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点, 天阴下来,月亮隐入云层之后,坍塌破败的旧楼像沉寂在黑夜之中的一只庞大的年老巨兽。

  而断断续续响起的粗重喘息仿佛走到生命尽头的它发出的残喘。

  时屿站在贺铮身边,低头盯着地上一声接一声, 正在缓慢倒气的男人。

  从贺铮把话问出口到现在, 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秦亦扬却始终未发一语。

  贺铮站起身, 拉着时屿往后退了几步,偏头看了眼一旁阴影中站着的明艳。

  明艳接收到她的视线, 咬着烟从阴影里走出来, “不问了?”

  “嗯。”贺铮道。

  明艳摆摆手,站在不远处的几个男人立马过来, 扯住秦亦扬的头发, 准备把人拖去一边再继续收拾。

  贺铮冷眼看着,他从明艳手中接过来一根烟, 点火时,旁侧又响起秦亦扬的惨叫声。

  有人用铁棍生生砸断了秦亦扬的一根手指头。

  正在门口探头往里面看的宋淼和站在贺铮身边的时屿同时一抖。

  时屿感觉自己的手指都有点疼了, 他不禁拉住了贺铮的手。

  贺铮也不太想让他看这种血腥的场面,牵着时屿来到了外面。

  他对这趟出行没抱什么希望, 早年在大学时,贺铮见过秦亦扬被催债的人堵在校门外殴打的场面。

  所以他早知道秦亦扬是个硬骨头,不用非常手段怕是难以撬开对方的口。

  不然随便抓起来打一顿就能让他老实交代的话, 贺铮早就这么做了。

  但像今晚这样的折磨, 秦亦扬还能咬牙撑住, 贺铮倒是对自己这位昔日的舍友多了几分佩服。

  “那什么, 里面现在是个什么场面?”宋淼小声问时屿。

  时屿想到秦亦扬的样子,真心建议她, “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宋淼很听劝,点点头,听着秦亦扬的惨叫站在原地发愣,过了片刻,她问道,“那我们走?”

  “等会吧。”身后出来的明艳接过她的话,“完了请你喝酒,谢谢你把他脚踩两只船的事告诉我。”

  宋淼跟明艳第一次见面,还挺对眼,听到对方的邀请,一想也行,欣然答应。

  于是她对时屿道,“那我跟她走,你们是回去还是?”

  时屿有些不放心宋淼一个人跟明艳去玩,打算跟着一起去,明艳却不要他们。

  女人眼神戏谑,“怕什么,我跟你男人是大学同学,我们家跟贺氏也有一些合作,知根知底的,还怕我拐了她不成?”

  时屿听到“你男人”三个字,不由面上一窘,摸摸鼻子,心想她怎么看出来的。

  看见他的反应,明艳弹了弹烟灰,不由打趣贺铮,“你小男朋友还挺可爱的。”

  “是很可爱。”贺铮笑着说。

  时屿偷偷问他,“你们真是同学?”

  贺铮嗯了一声,最开始不知道,后面跟明艳聊了几句才想起来隔壁系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她是恒盛地产董事长的女儿,我跟她哥还有她父亲认识,宋淼跟她去玩,不会有事。”

  再说宋淼也不是个好惹得主。

  时屿点点头,刚要问贺铮那他们接下来干嘛,旧楼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艳姐,那小子说要见一个叫贺铮的。”

  时屿神色一凛,贺铮拍了下他的手,摁灭烟头重新进入旧楼。

  楼里没有灯,只有几个打手手中的电筒直直照射着狼狈蜷缩在地上的男人。

  秦亦扬抱着自己的手,浑身哆嗦个不停,钻心刺骨的疼痛使他原本俊朗的五官都有些扭曲,那沾了血的眼睛瞪得如同黑夜里爬出的厉鬼——再无往日半点温文尔雅的模样。

  “你们是一伙的。”当贺铮走到近前,秦亦扬几乎是用气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贺铮看向跟进来的时屿,“去车里拿瓶水。”

  等时屿去拿水,贺铮伸手拉了把秦亦扬让他靠墙坐下,没有先开口。

  秦亦扬也没说话,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坐起身时因为牵扯伤口,疼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哥,给。”时屿把水递给贺铮。

  贺铮眼睛盯着秦亦扬,他拧开瓶盖,蹲下身喂到对方嘴边。

  直到喝下半瓶水,秦亦扬这才开口,“我说了,你能放过我?”

  贺铮没解释自己跟明艳并不是一伙的,闻言只嗯了一声。

  “怎么查到我在监视你的?大学几年你都没发现。”秦亦扬问他。

  贺铮没吭声。

  秦亦扬便道,“我是在替你二叔三叔盯着你。”

  他看着贺铮,笑的有些残忍,“没想到吧?”

  贺铮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秦亦扬盯着他瞧了一会,了然,“看来你知道了。”

  “我父亲的死你知道多少?”从秦亦扬这里证实了猜测,贺铮又问了一个让对方猝不及防的问题。

  如果说因为被贺铮发现自己在监视他而惊惧的话,秦亦扬这会就是惊骇了。

  “看来你知道一些内情。”贺铮看着他急剧变化的表情,这会脸色才慢慢沉了下来。

  “你......”

