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遥老实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过,你就一点不好奇他们在聊什么?”姜助理问,“和自家有关的事, 总要关心一下吧。”
“是和宋建林有关, 与我无关, ”宋遥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我又不打算继承家业,他们爱商谈什么是他们的事。”
姜助理叹口气:“真是羡慕你们这种‘不好好努力就要回家继承家业’的富二代, 我要是也有家业要继承就好了……我爸怎么还不告诉我我们家有亿万家财呢, 我不想努力了。”
他自言自语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遥沉默片刻,忽然问:“姜助理应该双亲健在吧?”
姜助理一愣:“呃,怎么了?”
“如果以牺牲你的双亲之一为代价,换这亿万家财,你还愿意吗?”
姜助理:“……”
这个问题简直让人无从回答, 他看了看宋遥,觉得他那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于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触及到了别人的伤心事, 连忙赔笑:“不好意思啊, 我不是故意的, 宋秘书你别生气。”
“没什么,我没生气, 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姜助理有些为难, 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是我的话, 肯定不能接受了,但如果是那些本就家庭不幸, 恨不得父母去死的孩子,想必会欣然答应吧。”
“嗯,”宋遥点点头,“我每次和宋建林吵架,都恨不得他去死,甚至想过‘如果当年死的不是我妈是我爸就好了’,可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过恶毒,如果我真的有选择的机会,我大概也和你一样,谁都不会选。”
不知道宋家具体发生过什么,姜助理也不好继续往下说,只能在内心祈祷傅总那边快点结束,他要招架不住了。
说也奇怪,几年前他刚当上助理的时候,觉得傅总是最难招架的那个,整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工作时间久了,就发现其实也还好,反倒是这位新上任的宋秘书更让人头大。
或许是少爷脾气,只有别人迁就他的份,没有他迁就别人的份,像是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猫。
唯独傅言降得住他。
又或者说,是宋遥自甘被降,毕竟几千年来,猫从未真正被人类驯化。
姜助理再次叹气,居然有点羡慕他们这种关系,彼此都是命中的“唯一”。
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找到那个“唯一”呢……
正想得出神,忽然看到宋遥站起身:“傅言给我发消息说谈完了,我回去了。”
“啊?哦,宋秘书慢走。”
宋遥离开总助办公室。
他溜达着往傅言那屋走,却被人叫住。
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怒意:“宋遥!”
“……你怎么还没走?”宋遥不情不愿地回过头,“事情都谈完了,还留在这干什么?我只是秘书,不负责和你们对接项目上的事。”
“你还好意思说出来?”宋建林一把拽住他,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你给我说清楚,你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这一身,啊?”
他说着扽了扽宋遥的衣领,宋遥一脸嫌弃地躲开:“乱碰什么。我干什么还得跟你汇报?那我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裤也要跟你汇报?”
宋建林差点被他气死:“你!”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有支配自己人生的资格和能力,上次傅言难道没提醒你,让你少管我,手不要伸得太长?”
毕竟是在公司,他还不想真的和宋建林吵起来,似乎穿上这一身正装,行为也该变得成熟一些,因此他刻意压着嗓子,没有大声说话。
宋建林自然也知道他不该在傅家的公司和儿子吵架,他用力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其他事我都可以不管你,但唯独这一件,我真的不明白你,宋遥,放着自己家的家业不继承,跑去给别人当秘书,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从来没说过要继承家业,是你一厢情愿地把我当成继承人,你完全可以把你的遗产全都留给别人,我不介意。”宋遥一摊手,无所谓地说,“而且我提醒你,傅言不是‘别人’,他是我对象,我们已经结婚了,合法的。”
宋建林:“……”
他脸色变了变,由黑转青:“好,就算你不想继承家业,我也不逼你,可你在这当个秘书,能有什么出息?你要一辈子给人端茶倒水?就干这些伺候人的活儿?”
“我伺候谁了?”宋遥莫名其妙,“今天是你来,我才勉为其难地给你泡个茶,你不爱喝可以说,我还不想给你泡呢,放在往常,傅言让我给他冲杯咖啡还得哄着我,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不论在宋家还是在傅家,不论我当老板还是当秘书,没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明白吗?”
宋建林气得直按自己额头,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你怎么就听不明白我的话?我不反对你和傅言在一起,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他光环之下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庸,你该有你的立身之本,而不是做他的陪衬。”
“你认为我现在是他的陪衬吗?”宋遥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太自我代入了,因为我妈因你而死,成了你的陪衬,你就害怕我也变得和她一样?”
