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出城么？要不要一起……一起走？”
那个长发人静静立在风里。
他的斗篷没有装饰，唯有一种暮色也无法遮盖的幽暗气息，可是斗篷下的肌肤却是苍白的，好像覆盖了一层一触即化的薄雪，衬得那人的鲜红视线更加冰冷而靡艳。
舒没有得到回应，只感觉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把“你”换成了敬称，又问了一遍。
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
“因为最近有传言，说您在捕杀年迈的人类。”
年轻的魔王微微皱眉。“这种小事，就把他吓走了？我记得他以前胆子不小。”
魔怪们低头擦了擦汗。他们来魔王宫做工之前，谁不是一方勇士呢。
“真遗憾啊。”魔王轻轻敲着王座的扶手，脸上一点点浮现笑容。“过去这么多年，我可是答应要给他一个最残酷的死法。可惜我知道的死法太多，竟然还没选出最残酷的。”
魔王忧化作人类法师的模样，等待着那个人过来邀请。
熟悉的气息近了，让寒风增添了温度。魔王忧经历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甘的屈辱，和数十年的绝望等待，觉得自己麻木的血液再度热了起来。
有时候，爱和恨共享同一种感觉。
他再也无法忍耐，款款转过身。脚步声迟疑地靠近。魔王看到的却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舒比他矮一点，裹在厚重的斗篷里，只露出碎发下的一双眼睛，在左右张望。因为年龄逆转，他的眼睛显得更圆了一些。
那是一种想要找到什么人，却有不想和人扯上关系的眼神。
魔王忧曾经想过，或许这只是另一个时空的舒。那样他的复仇就没有意义。可是只看了一眼，他就断定这就是他的目标。
除了年龄，眼前的少年简直和照顾他并抛下他的青年一模一样。同时魔王忧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激动人心的重逢。这个少年舒眼神疏远而平静，完全没有认出他。
“你也出城么？要不要一起……一起走？”
魔王忧一腔沸腾的血液仿佛遭到淬火。他闷烧了多年的爱恨，竟然在这个可恶的人类眼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在加倍的愤恨中放下了致命诅咒的手。
他改变主意了。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就这样杀死一个无知觉的敌人，根本是太便宜。这还不是最好的复仇时机。
“是。”美貌少年冷淡地回应。“你呢，为什么要离开魔域？”
树影抖动。给这个质问添加了些许回声。
真是奇怪的问题。少年舒迟缓地偏偏嘴。
“我本来也不想的。”他斟酌着，“但我是人类，那地方不适合我。所以，我辞职了。”
舒的理由从来就是这么简单。合适，不合适，没有什么值得他勉强或者争取。魔王忧此刻可以完全肯定，这个人就是蔑视他的恳求，一走了之的人类。
于是在魔王强大的情绪波动下，弱小的少年舒被震得失去了直觉。
*
舒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待在城外的营地。
暮紫森林到傍晚就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紫色光斑。营地队员正在用魔法设置驱魔屏障。他稍微观察了一下，这似乎是个不小的团体，不知怎么就放他同行了。
“呦，你醒了。”副队长是一个山羊头的魔人，走过来交给他一个队伍识别的徽章和守夜的值班表。这种魔域的森林充满未知魔兽，为了防止被幻术入侵，这些队友都有特殊的识别徽章。
“哦，谢谢。”舒有点心虚地挠了挠头发。“我还没有提交申请……”
“没什么。是你的同伴带你来的。”羊魔人指了指旁边一棵树下单独静坐的人。这下舒仅凭背影就能认出，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遇到的那个美丽少年。
舒很清楚自己是个废物，而那人看起来是个厉害的大法师。旅队恐怕是看在大法师的面上才允许他入队。
嗯，和人非亲非故的，帮了这么大的忙，可要找机会好好感谢下。
于是第二天，在安全时间自由活动的时候，舒特别认真在森林里走了几圈，然后找到一种他觉得很好吃的浆果。这个浆果是淡红色，口感酸甜清爽，但是生长的地方险恶，平时很少见。
舒熟读生物图鉴，带好手套开始采摘。这是他第一次采摘，还是低估了这些异世界植物挥舞的倒刺，好几次被勾破了衣服和皮肉。
来都来了，反正图鉴上没有毒。舒咬咬牙，大不了少采一点，就不自留了，足够送人就行。
最后他从灌木丛钻出来非常狼狈，看起来像是和猛兽搏斗过，终于增添了几分存在感。队员这才发现队里有这么一个透明人，纷纷过来询问，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魔兽。
舒是个社恐，一路摇头，朝着空地小跑过去。更巧的是，那个法师就在不远处休息。
甩掉陌生人，他暗自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害怕和那个法师对话。
法师似乎也不活络，总是独自行动。看到他走得近了，才勉强抬头。
看到大佬的眼神，舒刚才的坦然荡然无存。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可能因为这里是魔怪横行的暮紫森林吧。
“怎么，你找我。”美丽少年抬眼打量他，特别是衣服上那些破洞，散发着淡淡的血气。
啧，这虚弱的人类。魔王忧心里十分不满，不会在我好好复仇之前就送命了吧。
“嗯……嗯，”舒给自己打气。这法师看起来还很年轻，自己可是一个五六十岁（纸面）的老咸鱼，足够做个长辈。快拿出长辈的气势来！“谢谢你昨天带我入队，这些……是我刚摘的，送给你吧。”
