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过了一日,姜憬要成亲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满了整个京城。
他本是才俊,相貌风流文采斐然,是状元出身,又成了太傅,若是太子顺利登基,前途不可限量,一些爱而不得的小姐们得此噩耗悲从心中来,绞着手帕就开始掉泪,有几个身弱的甚至哭晕了过去。
姜憬不想见到申寒萧,免得尴尬,便向皇帝请了几天假操持婚事,皇帝也为他的婚事忧心过,还曾试图将刑部尚书家的二小姐指给他,后被申寒萧一搅和便不了了之,闻言自然欣喜地批准了。
婚期订在月末,日子算是比较赶了,有一大堆繁琐的事务需要打理,姜憬推掉了雪片一样的应酬,安安静静地躲在府中写喜帖。
他不想见人,却有人非要见他,还是他此刻最不愿见到但又无法避免的人。
“殿下此番前来也是邀我去天香楼饮酒?只是府中上下都等着我去打点,一时半会怕是走不开了。”他想当做无事发生,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
申寒萧根本笑不出来,黑如点漆般的眼睛乌沉沉酝酿着风暴,颜色稍浅的唇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说出的话夹枪带棒。
“未来的姜夫人就在府上,老师怎么还亲自动手,难道是舍不得她沾一点阳春水?不愧是人人称赞情深意长体贴周到的姜太傅啊。”
姜憬面色如常,没被他刺到一点,含笑承认道:“是啊,九儿姑娘身体柔弱,不宜太过操劳,我身为她未来的丈夫理应帮衬着,夫妻之道就是要互相扶持,彼此依靠。”
一拳打在棉花上,申寒萧面色冷沉下去,言利如刀:“老师为了躲避我,宁愿娶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这可不是老师一贯的作风。”
“殿下慎言。”姜憬笑意浅淡了些,“殿下身为局外人,又怎知我并非诚心实意喜欢九儿姑娘?她对我的心意有目共睹,我病重时九儿姑娘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照料,相处之中我便渐渐对她动了心。”
“我很喜欢九儿姑娘,她对我亦是如此。”
“你喜欢她,那我算什么?”申寒萧下颌绷得很紧,话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我与殿下只是师生之情,再无其他,何况殿下此前说得不假,我年纪已然不小,与我同龄的孩子都四五岁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姜憬说得直截了当,不留半分余地。
申寒萧不信他如此果决,能冷静又迅速地将脱离掌控的情感切断,执拗地想撬开紧闭的蚌壳,“是你说要与我平定天下动荡,共创太平盛世,黎民苍生安居乐业是你毕生的心愿,这些都不作数了吗?”
“这与我成亲并无关系,即便物是人非,我依然会尽心辅佐殿下,这一点殿下无需怀疑。”姜憬平淡地说。
申寒萧不甘,目光牢牢锁定他,咬牙道:“你可敢扪心自问,你对我从无半分私情?”
“殿下。”姜憬撇开眼,避而不答,“陛下如今龙体日渐憔悴,多次提起要为殿下选位端庄贤良的太子妃,微臣知道殿下有颗仁孝之心,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等到来日殿下成婚,不止陛下心愿成真,微臣也会喜不自胜。”
他就站在那里,看似单薄的身形实则牢不可拔,与当年高中状元时几乎没有任何分别,那时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厚重的屏障,如今看来,消失的屏障又回来了,从有形变成了无形,比之当年更难以打破。
申寒萧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老师……”他满心慌张地上前一步,妄图拉近他们逐渐远去的距离,“老师,是我说错话了,你把它忘掉好不好?我没有说过那些话,你也没有要成亲,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们、我们还像之前那样行吗?”