宋建林忽然怔住。
宋遥:“继承了你的一切就不算陪衬了吗?从父辈那里得到的钱财、权力,就是你口中的‘立身之本’?试问有哪一点是我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从这一点来说,我继承你的钱,和继承傅言的钱有任何不同吗?”
宋建林哑口无言。
宋遥:“别把你的一切强加在我身上,你失去了你的妻子,可我没有。你每一天都在想,‘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就能应对危机’,所以你一步也不肯停下来,可我不需要。你为了愧疚而活,为了责任而活,可我不是。”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记事那天起就知道,我想摆脱和你有关的一切,不论是小时候你对我的冷漠,还是长大后你对我的过度管束,都让我觉得厌烦。远离宋家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做的任何事都是我想做的,我只为自己快乐而活,你的人生目标,不在我考虑之内。”
宋建林嘴唇颤了颤,铁青的脸色渐渐发白。
“听到儿子说讨厌自己,很害怕吗?”宋遥歪了一下头,笑起来,“你早应该习惯了才对,还是说,感觉到我恨你,和我亲口说出恨你,还是不一样的?”
宋建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
“你知道吗,小时候你对我冷漠,我只是觉得你不爱我,可长大了,你以你所认为的对我好的方式弥补我,我甚至开始觉得你根本就是恨我,不然的话,为什么所有的弥补都以我厌恶的形式出现?”
“我……不是……”宋建林想要为自己辩驳,才发现人类的语言可以如此苍白无力。
“你和那些自己无能却望子成龙的家长没有任何区别,钱并不能拓宽你的眼界——觉得弹钢琴会有出息,就逼孩子去弹钢琴,不管他们是否喜欢;从不对孩子说一句褒奖的话,认为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责骂才是鞭策;觉得自己是过来人,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所以孩子必须听你的,不允许他们有一点点自我,不给他们任何私人空间,甚至规定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必须要在晚上十一点以前回家。”
宋建林:“我那只是……”
“只是担心我在外面遇到危险?”宋遥啼笑皆非,“或许你搞不清楚‘关心’和‘管束’的界限,但我也没兴趣当你的小白鼠,让你实验该怎么做一个好父亲。”
宋建林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看这辈子就算了,”宋遥由衷地提出建议,“希望你下辈子能遇到一个跟你合得来的儿子,我也能遇到一个跟我合得来的父亲。至于现在么,反正我们的关系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就顺其自然——哦对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插手我的生活,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他看了眼手机:“快到下班时间了,宋总请回吧,我们傅总从不加班,希望您不要让他破例。”
说完他就往办公室走,抬脚的瞬间,他听到宋建林颤抖的声音:“宋遥,对不起。”
这是宋建林第一次当面给他道歉。
让这个一生要强的男人拉下面子给儿子道歉,大概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宋遥顿了顿,发现自己内心竟没有太大波澜,自从上次跟傅言大哭一场以后,对于父母那种浓烈的感情也变淡了,以至于他可以和宋建林心平气和地说话,可以和不算交心的姜助理谈及母亲的话题。
好像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跟自己和解以后,他开始能跟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和解。
于是他回应了宋建林的话,对他说:“我也一样。”
说完,他推开办公室的门。
傅言已经关了电脑,看起来正准备下班,见他进来,问道:“跟你父亲聊完了?”
“你果然是故意的,”宋遥走到他跟前,“明明知道他没走,还非要让我过来,就是想让我和他碰上吧?”
“我觉得对话的机会应该让给你们两个,我在场不太合适。”
宋遥白他一眼:“该不会这个什么项目本身就是让我跟他见面的幌子?”
傅言:“那倒没有,项目是真的,想和宋家合作也是真的,正因为想和宋家合作,才觉得有必要告知你,以后我们两家常有来往,宋建林知道你在我这当秘书是迟早的事,不如早点告诉他——我这个人,最不喜欢不安定的因素。”
宋遥嘁了一声,懒得听他解释。
“你们聊得怎么样?我刚没听到外面有动静,应该是没吵架?”
“在这吵架多丢人,老宋才拉不下那个脸,”宋遥说,“怎么说呢,算是说出了我这些年的心里话,我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跟他说这么多话,都赶上一篇八百字小作文了吧。”
“那看来,我们遥遥长大了,”傅言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以后,不能再管你叫小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