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林看雪，雾凇沆砀。
“仙尊，我有话跟你说。”
狸伯兮目光沉沉地看着林中沐浴碎光的谢序，话却是对着身旁的洛尘悄说的。
“……”洛尘悄只独独注视着谢序，闻言后眼里有异色闪过，不言不语。
狸伯兮道，“虽然你没说，但是我能察觉到阿序他身上可能出了点什么意外。”
“……”洛尘悄眼眸微动，依旧无言。
狸伯兮又道，“和尚我不是傻子，他这么明显的变化作为他多年的好友，我岂会看不出来？”
“……”保持静默。
狸伯兮突然转身，“仙尊，阿序他曾跟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来珈蓝寺见到了我，让我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洛尘悄镇定自若，但掩藏在袖口里的手早就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他爹娘出事了，他得救他们。”
洛尘悄愕然侧过头盯着他，一脸不可置信，谢序不是个孤儿吗？
狸伯兮摆摆手，“我知道你很疑惑，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和尚我一直待在这里，你何时才会来此我也不知道啊。”
“……”洛尘悄的呼吸一张一弛，白色的轻薄气息在寒林里依稀可见的酣重。
狸伯兮斟酌片刻，“另外，他还有个弟弟叫谢祈宣，只是这事他没说要我告诉你。”
“仙尊，我与阿序相识在他拜你为师的那一年，但那时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小孩子独有的天真无邪。”
“他拜你为师后更甚，甚至每次来找我的时候，脸上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问他也不说。”
“这次你们一同前来，和尚我确实很惊讶。”狸伯兮挑了挑眉。
洛尘悄这时也反应过来，“所以你初时单独将本尊掳走，是想与我说这些。”
狸伯兮摊摊手，大大咧咧，“对啊，不然呢？不是什么叫掳走啊？也就……”
“……”
转瞬间狸伯兮又跟精分似的，磨了磨牙。
“再说，要不是当时和尚我躲得快，他真就要把我大卸八块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竟然直接把和尚我给忘了啊啊啊啊！”
“……”洛尘悄眼神凉浸浸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狸伯兮接而又自言自语，“不过他好像知道我是他朋友的样子哎。”
洛尘悄眼色慑人得厉害，按甲不动偏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失忆了？”
狸伯兮撇撇嘴，心里不断翻白眼，忍不住跟洛尘悄抱怨。
“谁会像他那样嫌弃朋友话多就给我取个‘光头强’的外号啊？”
“……”嗯，一听就跟“二百五”差不多。
俯仰一世，未劫先死。
洛尘悄的脸色白了又白，前世，他从不曾来过珈蓝寺，也不曾见过狸伯兮。
而且，看狸伯兮的样子又不像是重生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谢序在前世就将这些事告诉了狸伯兮，再让其转告给洛尘悄。
洛尘悄心下哀恸，联想到前世和谢序昨晚说的话。
他勉强拼凑出那些点点滴滴，下意识就认定了从他的视角里得出的一个完完整整的真相。
前世，谢序刺自己那一剑是为了救他爹娘。
因而在前世他跳进太虚前对奶娃娃说的那句“再见了，小徒弟”是诀别。
是谢序自以为是的诀别。
他知道跳进太虚能重生，但谢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他杀了洛尘悄，跳入太虚就可以回到原先的世界，也可以救回他的爹娘……
可是……
那我呢，谢序，那我呢……
既是如此，谢序，今世的你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吗……
洛尘悄不敢问津，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晚间林里没有雪，风也没有，洛尘悄的灵影悄悄覆盖了整片后林。