说着，清秀少年带着一身狼狈，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六百岁魔王忧几乎要按住自己疯狂跳动的胸口。
这该死的，狡猾的人类！他肯定知道自己要复仇，所以使出这种花招来迷惑自己！可恶！
心头微热的少年魔王怒不可遏，为了复仇大计，还要保持平静，假意接过一个浆果，放到唇边咬开。
新鲜的汁水绽开。魔王恍惚想起很久以前，他就很喜欢趁舒吃水果的时候跑去偷吻他。作为魔族他并不喜欢没有魔力的果实，但是这种酸甜的味道，会令他想起那时尝到的亲吻。
少年舒偷偷观察着大佬的表情。
咬开果实的瞬间，美丽少年的表情有一丝凝固。难道这个果子的味道这么复杂么？舒看着手里这一捧淡红色的浆果，有点费解。
“你觉得怎么样？”少年舒硬着头皮打破寂静。
美丽法师少年的食指擦过嘴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一点味道都没有。”那个笑容变得更加深邃艳丽。然后法师抬手，将咬开的浆果优雅地吐出来，扔在地上。“抱歉，我不需要这种东西。”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偏过头。“那边有一些女性魔人，可能会喜欢这种口味。”
少年舒的身形顿时有些僵硬。
没事的，还好周围人也不多。舒觉得血液都在轰隆上反。丢人就丢人吧，反正也没谁看见。
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慢吞吞收回果篮，再也不敢抬头看那个艳丽的少年。
看到他这幅样子，魔王忧心里升起复仇的畅快。当年他在那个法阵前如何哀求，自然就要这个心狠的人类百倍偿还。死亡根本不足以和那种痛苦和绝望相比。这是他最可恶的敌人，魔王忧偏要这个人类活着，一点点感受他这些年遭受的一切。
不过，魔王忧还没有得意很久，就看那少年步履蹒跚地往边上走去。少年的斗篷背面沾着没来得及清理的草叶和荆棘，看起来还摔了几次，狼狈极了。
舒的心意被人谢绝，自然也不是滋味。不过他是个摆烂咸鱼，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美人的任性。美丽就是可以凌驾众人的特权。而他一个庸人就算大声哭喊也是无用，还会讨嫌。
他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加快了脚步脱离刚才那股尴尬的区域。
一个女性魔人正斜倚着树干休息。舒已经没有心情吃这些果子。但是采都采了，也不能浪费。他从善如流找了个最近的魔人。“你好，小姐。”人类少年仰着小脸。“请问，你喜欢这种果子么？”
“哎呀呀，这不是很少见的吗。”女性魔人窈窕地拧了下腰身，眯起眼打量他。“人类小鬼，倒是有几分胆量。”
被丰满的魔人突然靠近，少年舒吓了一跳，结巴起来。“你你你要是喜欢，就都送给你吧。”
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好像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但舒想起刚才的倒霉事，不敢回头看。
“那姐姐就收下了。”女魔人咂了咂嘴唇，对着少年伸出手，接过果盘后捏了捏兜帽下的脸。“哎呀，仔细看……你也还挺可爱的。”
魔族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直接强烈。舒虽然耳闻目睹，轮到自己仍然不习惯。他涨红脸，后退了几步。
然后就感到有人站在了他背后，他不敢再动。那股说不上来的气息，隐隐让人觉得凶险。
“你不是说，魔族跟人类不合适么。”少年优雅的语调在他背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却让人牙酸打颤。“怎么，现在就不害怕了？”
少年舒找到了离开的借口，虽然这个台阶有点扎人。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难伺候，真不知道是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
难道说……这家伙其实喜欢这个女性魔人，觉得他在献殷勤，很碍眼？
少年舒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难怪触了霉头。他不敢回头，立刻拔腿跑路。
*
一截手臂轻轻落到草地上。
“你刚才，是用了这只手碰他吧。”
魔王忧平静地收回施法的手。
女性魔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剧痛的断肢就被魔法修复，又长出一只崭新的手臂。这样复杂的魔法几乎是瞬间完成的。整个世界，魔法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一只手都数得出。
“给我。”
脸色惨白的魔人战战兢兢，立刻交出了果盘。
魔王忧抱着果盘，捻着浆果，似乎仍然不解气。忽然他伸出尖锐的指尖，悬在魔人的喉咙前。
“我想，你刚才应该没有吃过吧？”
在强大的魔力压制下，魔人无法动弹，只惊恐地摇头。
“哦，这样最好。”少年魔王漫不经心地收回手，笑容潋滟。“不然我就要撕开你的喉咙找一找了。”
美丽少年幽幽转身，返回拾起刚才丢出的那一颗浆果，放在一起。
阵风拂起漆黑长发。他抱紧那盘新鲜的水果，贴在脸侧。
“都是我的……这些，必须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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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和忧的精神状态 大概是守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