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他们是野兽>第94章 | 八十七 离别

  【……把你,交给他的话,】

  “你觉得我自私吗?”

  “将军……”

  杜威歪头手撑下巴,沉郁地望着舱外被搅乱的云雾:“明明有机会拯救百万人,却为了一己私利选择牺牲海滨湾……做出这种事,简直是反人类的混账行径。我良心必然过不去,从此夜不能寐、不得安宁。”

  副手在前方沉默着,点击操控屏选取航线:“去兆城,还是海滨湾?”

  “海滨湾。”

  杜威亮起终端,对手下的将领们命令道:“61集团听令,立马做好保卫人民、对抗政府联军的准备。全员出动!”

  副手惊愕地朝他望来,随即这种惊愕转变为惊喜,男人大笑着猛垂膝盖,高喊:“好啊将军,就该这样!”

  次日上午,杜威放出那天小张慷慨赴义的一番话语,引得世界震动。

  此时的他已经抵达海滨湾。城市内部封锁也除,海滨湾民众收到他的消息后已在夜间备好行李包裹,个个整装待发。

  中午,城市境外封锁彻底开放,上百万人朝着北面已成废墟的街道迁徙,要途经于此,到兆城避难去。

  海滨湾的露天停车场和公共交通站,在战时被炸得一个不剩,里面的交通工具自然不能幸免。所以难民一大半都没有汽车,只能托着沉重的包裹靠两条腿步行。

  军队超过七成都被派去军部调原武器,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剩下的也以老弱病残为重,军车率先将这些人载出城去。难民太多,所以这样的运载工作效率极低。

  连日的战争使得雾霾指数严重超标,入夜连星月都看不见。

  电力系统被毁,整个海滨湾便是一片黑暗。人们的终端早就没电,成了手腕上的装饰品,连基本的照明功能都无法实现。

  杜威的士兵肩扛大灯,在最颠簸的路段每百米安排一个照明点,却仍旧难以覆盖长长的迁徙线。海滨湾人民只能沉默地抹黑前行。

  晚上七点半,第一批走出海滨湾的难民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泥泞废墟,走进灯火辉煌、道路平整的城市,迎接他们的是无数城市居民带着鲜花彩带装点的夹道欢迎。

  掌声、欢呼、朝天拉响的礼炮。能载客百余人的巨型大巴车身上滚动着“不气不馁”“和平英雄”“欢迎海滨湾”等条幅。

  世界在为他们欢呼,艺术家在楼顶为他们歌唱。而人们的掌声呼声几乎把那美妙的音乐声淹没。

  短短一个多月,海滨湾又从背叛者成为了英雄。

  然而毁灭的家园已经回不去,受创的身体和心灵也难以修复。这一切要是早点来该有多好。

  海滨湾人沉默地低垂着头颅、佝偻着身体,他们没有表情,或是悲怆麻木。作为欢迎仪式的主角、英雄,却与整个现场格格不入。

  逐渐的,欢呼和掌声都停了,两边观众也沉默下来,似乎感受到了他们内心的悲怆——迎面而来的队伍,只是一群丢掉家园的受难者,不是什么英雄。

  ——

  杜威手里有星际战役培养出来的五万精兵,但参加星际战役的军团远不止他们。

  他的背叛让埃文斯愤怒到无以复加。事发次日,海滨湾甚至还没完成迁徙,二十五万精兵连同五十万联军便来势汹汹地冲进海滨湾,对61军团展开炮火轰炸。

  还有七十多万萨萨克和三十万男人并未出城避难,他们留在海滨湾协助杜威进行抵抗。

  61军团拿走了亚洲军部大半武器装备,哪怕赢不了,也要消耗联军的人力物力,为萨萨克和人类创造更多的喘息空间。

  另一方面,全世界的反战声潮愈演愈烈,埃文斯的做法引发众怒。

  死几十万人不够还要对自己人开战,这比墩圭逵的极权行径更加恶劣!

  世界各地越来越频繁地爆发社会运动,每天都有聚众人群在总统府的草坪上和警察发生冲突。

  学生们在街头搭建街垒。和学生站在一起的是作家,艺术家,哲学家,思想家。先锋艺术电影的导演们扛着大炮似的的摄影机,走在游行队列的前头。

  那些反战的、拥护和平的、书写海滨湾事件的、反思异星殖民、萨萨克暴政等艺术作品以惊人的效率被创作出来po到网上。

  强大的政府机器要镇压一场抗议运动易如反掌。而埃文斯一直克制着。

  这是一个全球媒介的时代,决策者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紧盯。如果他镇压,就会在道德、意识形态、文化上丢分,愈加失去民心,被打成和顿圭逵一样的政治强权。

  战争一个半月,气温愈发严寒。

  暴风雪即将来临,两军暂时休战。杜威匆匆回家拿了些过冬的衣服,伽罗纳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父母都等在房门外,有一堆话要问他,在上学的弟弟妹妹也赶回家来见他一面。

  “杜威,你这周都不回消息,出事了么,情况怎么样?”

