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大排练室。
长生殿绮丽的乐声止,秦奂关掉了仍在咿呀唱词的留声机,站在台边缓了一会儿神。
他往常也有这种出不了戏的情况,这是他的表演习惯所致,在宁策手底下磋磨了一阵之后好很多了。但最近试《锦堂春》,不知道为什么又有故态复萌的迹象。
挂钟的时针指向下午四点,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收拾了随身物品打算离开。结果刚一转身,就撞见了走廊上穿灰色夹克的男人。
这一层来往的学生很少,赵屏背靠着墙,指间夹了根烟,眼神幽深,不知道站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秦奂没见过赵屏本人,但对方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已经代表了某种提示,猜出他的身份不难。
他意外地挑了下眉,随即整理好了表情,不卑不亢地喊:“赵导。”
赵屏似乎顿了一下,直起身,看向他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你认识我?”
在这种问题上隐瞒没有意义。
“圈子里谁没有听过您的名字。”秦奂坦率道,“之前听谢老师说,她先生是影视行业的。我好奇去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您。”
赵屏嗤笑了声,显然没有信这个托辞。
来试戏前,秦奂就听说过,赵屏为人正派,对圈子里投机倒把的行为很是看不惯。
但到底是在圈里混了几十年的名导,从始到终,脸上分毫端倪没显,看不出是否有不虞。
他掐灭了烟,上下打量了秦奂一番:“名单上的人我都有印象……你是岑景池推荐来试戏的?”
秦奂摸不准他的态度,镇定答:“是,还要感谢您给的机会。”
赵屏不予置否,客观道:“台词不错,你不是科班出身吧,以前演过谁的戏?”
闻言,秦奂微不可察地一顿,再开口时,自然地掩饰了过去:“演过几个小角色,基本没有镜头,不值得拿出来说。”
赵屏并不意外——这个年纪的演员,真有作品才奇怪了——略一点头,就把话题揭过了。
“岑景池跟我说过,你要试崔淮是吧。”
回想起刚才在排练室看到的景象,赵屏略微拧起眉,总觉得惊艳有余,却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不合适。
秦奂本人的气质太出挑了,如果要他来演崔淮,演程凤春的演员很可能压不住,不自觉就成了陪衬。对于一个追求整体效果的导演来说,这是很严重的减分项。
可惜了。他想。这小子的天分还算不错。
赵屏琢磨了一会儿,正要直白地点出他的问题,却见秦奂摇了摇头。
“不。”他笃定道,“我要试程凤春。”
—
很难说这个要求是后生可畏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屏明显怔愣了一下,旋即眯起眼,探究性地打量他:“岑景池应该告诉过你吧,程凤春这个角色,我请了业内的老牌演员来演。”
尽管还没有正式签合同,但消息灵通的大都知道,程凤春的人选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了。
“我知道。”秦奂略微一颔首,神色没有半点波澜,“程凤春这个角色比较特殊,电影里涉及他的情节,时间跨度很大,应该对演员没有年龄上的限制。”
这就是在说,不一定非要让老戏骨来演。
赵屏听出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心底讶异之余,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你倒是胆子大。”
“在你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年轻演员主动来试我戏的男一的,就对自己的演技这么有信心?”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明确表示拒绝。
那就是有机会。
秦奂心里大致有了数,面不改色道:“在您面前不敢说演技。”
“只是我想,应该不会有别的演员……比我更了解这个角色了。”
—
B市。
盛世集团的董事长盛如昆如今住在城郊一家私人疗养医院,周边环境清幽,人迹罕至,往来除了医护,几乎看不到几个病人。
宁策从住院部大楼出来,自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令人不适的消毒水味。
口袋里的手机仍在嗡嗡兀自振动不停,他瞥了一眼,盛安卉打不通他的电话,转而发了七八条信息,最新的一条是在劝他——
“爸就是说话冲了点,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发完大概觉得不对,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
“你说的事情我会留意的,安排好了给你电话。”
宁策嗤笑了一声,径直关了手机,不再回复任何消息。
做导演的这些年,他自以为已经摆脱了过去那些事的影响,能心态平和地把盛家的闹剧当个乐子看。但事实证明,他还是把自己想得太大度了。
凡是和盛家沾上边的事,他都觉得厌烦。
盛世就像一艘在黑暗中行驶太久的巨轮,每一个零部件都透着僵坏和腐朽,每一根横梁都爬满了囊虫和蚊蝇,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触礁沉没。
他厌恶自己身上流着一半这个家族的血,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盛如昆教会他的东西功不可没。
盛如昆是在前几年被确诊癌症的,发现时已经是中晚期,治愈可能渺茫,只能用药物和化疗拖着。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最后搬进了疗养院长住。
宁策一直觉得他落成现在这样是咎由自取,以前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但或许是受昨晚那个梦的影响,他最终应下了盛安卉的请求,来医院见盛如昆一面。
就当是替宁皎看一眼他的下场。他冷漠地想。
然后他就如愿看到了。一具衰老病弱的躯体,一张风华不再、生机枯槁的脸,像一截横陈在病床上的将死枯木。
盛如昆刚经历过一场手术,才从特护病房转出来,允许家属探视的时间很短。