他这样铺张浪费灵影很容易会导致自己的心脉受损，但他就是故意的。
洛尘悄神色紧绷。
如果，如果前世的自己原本就伤得很严重。
他会不会就舍不得杀我，会不会为了我留下来……
是。
世人都应该以孝道为先，但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序儿，我对你不好吗？
亦或者，是我不值得让你信任，不值得让你依赖吗……
现在想想，前世你每次看向我欲言又止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啊。
就不能告诉我吗？！！！
这样的结果让洛尘悄才放下的执念再次潜入眉眼。
杀己不杀你。
洛尘悄极度压抑情绪的过程中，他眉间的律心纹隐隐约约又闪了闪。
可奇怪的是，律心纹这次并没有很快就消失。
甚至有种要堂而皇之印在他眉间的迹象。
“师尊！”
谢序扬起在自然火光下被弄得脏兮兮的小脸，眼睛里如有漫天星火，一拂流明。
洛尘悄回神，律心纹又再一次消失不见。
它好像真的很害怕谢序。
几乎每一次都是因为洛尘悄心里的异动而闪现。
又几乎每一次有谢序在场它才会突然消失。
谢序抓的那只野禽都快无聊死了，他还在跟狸伯兮捣鼓着该怎么吃它。
刚一升起火，他一转头就看见师尊的神情怪异。
脸上怅然若失的慌意像在黑暗的旋涡中徘徊不定，孤意独行。
是谢序很熟悉的感受。
那是一种无助，失落，茫然的感受，像是被人所遗弃，找不到归属。
无尽的酸涩不停涌上心头，刻在谢序心灵深处的伤口再次被揭开。
他失措奔向师尊，丢盔卸甲，慌乱入怀。
洛尘悄抱住他，揉了揉他的后脑，谢序散开的发丝跟他的身子一样软。
“怎么了？”
谢序忍不住哽咽，“师尊，你刚刚想了些什么……”
“……”洛尘悄微怔，心声如鸣珮环。
原来你也会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谢序，我有事要问你。”洛尘悄道。
“什么事？”
谢序抬头时，眼眸里像是蒙了一层雪雾，沁人心脾。
洛尘悄轻轻垂眸，瞧见他沾染着炭色的脸，还未言语，眸中率先闪过一丝哀意。
忍不住为他擦掉脸上的脏污，占有欲疯长的眼里难得浮现一丝犹豫。
要问他吗……
“你父亲母亲对你好吗？”旧忆藤蔓蒙盖缠绕洛尘悄的躯壳。
心绪摇曳千年，残心参差不齐也迟早随风而去。
谢序瞬间僵硬，眸色千帆霎时覆水，一张小脸惨白得说不出话来。
洛尘悄见此心上顿时绞痛，顷刻又将谢序揽入怀里。
又一次。
再一次让洛尘悄明晃晃地感受到他那单薄如水的肩膀不停歇地抽搐着，颤抖着。
“师尊……”心如刀绞，谢序在他怀里慌得不知所以。
洛尘悄按住他的手忙脚乱，轻轻抚摸着他的背部。
明明自己的声音也嘶哑得厉害。
“不问了，不问了，谢序，我不问了……”洛尘悄轻哄。
不愿意说就不愿意说吧，反正最后都要死在一起。
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只露一丝。
谢序经此一遭更没什么胃口。
佳肴尚温没吃几口小人儿便乖乖窝在师尊怀里睡着了。
呼吸很浅。
他的精神气似乎也随着时间流逝在逐渐减少。
这个认知让洛尘悄心底很惶恐。
狸伯兮看他这副气息犹存的鬼样子内心也万分焦灼。
上次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嘛？
怎么这次一来，不仅失了忆，还把自己的身体搞得一团糟。
房前。
“仙尊，早些歇息吧，阿序他……”
狸伯兮的目光落在谢序的脸上顿了顿，又看向洛尘悄。
他认真道，“阿序他总是独自一个人，现在有你在，我真的很放心。”
“你？”洛尘悄目光锐利幽暗如蛇。
他似乎在暗处观摩，只要狸伯兮敢说错一个字。
洛尘悄暗动的灵力就会让他瞬间毙命。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每次他来我这里提得最多的也是你，我原以为他会落空，没想到你的心早——”
早就在他身上了。
“再多嘴，杀了你。”
洛尘悄话落不等他反应，转身回屋。
狸伯兮虚起眸，注视着他抱着谢序默然回屋的背影，又无奈地摊了摊手。
“遇之不可求，别之心上忧，祸福无不己求之，阿弥陀佛。”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