  “终端坏了,我换一个。反正照现在的态势只要埃文斯不继续派兵,还能撑几个月。”把听筒模块损坏、投影显示不灵的终端摘下,拉开抽屉拿出手链造型终端重新带上。

  伽罗纳脱去居家服,浑身只着内裤和袜子,接着打开衣柜换上外出的衣服。杜威余光见此不由将视线转向他:“你出去?”

  伽罗纳把衣服裤子内衣内裤扔到床上,从衣柜里拿出行李箱:“我跟你去。”

  杜威厉声呵斥:“不行,你留下!”

  “……论带兵打仗我比你有经验,待在这里每天干着急,这日子我是受不了了。

  “闭嘴!你待在这儿照顾好孩子,孩子不能失去……”

  “带你妹的孩子!居然让我给你带孩子,你吃屎去吧!”伽罗纳头顶冒火,把叠好的毛衣掷进箱子,叱骂着打断道。他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忍了一个多月,现在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杜威见此闭上嘴,从身后抱住他,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听我说,我需要你帮我保护好家里人,谁知道埃文斯为了对付我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离开这里不好,你留下吧……”

  从腰间拔出手枪塞进伽罗纳的外衣兜里,收紧手臂,怀恋地将脸贴紧男人的背低语:“一会儿我从飞行器里拿子弹给你,你留在这儿我才能放心。真出事了麻烦你护着家里人逃跑,但愿埃文斯不会那么龌龊。”

  伽罗纳被压得身体半弓,他双手覆在杜威手背上不再坚持。良久,低低道:“你要活着回来。”

  “嗯。”

  “嗯什么嗯,没信心吗?”

  “我答应你,我会活着回来。”

  *

  2月22日,大雪连夜下,半夜本该漆黑的天色被茫茫白雪照得发亮,犹如清晨到来。

  一架白色战机逆着风雪从远空急飞而来,转眼便到了近前,降落在院子里。屋里窗帘没拉上,伽罗纳睡得不够熟,一点点异样的动静就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光着身子离开床褥,他在窗口看到楼下的景象,匆匆套上衣服冲出房间。

  又想起什么,回屋打开抽屉拿出手枪,将枪筒塞进裤腰用大衣遮住,他匆匆下楼,谨慎地走向入户门。

  门铃声在响,很是急促。没有直接破门而入,让伽罗纳放松了些,他隔着门问:“是谁。”

  “伽罗纳将军吗?是我,弗朗明,杜威的副手。”

  伽罗纳打开房门,楼上杜父杜母也醒了,站在二楼门廊的栏杆后朝下看:“怎么回事?”

  弗朗明忙里忙慌进屋,鞋也不换,一口气说道:“我方形势不容乐观,最要命的是大将没了!两个小时前杜威驾驶的战机被榴弹击中坠机,他落进海生死不明,我方乱了阵脚,而联军还在集火进攻!”

  “我就在他后方应战,见到他的战机左翼中弹,机舱该是完好的,本身有防水功能,即时搜救生还的几率很大。但敌军不停来扰妨碍救援,他们准备趁此机会将我军彻底歼灭!战机重量几十吨,沉入深海哪怕杜威能逃出机舱也绝对游不出来!现在每过去一分钟他生还的希望就渺茫上一份,我们必须抓紧!”

  他忽然转身盯紧伽罗纳:“伽罗纳将军,请你跟我走,只有你能救他。”

  伽罗纳眉宇深索,不解道:“我?”

  弗朗明点头:“埃文斯就在战区……”

  他咬住嘴唇,说得艰难,低头叹息着吐出下文:“……把你,交给他的话,那,他估计……会答应停战……”

  “那走吧。”无须多言,伽罗纳转身朝门口走去。

  弗朗明惊异得望着他,还打算解释事情来龙去脉,却没想到他问都不问这么干脆。

  伽罗纳拉开门:“他不是要死了吗,你还发愣?”

  “啊,好……”弗朗明快步跟上,这时杜母在楼上大吼,“等等!!”

  两人一同转头,杜母说:“待着别动,我很快!”

  她转身回房,手里拿这些什么又急匆匆走下来。伽罗纳关门迎上前去,以为她要给什么东西。只见杜母在沙发上坐下了,把一捆红线放在腿上,低头做起手工活来。

  伽罗纳见此转身欲走:“杜威生死不明,等不了了。”

  “你站住!”杜母死死拉住他,“人要死了你赶着去也不会活过来,要有命活也不差这么一会儿,”杜母严厉地撂下话来,“你必须等着,不会很久,否则我得跑战区去给你送这东西。”

  几人都火烧火燎急得冒汗,强逼自己耐住性子在沙发上坐下等待。弗朗明也趁此说起两个月前去北美找埃文斯的经历,听得杜父杜母是连连叹息。

  杜母手上功夫快得看不清动作,她红着眼眶,从口袋里摸出三片密封的小颗圆形金属裹进红绳里,沙哑地说:“那混蛋,你要落到他手里那不得……这是一命换一命啊……”

  十分钟过去,她从领口掏出金项链,取下挂着的一枚圆形翡翠平安扣穿进红绳里,进行最后收尾工作:“里面三颗定位器,你要有危险它会检测到给我们发送警报,杜威就立马去救你。”

  随即又意识到杜威并非百分百能存活,她补了一句:“总之会想办法去救你,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谢谢。”

  “谢什么谢,我都没跟你道谢你跟我谢。”把编好的红绳手链给伽罗纳戴上,节扣抽紧,杜母用纸巾擦擦眼尾,突然咬紧牙根愤恨道,“埃文斯,他死了多好!”

