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间，怀城步入深秋，十一月的天气阴沉沉的，就像早晨的雾还没有散尽。
陈内东问了很多，都是关于崔亭近况的，他都配合说了。
“……朋友给我介绍了位医生，是专门从事这方面治疗的教授。”陈内东在电话里说，“什么时候我来接你，咱们也让他看看。”
他很早就已经了解过这位医生，但因为担心崔亭的状态一直不敢提，这段时间看他比之前好了很多，现在才试探着向崔亭说起。
崔亭就知道陈内东这段时间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事奔走。
他垂下眼睑：“不用，我现在挺好的。”
“亭儿，见见而已。”陈内东不想放弃，“说不定那位医生真的能有所帮助呢？”
“如果没有呢？”崔亭没有丝毫迟疑，就开口，“这么久都没有一点好转，就已经说明问题了，好不了就是好不了，你帮我找再多医生也没用。”
“陈哥，你没必要因为我做这些，这双腿就这样了。”
他语调毫无起伏，似乎不是再说自己后面半辈子的事情。
陈内东向来听不得他说这些，当下就生气了，压着嗓子：“别他妈给我说这些，崔亭，你做什么我都随你，现在怎么着，让你回怀城不是让你去等死的！”
崔亭只听着，没有开口。
他这幅样子和当时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一样，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像一拳打在软棉花上，让人恼火，又没有办法。
“陈哥，我不去。”
很久之后，崔亭才开口说。
“不去算了，就当老子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做。”陈内东怒道，“崔亭，以后再管你的事，我叫你爹。”
说话，直接挂了电话。崔亭也意识到陈内东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可他也实在不想依照陈内东的安排去。
身后的门被敲响，崔亭听见楚夏问可不可以进。
估计是怕自己还在打电话。
崔亭过去打开门，仰头看着楚夏：“有事吗？”
“你进来已经快一个小时了。”楚夏如常说，“卢文去接小敏和猫，晚上也不过来了。”
“哦。”
楚夏看出他的情绪，问：“我可以把电脑拿过来，和你一起吗？”
崔亭抿嘴：“都可以，”
他把书桌让给了楚夏，自己靠在床头，在犹豫要不要给陈内东道歉。
道歉也就意味着陈内东还是会要求自己去那边的医院检查，如果不去，那又一场争论，这就是个死循环。
崔亭明白陈内东是为了自己好，可是有些东西并不是说出来就能让人理解。
“在想什么。”楚夏扭头就看见崔亭出神，手机已经黑屏也没有反应。
“我……”
他还在想该怎么说出口，楚夏放在桌上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两人下意识看过去，都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消息来源，是陈内东。
崔亭看着楚夏拿起手机，解锁，点入消息。
他大概能知道陈内东给楚夏发了什么，总体是离不开劝他去那位教授那里治疗，但是不知道楚夏会怎么处理。
很大可能还是和陈内东一样，毕竟对他们而言，那样的选择是最理所当然的。
想到这些，崔亭又开始焦躁。
楚夏坐到他身边来，将手机递给他：“想看看吗？”
崔亭抬眼看他，不明白楚夏是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不想去那个所谓的教授那里治疗。”崔亭皱眉，提前把自己的态度告诉他。
“我知道。”楚夏解释，“刚才你也好奇陈哥会给我发什么，所以我才这样问你，如果不想也没有关系。”
看着楚夏，又看了眼手机，崔亭犹豫着，还是伸手接过。
陈内东并没有过多的说刚才自己生气的原因，只简单的提了一下，更多的内容还是拜托他注意崔亭的情绪。
楚夏说自己出去倒水，借口离开，等他再端着水杯回来时，手机被放在桌上，刚才靠在床头的人已经躺了下去，被子连他的头也蒙住。
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从被子下的崔亭闷闷开口：“我睡会儿，不用怕吵到我。”
“好。”楚夏应了声，打开手机看了眼，崔亭已经帮他回了消息，很简单的一句，知道了。
情绪压抑，半天下来让人疲惫，崔亭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意识沉沦，恍惚间又回到几个月前，他兴致勃勃地去找陈内东说要带着唐茜他们出去旅游。
