心反叛,怎会等得谷梁立龙庭坐稳再生事端?
索要粮饷么,顶多就是揣了点儿不敬之心,姿态可恶罢了。
“那他瞒粮催饷之事就不问了?”谷梁立一直瞧着谷梁初,“朕也太好欺负。”
“此事难问。”谷梁初早已备了应对,“粮都进了军士肚子,父皇就算把盛总兵给逮回来,边军上下齐说水库是才修的田亩是才辟的还没打得粮呢,朝廷怎么回复?总不成告诉他们应该饿到秋收再吃饭吧?”
“如此说这亏朕还就得认下了?”谷梁立面色铁青。
谷梁初点了点头,“认是得认,但不能哑巴着认,而是要大张旗鼓地认。父皇不妨立刻下旨嘉奖,将盛总兵修建水库开辟田亩之事宣扬得举国皆知。甘陕那等荒旱地方,时时都被西夷逼着,还能修库辟田,以后谁再想要硬催粮饷不得思虑思虑?从前的亏空都是开武建殊两朝的旧账,如今父皇成了天下之主,新元新象,宽纵宽纵乃是天恩。若是还敢夸大其词,不逮着他以儆效尤可等什么?六部的首臣难挑,那是因为等闲官宦还没修得栋柱社稷之能,巡查御史可有的是,马上要开恩科,多少才俊等着报效国家?再有资历的功臣能臣也需懂得谨慎,总欺朝廷无人可用,舍得脑袋和家族荣光就成。”
这番话说得退而不让力道刚猛,在场的几个老滑头也被他捎了一捎。
周阁珍假装听不出来,许正也扮糊涂,唯有匡铸凝住这个年轻王爷,心中暗惊:岁数尚轻便已如此精明雷厉,假以时日谁能糊得?
“你这话也有道理。”谷梁立心里舒服了些,琢磨了一下才说,“可这闷亏朕硬吞了,心里实在膈应得慌。”
“父皇莫烦。”谷梁初又道,“厚弟在西也没说什么,前脚到京后脚朝廷的嘉奖又至,盛总兵便是如何镇定的人,心里也必不安。他给咱们这个亏不过是几万两银,以后却要时刻忖度圣意,也是自找苦吃。”
“哼!”谷梁立寒着脸道,“这也是个该拾掇的。爱他多年苦守之功,朕本有意狠狠厚待,可惜人不能善,善则受欺。也罢了!倪彬拟朕的旨,兵部派匹快马去宣,意思到了就得了,没有二次的隆重给他。同时传谕全国,以为楷模。”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匡铸没有心思搭理许正和周阁珍,自己蹒跚着两条坐僵的腿辞出乾清宫往皇庭内走,边走边在心里狐疑——朔亲王太虽然睿智,也太敢言,皇上应得也甚痛快,这对父子,谁的道行更深一些?或者本就是在联手演戏,扮给他们几个外臣看的?
毕竟都是姓谷梁的人啊!
弓捷远借着选购制弓材料的机会出了王府,与谷矫一起径奔西市,先在街铺上转悠一阵,而后拐入了凉州马行。
马是昂贵之物,寻常百姓购置不起,因此行内还如上次来时,门庭冷落,干活的倒比客人要多。
谷矫直接将弓捷远带进了后堂。
此时阳光正好,柳犹杨正在屋外坐着,看着谷矫和弓捷远一起进来,没怎么意外,只笑一笑,“今日有空?”
再次面对这人,弓捷远的心情很是复杂,他随着谷梁初唤了一声,“师父。”
柳犹杨瞧人的眼神仍如衣衫一般素净,唇边那抹淡淡笑意也似没有热度,“司尉这么客气?你的师父不是姜重吗?他教你骑马练刀,你虽未能样样皆精,却也不能忘本。”
“姜叔叔不准我叫他师父,”弓捷远听出柳犹杨分明了解自己的事,又直说他武艺不精,有些感慨也有些羞愧,“我们是世交的情谊。”
柳犹杨摇了摇头,“你们不是世交。姜重这人上下分得清楚,是将你认真当成少主看待。却不知皇上太子亦有授业之人,叫声师父也不耽误尊卑。”
“不怪师父曾有故人之语。”弓捷远认真地说,“确实了解我家。只不过师父还是叔叔都是敬称而已,在我心里,姜叔叔便是亲人,没有什么尊卑上下。”
柳犹杨这才点头,“既是敬称我就接下来了,毕竟虚长了几十年,总得有个叫法。房屋狭窄,也不请你进去坐了,总是春日风和,便在这里沐沐暖阳喝点粗茶可好?”
弓捷远行礼说道,“叨扰师父。”
柳犹杨又是清淡一笑,“不叨扰。这里也没太多伺候的人,谷矫去泡茶来!”
谷矫应得自然,立刻去了。
弓捷远猜知谷矫梁健必然都随谷梁初一起师从柳犹杨,心里虽然嫌弃那双粗手泡不出什么好茶,面上没大反应。
此行不为喝茶。
“做什么来?”柳犹杨不唤弓捷远司尉了,直接问道。
“只想正式拜访师父。”弓捷远诚恳地说,“上次是为伴飞的事,匆忙仓促,也没礼节。”
柳犹杨的表情仍很平淡,他捋捋须,“我不在乎虚礼。”
弓捷远一时不好再说话了,只是望着对面的人。
这个年纪已经蓄了一把飘逸之须。
匡铸也没长得。
“既然来了,”柳犹杨又道,“便坐一会儿,随意叙些闲话。”
弓捷远依言坐下,看着谷矫端茶过来。
“当年为了寻访沈小姐,”柳犹杨直言不讳,“我曾找到辽边见过弓将军的面。”
弓捷远闻言心里有些激动,这回不是不好说话,而是不会说了,只是继续把眼睛紧紧瞧着柳犹杨。
“沈家受我兄长连累,好好一大族人只有沈小姐自己逃出生天,且又因为流放之苦玉体大为伤损,”柳犹杨声线仍稳,“昔年我见到她时就已经看出难得长寿,可惜了才貌俱佳的出众女子。”
作者有话说:
这文可能有点绕了 ,看着不够爽快,遇到的小可爱还得有点儿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