  *

  大半夜,埃文斯坐在办公桌前,一桌的军官和谋略家正在分析战况。

  他是文官,这是第一次下场参与军事行动,对这些一知半解不怎么插得上话。

  反正听着就是了。他们军力充足,有全球最好的军事家出谋划策,叛军负隅顽抗,败下阵来是迟早的事。

  不多时,电话铃响,一看是杜威他妈。埃文斯着实惊到了,料想怕是知道杜威落海,专门来求情的。他脸上浮起得意的神色,离开办公室接起电话进行礼貌问候。

  那头说道:“埃文斯,是我。”

  埃文斯眉心微紧,随后嘴角上翘,眼神死死盯住地面:“……伽罗纳?”

  “是我,你不是说想要我吗?只要你停战,我这就去找你。”

  埃文斯的表情是惊喜和亢奋,他得意道:“停战?主将没了,还不准备投降吗?”

  “我并非军队首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61军团提出的要求就是这个,停战。”

  “可以啊,停战。”

  埃文斯压制着难以掩盖的兴奋,他无声地裂开嘴,脸上满是笑容,语气却十分惋惜:“哎,伽罗纳,杜威死了……”

  那头平静地说:“是死是活,我都要见到他。”

  “你在跟我谈条件?”

  “我为了他才做这些,要确定他的安危有什么问题吗?”

  埃文斯心情很好,不跟他计较。挂断电话后回到办公室,大声宣布:“现在停战,在杜威落海点方圆百里展开大范围搜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立马传达下去!”

  城市中连续几天不间断的炮火声终于停止,海滩边驻扎起大量军队以及搜救队员,叛军和联军都在此聚集。联军将物资搬下车交给61军,双方都沉默着互不搭理,各据一方搭伙做饭。

  61军补给在途中被烧毁,饿了快两天了。

  遥远的海上停着一艘航母,空中直升机盘旋,等待着海中潜水艇的信号。海滩上的所有人也都在等待这个生还的消息。

  凌晨四点,风雪停了,天亮得灰蒙蒙,掩了一层肃杀的灰烬,将湛蓝的大海映染成毫无生机的色调。

  消息传来,杜威的战机找到了。

  不多时,救生艇便载着杜威朝岸边飞驰而来。伽罗纳冲出帐篷,弗朗明架着军车在十米开外朝他大喊:“上来!”

  军车驶向救生艇停靠处,61军放下罐头和热烫纷纷上车往那边赶。

  不等车停稳,伽罗纳已经开门跳下,冲向橘黄色的游艇,上面身穿潜水装备的救生员冲大家招手,笑着喊道:“都放心吧,还有呼吸和心跳!”

  杜威浑身都湿透了。他脸色惨白,昏迷不醒,被抱到防水布上平放着。穿黄衣服的救生员跪在他身边,把沉甸甸黏在他身上的军装脱掉,裹上保温毯进行急救工作。

  伽罗纳冲过来急切道:“我来吧,让我来好吗?我知道该怎么做。”

  见到他,几个救生员都是惶恐敬畏又有点害怕,没有疑问,赶忙就让开了。

  伽罗纳捧住杜威的脸,低头吻住他冰冷的嘴唇,又把人背起来躬身用肩膀顶他的肚子,直到杜威吐出胃里的海水。然后放倒,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交替进行。

  如此十分钟,杜威悠悠转醒,伽罗纳不安的面庞才终于展露笑容。

  他低头吻住杜威,舌头在他咸涩的口腔里搅了一圈,用力掐住他的脸摇晃,双眼濡湿地紧紧抱住他:“痛吗小子,你还活着,你命也太大了,这样都不死……”

  杜威目光迷离,视物不清,虚弱得不怎么发得出声音:“将军……你怎么……”

  伽罗纳脱下身上的大衣外套裹住他,歪嘴痞笑,拍拍他的脸:“审审吧小子,别说话了。”

  救护人员过来把杜威抬上担架,杜威右手虚软地伸出去,指尖从男人的袖口划过,什么都没抓到。

  伽罗纳退居后方,看着他被台上救护车。一阵寒风吹来,他低头缩了缩身子,扭头晃晃悠悠走向远处的军车。

  打开后车门坐进去,里边的男人没头没尾冒出一句话来:“我不会杀你的。”

  伽罗纳靠着车门,与男人中间还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他视线紧跟着窗外开过的救护车,不甚在意地回应:“哦,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