“旅游？”刚从外面回来的苏月也来了兴趣，“去哪儿，你找到地方了吗？阿姨他们能同意？”
唐茜很少麻烦崔亭，从他工作后没有要紧事都不会打扰他，崔亭有时间主动回家陪他们住几天。
“就川西那边，上次回家还听她说哪位阿姨过去玩了，什么景点怎么样。”崔亭笑道，“昨天我提带他们去玩，她眼睛都亮了。”
摄影棚中的工作人员和模特都在休息时间，提起这个话题都开始讨论起来，现场热闹，甚至开始闹着什么时候团建去玩。
崔亭也算是半个老板，自然而言就被拉进了玩笑中心去。
他向陈内东请了两周的假，然后回唐茜那里住了一天，第二天才回自己那边把车开来接他们。
崔亭几乎没有带唐茜出来旅游过，一路上走走停停，带着相机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钟建树在旁边看着笑，听崔亭让他也拍一张连忙摆手，最后被唐茜硬拉着过去，害羞得不知道怎么摆姿势，在看到成片后，又被唐茜笑了很久。
“等我回去修了图再发呀。”崔亭看着唐茜的朋友圈，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发一条，底下还有很多人评论。
都是崔亭不认识的阿姨们。
“我儿子拍得这么好，不需要再修了。”唐茜说着，又发了条朋友圈出去。
钟建树从后备箱拿出瓶水，拧开递给唐茜，对着崔亭逗笑：“你妈是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出来玩，出发前一天晚上，要不是我劝着，估计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要发朋友圈了。”
崔亭笑着，也就任由唐茜发，有时在空闲时间会简单的修几张，让唐茜发出去炫耀炫耀。
意外发生在回去的途中，高速两侧光秃秃的，唐茜看了一路觉得累，就靠在椅背上睡觉，颈间还枕着崔亭前几年给她买的u型枕。
“你妈妈就是喜欢这些风景。”钟建树坐在后座，看见唐茜睡着，刻意放低了声音，“之前我陪着她去海南那边玩，也天天叫我给她拍照，结果拍出来又嫌弃我拍的不好看。”
崔亭笑道：“她就是喜欢向您撒娇。”
钟建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看着坐在前面的唐茜，眼神温柔：“跟个小姑娘一样。”
两侧偶尔驶过车辆，大多疾驰而过，崔亭为了让唐茜睡得安稳些，尽量压着速度，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钟建树聊天。
后视镜中，出现一辆货车，崔亭稍微往旁侧移了些，随后就没有在意。
等到它缓慢超过自己，崔亭余光往那侧瞥了点，只觉得后方的集装箱似乎不太对劲。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装满货物的集装箱轰然倒下，巨大的声响，在众多杂物的底下，是一辆已经被压得变形的汽车。
警笛声刺耳，崔亭恍惚睁开眼，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脑中只有在自己旁边，满身是血的唐茜。
“您是事故的唯一幸存者，肇事司机与其公司表示会承担这次事故的全部责任，赔偿款项中包含了医疗费用，后续的康复治疗，以及逝者赔偿款项，您可以先看一下有没有不满意的款项。”
……
楚夏不知道崔亭梦到了什么，只看见他额头上的汗，以及紧皱的眉头。
他坐过去，一手轻拍崔亭的背，柔声：“崔亭？崔亭？”
睁眼的瞬间，崔亭有点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呆愣愣地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楚夏。
窗外似乎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屋子里带着昏暗，就像是睡了一整个下午。
“做噩梦了？”
在后颈的手触感很真实，崔亭反应过来，朝前移了点，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楚夏身上，闷声：“嗯。”
楚夏手指没入他的发间，缓慢地往下顺着，感觉崔亭平静下来才开口：“起来喝点水。”
“不用。”崔亭不想和楚夏分开，每次梦到事故现场时，紧随而来的都是转身离开的楚夏，身边空荡荡的感觉，让他很害怕。
楚夏由着他，又等了一会儿，他才听见崔亭开口：“我梦见车祸了，带我妈和钟叔回来的路上。”
楚夏在他发间的手一顿：“嗯。”
没有追问，只是动作更加轻柔，耐心等崔亭自己往下说。