姜憬在笑着,但疏淡地往后退了一步,“太子殿下说的那些微臣早就忘了,殿下不必挂怀。”
申寒萧那口气没松到心底,姜憬转身拿了一份写好的烫金喜帖递给他,笑道:“婚期订在本月的二十九号,还请殿下一定要来观礼。”
申寒萧的心猛地坠入谷底,他像踩在脆弱冰河上动也不敢动的人,旭日的照耀下冰雪消融,脚下支撑摇摇欲坠,他听到了冰面碎掉的声音,窸窸窣窣,遍体生寒。
申寒萧浑身紧绷僵持着不肯接,通红着一双眼盯着他,姜憬错开脸,不言不语。
“我知道了。”申寒萧惨然一笑,嗓音嘶哑,“那就祝老师……得偿所愿。”
他丢魂落魄地走了,姜憬呆愣在原地怔了半晌,低头展开那张写给申寒萧的喜帖。
如姜憬这个人般一向工整漂亮被当今圣上大肆赞誉过的字迹竟写得生涩狼狈,墨汁凌乱地洇透纸页,不知执笔人是何等的心乱如麻。
他缓缓将那喜帖撕碎,而后提笔,若无其事地继续写着给大理寺少卿的请柬。
只是那双手却抖得无法落笔。
……
狄九徽找不到闫御了。
自从那天他扭头走掉之后,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成个亲而已,只要能将姜憬与申寒萧本不该存在的姻缘斩断,就能拿到浮生若梦了,这不就是他此行下凡的原因吗?闫御不高兴什么。
狄九徽有些气馁,再次掐了个诀,这次总算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立即追着而去。
极北之地,风雪肆虐,寒冰终年不化,四野阒无人声,唯有雪落时能听到簌簌轻响。
高山之巅生长着一簇稀世罕见的雪莲,通体雪白,剔透玉洁,淡香清幽沁心,足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千金之物此刻正握在闫御手里,他心烦意乱,一点不留情地薅掉一片片花瓣。
“生气归生气,别糟蹋东西啊。”狄九徽悄然现身,他就穿了件薄如蝉翼的单衣,砭骨寒风无法近他身分毫。
闫御一顿,随后糟蹋得更凶了,揉碎的莲花瓣儿溢出汁水,滴滴嗒嗒地濡湿了指尖,又顺势往下,连指缝都湿漉漉一片。
狄九徽叹了句可惜,并肩坐在他身边,说:“我就是配合姜憬演一出戏给申寒萧看,打消他的念头罢了,没想到你会生气。”
闫御看了他一眼,丹唇明眸,千娇百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不折不扣的倾城美人,可他却沉了眼眸,“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狄九徽心领神会地挑了下眉,身体向他倾斜,没轻没重地撞了撞闫御肩膀,挤眉弄眼道:“我懂了,你吃醋了对不对?”
闫御表情一僵,往旁边一躲,他落了个空。
狄九徽就笑,满不在乎地说道:“又不是真的,我和姜憬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不喜欢他。”
闫御听着他随意的口吻仍然生气,嘴一快:“那你喜欢谁。”
“你啊。”他不假思索地说。
耳畔寒风呼啸,纷飞的雪粒凛冽,在即将触碰到二人时自动被结界隔开。
“不信。”闫御撇开脸,否认之快像在欲盖弥彰。
“有什么不信的。”狄九徽伸出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膛,皮肉下方是一颗滚烫跳动的心脏,他笑道:“哥哥,你在我这里排首位。”
闫御耳根一热,转过头看着他,较真道:“我是首位,说明还有二三四五六?”
