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钟老爷子的府邸会像钟臻老师的那样气派。
结果司机将车开进了一个老旧小区, 停在其中一幢楼下,恭敬道:“您上去吧,我大概三小时后回来这里等您。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 您再跟我讲。”
钟臻点头, 抓了抓商旻深的胳膊,“小诺, 走吧。”
“你爷爷住在这里呀……”商旻深看着灰突突的楼房, 傍晚, 从各个窗口里飘出饭菜香气,还有小孩的嬉笑与大人的说教声。
“我爷爷是个音乐老师,这是他们学校分的职工房,”钟臻扶着他的肩膀,“老爷子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 怎么劝都不搬家,我们也就随他了。”
又轻声提醒, “咱们要去三单元的一楼中户。”
“好。”商旻深牵着他, 绕开路面上的薄冰,走进楼道才后知后觉地问,“我们是不是该给爷爷买点营养品啊?”
“不用了,”钟臻笑笑,“他啊, 家里堆的全都是晚辈送的营养品,什么都不缺。”
“那也是……”话还没说完, 门就先行开了。
钟臻的爸爸妈妈站在门里, 笑脸盈盈, “臻臻和小诺来啦, 快进来快进来!”
钟臻的父母都是绵羊族, 妈妈身材娇小,穿着一件玉白色的旗袍,头发盘着,羊角也小巧可爱的样子。
他的爸爸穿着同色系的唐装,亚麻材质,不至于太正式,但看着明显是用了心。
他们俩拉着钟臻和商旻深,举止亲切又自然,“来的路上堵车了吗,前两天大堵车可都上新闻了。”
钟臻摇头,“没有,一路畅通。”
“那是因为小诺在嘛,大马路都给小诺面子。”钟妈妈笑着搭腔。
商旻深羞怯地摆摆手,“不是的,因为司机叔叔的车技比较好,对城市交通也熟悉,会避开堵车的路段。”
钟臻父母相识一笑,钟臻也忍俊不禁,“我妈妈在夸你呢,她要是喜欢谁,恨不得整个世界都是绕着这个人转的。”
商旻深望了一眼钟妈妈,对方正一脸欣赏地看着他,他倏然收回视线,低着头,“谢谢阿姨和叔叔。”
“哪儿的话,快去跟爷爷打声招呼吧。”钟爸爸推推二人,示意商旻深将钟臻带去里屋。
看了眼钟表,钟爸爸惊呼,“诶呦快快,锅上的肉快到时间了,汤也煲差不多了吧?”
“是的是的,再煮肉都要老了。”钟妈妈推着钟爸爸,一起钻进厨房。
“别紧张呀,”钟臻悄悄对商旻深耳语,“我们家人其实都有些胆小,怕你感觉拘束,所以特意装得很热情的样子……他们平时不这样,以后多接触接触就好了。”
“没有很紧张。”
商旻深低下头,望着自己脚上的拖鞋。
是双新拖鞋,跟钟臻穿着的是一套,大概是为了欢迎他们特意买的。
好遗憾啊,钟臻一家人都很好很好,可是自己马上就要让他们失望了……
“走吧,去看看爷爷。”钟臻握住他的肩膀。
“好……”商旻深答应,又突然在无人的客厅里抱住钟臻。
钟臻回抱他,“还说不紧张?我爷爷人很好的,所有被他教过的学生都喜欢他。”
“我知道,你们都特别特别好。”商旻深闻了闻钟臻身上的香味。
连这个味道都是最后一次了。
深呼吸,他离开钟臻的怀抱,牵起他的手,“走吧。”
钟老爷子年事已高,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爷爷,”钟臻摸到他的床头柜,微微俯身,凑近老人,“爷爷,我们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钟老爷子慢慢睁开眼睛,“是臻臻啊,你好久没来咯。”
“我身体不太方便嘛。”钟臻讪笑。
“净瞎说,你是眼睛看不到,腿脚又没坏,怎么能不方便嘛?你就是怕我催你结婚,是吧?”