“我其实觉得我不应该在事故里活下来的。”崔亭说，“是我提议带他们出去玩，也是我选择的自驾游，如果当初我没有提出这个意见，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件事。而且，当时我明明已经察觉到旁边那辆车不对劲了，但还是没有远离它，就算是减速，落后它一点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们都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是货车司机全责，可明明就是因为我，他们才死了。”
楚夏低头看着他，满眼的心疼，想劝说，却又觉得太过于无力。
“想抱着吗？”他轻声。
崔亭隔了会儿才点头。
楚夏帮助他坐起来，原本以为他哭了，却发现没有一点眼泪，崔亭没有停顿，下一秒就紧紧环住楚夏的腰，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手臂拥住他，楚夏侧头，在崔亭耳边亲吻。
“所以，我觉得这双腿，说不定就是因为我活下来赎罪的。”崔亭说，“它不会好的，不管看多少医生，你怎么给我按摩复健，它只会是这个样子，无用功罢了。”
他说得很笃定，已经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楚夏抱着他晃了晃，才开口：“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想知道我的吗？”
“你说。”崔亭的额头放在楚夏肩上，低声。
“你活下来不是为了赎罪。不管是你还是唐阿姨，钟叔叔，并不是谁就应该在事故中丧生，也不是应该活下来的人觉得自己背负什么，那是只是意外，并不是你的错。”楚夏温柔的亲了下他侧脸，又继续。
“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给你说过，也知道你现在并不能认为我说的是对的，这需要你自己走出来，连我也帮不了你。我没有想过要强行改变你的观点，所以你也不能强行让我去接受你的观点，知道吗？”
崔亭从他怀里抬头，眼中有点血丝，不过一个小时的睡眠让他看上去更加疲惫。
楚夏看见他发干的嘴唇，起身去拿放在桌上的水杯，里面的水温热，正好可以入口。
“陈哥的事我不会劝你，因为那样会让你不舒服。相对应的，你也不能拒绝我每晚的按摩。”
楚夏一口气说了很多，崔亭毕竟刚醒，微蹙眉思考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很微妙的平衡，崔亭没有道理不接受。
“好。”他垂眼答应。
楚夏接过他递回来的水杯：“还想睡吗？”
“不了。”崔亭摇头说，“我看会儿电影。”
这场交流看似没有带来任何进展，一切都没有变化。
听从医生的意见，楚夏开始学习如何增加外力的刺激，每每被崔亭看见他都会控制不住的皱眉。
但他还记得自己和楚夏商量好的事情，虽然不愿意，但也不会拒绝，一连几天后也就习惯了。
陈内东那边安静了几天，最后还是崔亭借着工作的事情主动联系他，两个人都默契得没有再提去医生那里检查的事情。
之前买照片的工作室又来联系崔亭，希望从他这里能再约一组照片，依旧要同样的风格。崔亭没有擅自做决定，等楚夏下班回来后，问了他的意见才答应下来。
就在这一周时间内，崔亭用之前卖照片的钱，给楚夏买了很多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多到让楚夏拿回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快来。”崔亭催促他，“试试这件，我觉得它最适合你了。”
楚夏任由他胡闹，床上堆满了各色衣服，他还未扭身拉上拉链，就看见崔亭进来，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放口红的地方。
“什么时候知道放在哪里的？”
他很好奇。
崔亭不好意思笑了笑：“那次帮你找文件，不小心看见的。”
“是吗。”
房间里灯光明亮，长裙分叉处有层黑纱，远远看去楚夏那双腿白皙修长，勾得人遐想联翩，等走近了才能发现其实是完美的男性轮廓，被阴柔的黑纱笼着，混合着两性的美感。
崔亭回神，抬眼发现楚夏正在看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压迫感太强，他不由咽了咽。
“我、我感觉这支口红挺合适的。”
楚夏弯腰，伸手把盖子摘下，贴心问：“想帮我涂吗？”
肉眼可见崔亭愣住，红色顺着他的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