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健见他出来,赶紧朝内觑觑,瞅到谷梁初面容平静地望将出来,心里又生纳闷。
弓秩接到自己少爷,立刻问道,“看着了吗?”
弓捷远点了点头,“回去。”
梁健望着弓家主仆拐进后院方才走回书房,“王爷,怎么就放司尉回去了?”
谷梁初整理案上书籍,淡淡地说,“不然还锁着么?他既喜欢瞻儿那里,何不让他高兴?”
梁健不知怎么应对,只能暗道:他高兴了,王爷你呢?
之后谷梁初间或入宫祭祖祭灶,间或在家读书,整个腊月都没打扰弓捷远。倒是谷梁瞻得跟父王宫内行走,常常回来炫耀——“今儿宗族都在,个个穿得华贵,谁也没有父王好看。”
弓捷远听了只哼,“那是世子只看自己父王入眼,怪不得会做他的儿子。”
谷梁瞻闻言一笑,悄悄地说,“弓挽,我告诉你个秘密好么?”
“什么秘密?”弓捷远不甚在意。
“你是多大开始记事的?”谷梁瞻先问他说。
弓捷远蹙眉想想,“七八岁吧?不甚清楚。反正六岁之前的事情没有什么印象。你不要说秘密?怎么又问这个?”
“那我记事比你要早。”谷梁瞻说,“我还记得四岁时的事情。”
弓捷远不信,做个夸张表情,“不怪人都道你聪慧,却也惊人了些。”
“我还记得娘亲长得什么样。”谷梁瞻不理他的反应,只幽幽地道。
弓捷远心中一悸,不玩笑了,认真瞧着孩子。
“也还记得她走之前那个夜晚含着眼泪,反反复复地对我说,‘瞻儿,有人问你选谁做父亲,不要选厚叔叔,要选初叔叔。’”
弓捷远听得心里泛起寒意。
“听说有孩子的女人可以不用殉夫,我娘亲……”谷梁瞻眼神微微有些发直。
“世子,”弓捷远不愿让孩子往下说了,“都过去了。”
“嗯。”谷梁瞻收回目光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我记性好,又听话。后来爷爷问我要认谁做父亲,我就选了父王。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是娘亲告诉我的,弓挽,我只说给了你。”
弓捷远久久望着孩子,“世子,以后不能这么信人。咱们相识未久,弓挽凭何就得世子看重?既然是你一直保守的秘密,若是被我传扬出去可怎么办?”
“你不会的。”谷梁瞻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保守这个秘密,可能因为娘亲告诉过我不要说吧?也可能就是怕皇祖和父王知道以后不喜欢我。但我今天想告诉你——多一个人知道,我心里就能舒服一些,因为多了一个人明白我同父王亲近并非背弃爹娘贪图依靠,而是他们允过了的。”
弓捷远伸手搂住孩子,“别想太多。世子,你父王……还是对你好的。”
谷梁瞻贴在弓捷远的胸前点了点头,“父王待我好,所以我也待他好,这是对的,是不是弓挽?”
“你怎么了世子?”弓捷远有些难过,“自然对的。何须问呢?”
谷梁瞻垂下眼睛,轻轻地道,“厚王叔说他才是我的嫡亲叔叔,还说父王对我并无真情,全是利用,我若一心一意地同父王好就是大大的蠢货。”
弓捷远紧紧搂着孩子,半晌儿才道,“他更没有好意。大人都是利欲熏心,世子不用多理,只按自己感觉去做,万一……就算万一,将来发现你父王对你其实也不真好,咱们至少可以觉得仁至义尽问心无愧,没有先对不起人。弓挽不想劝世子和谁同心同德,而是事实已定,时刻提防戒备近处之人太无趣了,咱们世子可不那样度日,什么利益好处的事却管他呢?只要可以安生读书安生吃饭,旁的且随他去。”
“皇祖母和你一样。”谷梁瞻幽幽地道,“每次见到就只嘱我认真读书好好吃饭,旁的不要多管。你和祖母都是为了我好,瞻儿知道。”
“你对祖母说过厚王叔的话吗?”弓捷远立刻就问。
“自然没有。”谷梁瞻答,“我只对你说了。”
“世子真傻。”弓捷远又觉窝心又要说他,“世子认识弓挽多久?习惯这样可是不好,世子以后大了,身边会多许多的人,总是这般可给自己埋祸。”
“总得有一个吧?”谷梁瞻说,“不管是谁,总得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否则日子不也无趣?”
弓捷远抚抚孩子头发,轻声说道,“世子,人不怕聪明,就怕善良,你要记住弓挽这话,不能随便相信别人。”
“就因为这样,”孩子仰头看他,“即使父王对你好,你也不相信他?”
弓捷远心中一动,静静地凝视着孩子的脸,“你父王对我好吗?”