这回钟臻真不虚了,拉着商旻深的手,大大方方地介绍,“我这次可是带人回来了啊,这就是我想要结婚的对象,目前还在彼此了解的阶段。”
老爷子闭上眼睛,嘴角浮起笑意,“那怎么还没听小孩跟我打招呼呢?”
“爷爷好,”商旻深瞪着眼睛,恐惧而怯懦,“我是…”
“过来让我看看,”老爷子憋不住笑了,按着遥控器,自己将升降床的床头抬高,坐起身来,“我来看看我的小孙儿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子。”
钟臻让了一步,换商旻深靠着床头柜站着,方便和老爷子交流。
来了!终于到了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刻了!
商旻深有些可惜,钟爸钟妈精心准备的晚餐估计也没心情吃了。
老爷子的身体这么虚弱,可别被他气坏了……
艰难地挪到床头,商旻深抬起眼,看向老者。
对方虽然年纪大了,行动迟缓,眼神却明亮清透,精神矍铄。
“啊哟,模样长得真俊!可是这耳朵是怎么了?”
意外的,他没有对商旻深的容貌感到质疑,而先关注到了他的残耳。
“小时候被弟弟咬掉了半只。”商旻深抽着鼻子,十指紧紧攥着。
他不再解释更多,头顶仿佛有颗看不到的炸弹,即将在未来的任何一秒引爆,将他粉身碎骨。
“哦,你还有个弟弟啊,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吗?”随后,老人嗤了一声,转而愤慨,“小孩子无法控制兽态,很容易做出些伤害行为;只是大人怎么也这么不负责呢,刚一出事就得想办法带着断掉的耳朵去缝合啊,怎能放任它残着?”
“爷爷别生气了,他这不是已经离开那个家了吗?”钟臻帮忙劝。
老爷子重重呼出一口气,余怒未消。
商旻深不由警觉——钟老爷子认不出他不是詹一诺吗?
即便没认出来,也该更信任和詹一诺的爷爷的交情才对啊,钟爷爷为他打抱不平,不是在指责旧友不负责任吗?
很快,他的疑虑就解清了。
钟爷爷叹了一声,“唉,要是老詹在,一定会拼尽全力救你的,可惜啊,他走的太早,留下那么个混账儿子。”
商旻深钝钝抬起头,望着老者。
“你爸妈这些年忙着工作,没少委屈你吧?我听说你从小就跟着你妈妈在海外飘着,这两口子就知道赚钱,也不知道赚来的钱要给谁花。”
钟臻拍一拍爷爷,“行啦,当着小诺的面儿就别说这些啦。”
“还真是,”钟老爷子自嘲地摇摇头,“抱歉啊小诺,我跟你爷爷关系铁,看到他儿子儿媳这个样子对你,我心疼,一下子就把话说重了。爷爷现在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看也看不清,闻也闻不到,说不定哪天就去地下跟你爷爷会和了……”
“爷爷!”钟臻沉声。
“知道了知道了,”钟爷爷笑着,抓起商旻深的手,放在掌心里,“只要你和臻臻好好的,如果相爱就一起走一程,不相爱了就和平地分开,最重要是要开心,把自己的感情放在第一位也没关系,自私一点也无所谓……人活着嘛,总有许多无奈的时候,但还是得珍惜当下,趁活着的时候,把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别被过往的事牵住脚步,是不是?”
商旻深的眼睛大大的,黑溜溜的眼珠上映着佝偻着腰的老人,那老人的笑容和蔼仁慈,令他慢慢放松。
似懂非懂的,他点了一下头,“嗯。”
“乖孩子,”钟老爷子抚着他的两只耳朵,“好好的!。”
餐前,商旻深和钟父一起,将钟爷爷抱到轮椅上,推到饭桌边。
绵羊夫妇做了一大桌的菜,也备好酒,甚至在开席前,乐呵呵地塞了商旻深两个大红包。
“拿着,给你你就拿,没关系。”不顾商旻深仓皇推辞,钟母坚持地将红包按进他怀里。
“是啊,拿着拿着!”钟父的笑容里有不加掩饰的宠溺,他的肚子圆圆的,脸颊也圆圆的,顶着一头自然羊毛卷,想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好脾气老师。
钟臻也劝他:“拿着吧,反正我们相互喜欢,迟早是要拿的。”
“可是……”商旻深哽住,他有什么权利拿走詹一诺的红包呢?