“啊这……”狄九徽磕巴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容貌一改变回了本相,故作从容地扯开话题。
“你看,这才是我,九儿只是一个假身份,她只存在于凡间,像一场易逝的烟火,何况凡间的礼仪于我们又不相通,即便拜堂成亲,也不作数。”
他言辞恳切,闫御心中郁结总算稍微减轻了一些,但还有点遗憾,“你真要把他们拆散了。”
狄九徽羞愧地捂住脸朝他那边一倒:“我们好屑啊。”
闫御丢掉被他摧残得不成样子的雪莲,擦干净手指,冷漠地拨开他:“是你,没有我。”
把闫御哄好之后狄九徽回了姜府,好巧不巧与申寒萧撞了个正着,他脸色极为难看,应该是刚和姜憬争执过。
狄九徽可不想在这种时候挑衅他,老老实实地行礼:“太子殿下。”
申寒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似要将他活剐了,目光却在触及他腰间时忽而一凝。
狄九徽疑惑地顺着他目光往下看,见到了那枚姜憬拿来给他赎身的玉佩,他做贼心虚,连忙藏了起来。
“他把这玉佩送给你了?”申寒萧语气平静得没有起伏。
“……啊,算是吧。”
狄九徽捧着烫手山芋,他还真不是故意显摆的,本想还给姜憬来着,借口都找好了,就说是拿钱跟那几个小混混赎回来的,还能刷一把好感度,可此时看申寒萧的反应,这玉佩背后似乎有什么故事。
含糊其辞的态度非但没让他起疑,反倒让申寒萧深信不疑。
那是他成为太子的第二年,也是他立于风口浪尖上,周围人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拉下马的第二年。
秋闱狩猎,君臣同往,三皇兄与其同党筹备多时的阴谋就在此拉开帷幕,他毫无防备地中了招,是姜憬拼死救他才捡回一条命,姜憬为他挡下明枪暗箭,身受重伤,差点死在那里。
而这玉佩是他母妃留下的遗物,他给了姜憬,并向他许诺,以后无论发生何事,只要姜憬说一声,他都会以命奉陪。
眼下姜憬却把玉佩转赠别人。
“好,真好。”
他低着头自嘲地笑出了声。
狄九徽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小心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申寒萧倏然抬头,眼神凶狠宛若野兽,“再多说一句,我杀了你!”
这不加遮掩的汹涌杀意,一句蓬莱脏话被狄九徽吞了下去。
他离开了,没了之前的跌跌撞撞,不知怎的,狄九徽心有不安。
时间飞逝,眨眼间到了婚礼当天。
姜憬待人真诚,在京城人缘之好堪称第一人,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都来了,贺喜声不绝于耳。
他面容含笑,不厌其烦地与其一一寒暄。
姜憬父母双亡,狄九徽图省事,父母也是双双去世,婚礼之前他俩曾聊过关于拜高堂,闫御从旁听了,直接变成一白发老叟。
“你爹我不介意借尸还魂。”
狄九徽:“……”
狄九徽揪了颗葡萄朝他砸过去。
愈发逼近吉时越不见闫御身影,狄九徽扫了四周一圈,不知他又躲到哪里去了。
姜憬正做拜堂的准备,忽然有人匆匆跑过来,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姜憬脸色霎时变了。
他回头看了眼坐满客人的正厅,情急之下招来管家:“我有急事要立刻离开,你安抚好客人,九儿姑娘那边也替我捎句话。”
然而姜憬刚一离开,依命行事的管家就被一闷棍打晕,悄悄摸摸地拖进了厢房里藏起来。
吉时已到,宾客满堂,新妇被簇拥着而来,本该在其身边的姜憬却迟迟不见踪影。
一炷香已燃掉大半,他还不曾现身,议论声渐起,引唱赞礼的傧相见事情不妙,使了个眼色让人先将新妇送进洞房。
眼前被一片刺目的红遮挡,狄九徽心知是出事了,想摘下盖头,这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胳膊。
姜憬?
狄九徽想这是在演戏,于是小鸟依人地贴过去,边往对方身上蹭,边娇滴滴道:“公子,妾身等您好久了……”
盖头冷不丁被一把扯下,满目鲜红渐渐退去,脸黑得如锅底的闫御凉凉地看着他。
狄九徽忽然有点尴尬,“姜憬呢?”
“是我你很失望?”闫御把绣着鸳鸯的红盖头丢在桌上,“还是说你想假戏真做。”
狄九徽嗅到一丝微妙的气味,打哈哈道:“你这话说的像捉奸。”
闫御不接话,依然用那种诡异的、他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想起消失不见的姜憬,又问了一遍。
“姜憬不是爽约的人,他不可能把我丢在婚礼现场让我难堪,他人呢?”
“你猜一猜。”
狄九徽一愣,“他不会是去见申寒萧了吧?”
他在闫御脸上看到了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