看到宁策的时候,他的脸上明显出现了几分惊讶,随后才反应过来。
“我以为,我在死之前是看不到你了。”他说。
宁策见了他就忍不住讽刺几句:“你很有自知之明。”
盛如昆听了并没有生气,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笑。
他年轻时也是英俊儒雅的,如今衰老了,还依稀能见出几分往日的样貌。宁策继承了他五官优越的地方,两人站在一起时,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盛如昆按下按钮,调整了靠背的角度,从床上坐起来:“你收购股权的事情,我听说了。”
“……说实话,我有点惊讶,但盛家的孩子,有野心是好事。”
做了几年化疗,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连仰起来都要靠外物辅助。
宁策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着,没有上去帮忙。
盛如昆清楚他的脾气,摇头道:“我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你再怎么恨我也没有意义。”
“阿泽争不过你,盛世最后还是要交到你手上。你何必要跟我赌这个气呢。”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口吻仍然是居高临下的,像在教导一只不知好歹的宠物,充满了训诫与责备的意味。
宁策觉得很可笑,抱臂反问道:“赌气?你倒是挺自负的,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替你们盛家守家业?”
顿了顿,又沉沉笑了声:“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不会报复盛泽和其他人?”
他的言辞是难得的尖锐,但盛如昆并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已经报复了吗。”
“盛泽虽然做事冲动了一点,但不至于蠢到在十拿九稳的对赌协议上做手脚。”
“阿策,是你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吧。”
宁策:“……”
盛如昆不比盛泽好糊弄,瞒不过他的耳目,宁策也有所预料。
只是——
他抵着后槽牙,终于得到了确认似的,一字一句问:“所以当年的对赌协议,也是你默许的?”
盛如昆没有接话,神色却明明白白地给出了答案。
到了这份上,宁策哪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紧攥着的指节忽然松了,然后扯出个讥讽的笑:“盛如昆,二十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冷漠薄情,利己主义,自私得彻头彻尾。
当年盛泽叫人篡改了宁策的志愿,逼他出国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专业。盛如昆没有管,因为盛泽的母亲、他的原配妻子还活着。他需要舍弃宁皎母子,保住他的事业。
七年后,盛泽要在业内封杀他,想借对赌协议叫他背上几个亿的违约金,反而被宁策抓住把柄送进了监狱。盛如昆同样没有管,因为发妻患病离世后,盛泽在他眼里已经是弃子。盛家的子女不少,当然是谁心狠谁能得到家业,即使中途折损一两个,也不需要可惜。
然而盛如昆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失望道:“阿策,没有变化的是你。”
“我本来以为,在外面搞了几年可笑的艺术,多少能磨一磨你的性子,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软弱没有长进。”
宁策:“……闭嘴。”
像是没看见宁策逐渐变得阴沉的脸色,盛如昆仍兀自道:“你不为自己考虑,旁人就会来争抢你的东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懂吗?”
“还是说。”他顿了下,语气带了几分刻薄和讥讽,“你真打算步你母亲的后尘,爱上作品里一个不存在的幻影,在现实里寻找他的投射,最后发现幻影破灭的时候,寻死觅活地自……”
“——闭嘴!”宁策的声线猛地拔高,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资格提她。”
盛如昆停了几息,看着次子难得失控的样子,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他咳嗽起来,神情却像一个稳操胜券的上位者,饱含恶意,又不紧不慢地劝诫道:
“听说精神类的疾病会遗传,宁策,我没有给过你这样劣质的基因。”
“要走哪条路,你考虑好。”
—
等盛安卉听到病房里巨大的声响,打开门冲进来的时候。
房间里的两人正一站一坐,隔得远远的。
想象中肢体冲突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只有摆在角落的花瓶砸落在了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这应该是刚才巨响的来源。
盛安卉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赶紧确认了两人都没有受伤之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深知自己亲爹那脾性,先担心地问宁策:“阿策,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
宁策已经冷静了下来,完全看不出曾被激怒的样子。
不知道两人单独说了什么。迎着盛如昆阴鸷的眼神,他抱着手臂冷笑:“我还想好好在外面待几年,亲自给他送终呢。”
“……”盛安卉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策并不理睬两人精彩纷呈的脸色,径直拉开了病房的门:“以后这类事,除了让我奔丧,不用通知我。”
盛安卉本来想喊住他,刚出了个声,房门就砰一声关上了。
只留房间内的两人,和一地四分五裂的碎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