孩子点头,“他喜欢你,瞻儿看得出来。”
弓捷远反驳不得,过会儿才道,“他的喜欢,就如我对不系。世子将来就会知道,人就是人,我和不系无法一样。”
谷梁瞻听他提马,思路岔开了些,“我可真想不系。”
弓捷远也很想念。
腊月二十九,太医们终于彻底拆掉了弓捷远身上的固定,将他的身体解脱了出来。
见他特别开心,太医们又嘱咐半天别用左手左臂,坐卧行动多多注意,莫要牵着扯着等语,说是总要养过三伏之后才算真正好了。
弓捷远受久了憋,虽然很听了一阵啰嗦,心里仍旧高兴,精神好了许多。
不想还有更加值得高兴的事。
除夕这日一早,梁健就过后院来说,“王爷特命属下陪同司尉回府团年。”
弓捷远十分意外。
谷梁初确曾诺过放他回家过年,但那是为了哄他好好应付皇上,冬至节上表现不好,弓捷远以为这个承诺不作数了,一点儿没敢奢望。
幸福来得突然就会令人心生无措。
弓石弓秩倒比少爷更惊喜些,一个连蹦带跳拍手打掌,另外一个则是靠近梁健,撞撞他的肩头笑道:“我家夫人年年除夕都会亲手包饺子给我们吃,卫长也去尝尝,当真鲜美。”
梁健听了也笑,对着弓秩点了点头,“如此就借司尉的光。”
谷梁瞻虽有一些不舍,还是懂事道贺。
弓捷远缓过神来方才安慰孩子,“我只回去一晚,世子也得和王爷王妃团年,明早便能见到。”
谷梁瞻闻言点了点头,“好好陪陪姊姊和夫人。”
弓捷远收拾停当出了后院,垂眼看看弓石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又望望谷梁初的书房,问梁健道,“你们主子干什么呢?”
梁健便也望望书房,“在看书呢!”
这种日子还在看书。
弓捷远原地站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那我过去同他道谢。”
梁健立住,没有做声。
谷梁初听到门响,抬眼瞧见弓捷远进来,先开口问,“怎么不急回去?”
“过年还只守着书房?”弓捷远不答只说,“有儿有女的人,早些过去守着孩子,享受绕膝之乐,可不好吗?”
谷梁初也不接他的话,起身绕出书案,递过一只锦盒,“你既来了,正好替孤与弓家小姐带个礼去,算是慰她父兄不在身边之苦。”
弓捷远听到苦字心里颤了一颤,眼睛盯着那个盒子,却不肯接,“是什么?”
谷梁初拉过他的手去塞进掌心,“还能是什么坏东西?别只将孤给想歪了。”
弓捷远攥住盒子,低声说句,“多谢。”
谷梁初看着他的眼睛,分辨这句谢的意思,然后点头应了,“早去早回,多吃几个饺子。”
弓捷远转身就走,行到门边回头看看谷梁初,又道,“继母会做点心,过年必有富余,要拿一些给你尝尝吗?”
谷梁初又看向他,舒怀笑了,“好啊!明日就吃你的点心。”
弓捷远这才走出书房的门。
坐进车里打开锦盒,竟是鸟卵大小一颗明珠,莹润光亮,圆得异常端正。
弓石陪在车里坐着,看见这物低呼一声,“这么好的宝贝?”
弓秩随着梁健走在车下,听到弓石喊声,叩叩车板询问,“少爷,怎么了?”
弓捷远盖上锦盒,瞪了弓石一眼,应弓秩道,“无事。”
弓石只听弓秩不再说话,就又压低声音询问“谁给的啊少爷?还是你偷来的?”
弓捷远皱眉斥他,“胡说什么?这是谷梁初送给婕柔的。”
“王爷真是财大气粗。”弓石艳羡不已,“这等好嫁妆带去婆家可够唬人。”
“婕柔还小。”弓捷远不甚乐意,“什么嫁妆?”
弓石笑了,“再小也就五六年呗?少爷还想总留着小姐啊?”
弓捷远不说话了。
五六年,听着漫长,却也令人茫然。
五六年后的婕柔会嫁给谁?自己又会在哪儿?
车子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
弓捷远下车来仰望自己家的大门,心说这么一点儿距离也能将兄妹隔开这么久,前人造下“咫尺天涯”,实在太有智慧。
夫人闻报,连忙带着婕柔出来迎他,弓捷远先与夫人见礼,然后望向妹妹。
弓婕柔眼圈儿通红,过来将他抱住。
弓捷远摸摸妹妹的头,轻声说道,“哥哥这次没走多久,怎么还是这样?你长大了,不能老做哭包。”
婕柔仰头望他,“大了就不准哭?”
弓捷远想起自己数次在谷梁初面前流泪之事,觉得没有立场再说妹妹,转移话题地道,“家里备了什么好吃的?”
夫人陪他走进正厅,彼此坐下方才说道,“吃的尽有,咱们人口不多,没有大肆采买,却也够了。小年之前朔亲王府的倪管家登门送了不少衣料首饰,叫给小姐丰年,二十八那天又有王庄的白庄头派人送了不少山珍野味和时鲜水果,说是庄里产的。我看里面竟有许多南方果子,哪是王庄能有的东西?可见捷远公事做得甚好,很得王爷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