“你刚说喜欢我,是认真的吗?”钟臻再次确认。
“喜欢的,但…”
“喜欢就好,”钟臻拍拍他的手背,“喜欢就够了,就可以拿了。”
“快点呀,红包收一收,赶快吃饭了。”钟妈妈掀开汤煲,鲜香扑面而来。
钟爸爸迫不及待地搓搓手,“对嘛,待会饭菜都要凉了。”
钟老爷子也慢吞吞举起筷子,“我们开动吧!”
“小诺,把你的碗拿给我,阿姨给你乘点汤。”钟妈说。
钟爸在一旁挑拨,“啊?这就忘了你的宝贝儿子了,把你的宝贝老公也忘了?”
钟爷爷趁势煽风点火,“把老公公也忘了,现在臻臻妈就只宝贝儿媳了。”
“哪有,你们排队来嘛。”
不想,钟妈妈给商旻深盛好了汤,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施施然坐下来了。
钟爸爸嘿了一声,无奈站起来,“醒了,现在由我来给咱们三个过气宝贝服务了。”
委屈巴巴的样子惹得满堂大笑,商旻深也软绵绵地笑了起来,他一整晚都在笑着。
危机暂时解除。随着詹老先生离世,他们两家的交情也变得寥寥。
十多年前那场短暂的交集也并没让钟家的人记住詹一诺的长相。
所以没人知道现在坐在钟臻身边安安静静地笑着的人并不是他的娃娃亲对象。
而是一个将谎言的雪球越滚越大的匹诺曹。
可是,钟爷爷刚才告诉过他,要他珍惜当下,该享受的时候就去享受,该快乐的时候也要快乐。
商旻深不想破坏当下欢乐的气氛,他被人善待着,重视着,关注着,这是他梦里都梦不到的美景。
钟爸和钟妈计划着春节去北极圈看极光,钟臻嫌冷,执意宅家。
“北极圈……”钟老爷子喃喃,“不是说商家,就是商文浦那小子,他们好像因为什么原因居家移民到魁北那边了?”
商文浦——商旻深动作停滞,登时全身紧绷,心脏疯跳。
“是,不过不是移民,是潜逃吧。”钟父吐掉一口鱼刺,“他们家不知道惹到了什么人,连夜逃走的。那么多家产就扔给财产经纪人去变现,把人家愁得哟,价格比市价低好多,但是谁敢买啊?”
羊族对狼族有天生的忌惮,这事儿钟母也从亲戚那里听过一两句。
“商文浦全家都走了?”
钟父点点头,“嗯,他们的儿子好像本来就在申请国外的大学,这家人在国外也有房产,等拿到了国内的资产变现,这辈子也就不愁吃穿了。”
“唉,这年头,基因确实是彩票。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出了这种事都得剥一层皮的程度,商文浦还真就全身而退了。”钟老爷子叹了一声。
钟臻抿了一口白酒,淡淡道:“也不是吧,善恶终有报,要是不心虚,他们跑什么跑?如果有心虚的事情,无论跑到了哪里,也都是跑不掉的。”
钟父哼了一声,“是,现在有人私下里悬赏找他们,都找到我这里来了,说凡是提供线索的都有奖。不过这人的目标似乎不仅是商文浦,还有他的家人。”
“家人?”钟母疑惑,“商文浦的妻子是家庭主妇,儿子也还没读大学,找他们干嘛?”
“不知道,别是惹了什么事吧。”钟父给商旻深夹了块鱼,“来小诺,多吃点哈。”
商旻深点点头,将鱼肉放到嘴里,又心不在焉地给钟臻夹菜。
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打他的人似乎是下了死手……商旻深有预感,这个悬赏是冲着他来的。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想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