  “秦文滨是你亲叔叔,二十年前陪我父亲去溪源县考察,我父亲死在了那里。”

  贺铮冷声道,“那时候你七岁,这么小应该没参与我父亲的案子。就算参与了,律法不会把你怎么样。而我……”

  他停顿片刻,吊足了秦亦扬的心,这才道,“也不会要你的命,但是你不说,等我以后查出点什么。”

  贺铮微微倾身靠近秦亦扬,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话说,“我会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秦亦扬瞪大眼,瞳孔震颤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这位舍友。

  对情绪感知敏锐的时屿感觉到贺铮在这一刻起了杀心,他站在贺铮身后,垂眼注视着蹲在地上的男人,却没说什么。

  他知道贺铮有分寸。

  半晌,秦亦扬权衡够了利弊终于艰声开口,“我没有参与,只听我小叔提起过你父亲的名字。”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跟我小叔喝酒,他喝多后说漏嘴,说自己跟同村的人弄死过一个大老板。”

  秦亦扬道,“我当时很吃惊,就追问他,才听明白,是因为你二叔三叔利用名下公司洗钱被你父亲发现,要去举报他们,他们才联合我小叔策划了一场谋杀。”

  时屿闻言,心头顿时一跳,“洗钱?”

  “当时我只是把它当故事听,”秦亦扬看着贺铮道,“直到上了大学遇到你,知道你是贺氏大少爷后,我才发现这是一个谋取利益的好机会,所以我找上了贺广泰。”

  “我拿知道的东西威胁贺广泰,但他们也不想吃亏,让我监视你,我便跟他们达成了合作。”

  秦亦扬说着笑了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什么都交代了,最后道,“我知道的就这些。”

  贺铮有一会没说话,他盯着秦亦扬良久,才问道,“为什么上大学的时候你不先告诉我?”

  “因为你他妈看不起我!”

  秦亦扬突然爆发,“我是想告诉你啊,可你呢?高高在上的大少爷除了施舍给我们这种穷人一点好处换取名声外,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啊?”

  贺铮拧起眉。

  “同样是朋友,温景创业你出钱出力支持他,我呢?我求你给我的项目投资,结果你直接否定了我所有的创业计划!”

  秦亦扬戳戳自己胸口,恨声道,“你不投资我的项目没关系,否定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加入你们,跟着你们一起创业,可你也不要我!你永远把我排除在你的圈子之外!”

  说着,秦亦扬冷笑一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贺铮,“你这样对我,我凭什么还要告诉你?我跟贺广泰合作,你看我不就很快从默默无名的贫困生变成了功成名就的青年企业家了吗?”

  他字字含恨的反问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回应。

  空气陷入静默,贺铮缓缓站起身,秦亦扬以为他至少会说点什么,但没有,从始至终男人只盯着他,目光沉冷不知在想什么?

  秦亦扬原本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注视,他心里甚至有些雀跃,看看,我终于揭开了你道貌岸然的本质。

  然而渐渐地,他目光开始闪躲,不敢再看贺铮的眼睛,直至他低下头,贺铮带着时屿离开了老楼。

  回酒店的路上,贺铮在车里点了根烟,沉默地抽着。

  时屿时不时地看他一眼,试探地问道,“哥,你现在心情还稳定吗?要吃药吗?”

  贺铮朝他伸出手。

  时屿立马把早就准备好的药从兜里掏出来放在他掌心,然后拧开一瓶水递给他。

  贺铮看了眼掌心,勾起唇,“都配好了,男朋友好贴心。”

  “那是,”时屿自豪地抬抬下巴,“你的药我现在闭着眼都知道需要拿哪几样。”

  贺铮笑了一声,吃过药,他头微微后仰,靠在座椅上。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操控台上的各类仪器的电子灯给后座勾勒出一个昏昧模糊的空间。

  时屿觉得贺铮这会儿估计不想说话,便也没开口,只跟男人牵着手静静地看着他。

  贺铮却突然出声,“秦亦扬是贫困生,我帮他还过债,温景也常常会照顾他,我没想到他觉得那是施舍。”

  顿了顿,贺铮道,“当时他找我投钱的项目,我并不看好,所以我没有拿资金给他。在公司经营理念上,我跟他在很多方面并不合拍,所以成立公司时确实没拉他入伙。”

  “没想到他会因此这么记恨我。”

  “那是姓秦的太心胸狭窄,”时屿立马道,“这种人看不到别人的好,只觉得全世界好像都在亏欠他。”

  时屿晃了晃贺铮的胳膊,“哥,你为他抑郁可不值得。”

  “没,我这会心情挺好的。”贺铮笑着说,只是回想着秦亦扬的那些话,有些感慨。

  时屿抬手捏住他的嘴,哼道,“你就装吧。”

  贺铮眨眼,声音含混,“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情绪真的不差,回到酒店后,贺铮拉着时屿在床上做了一次。

  他们订酒店时,时屿赶时髦,要了一间水床房,等做完,时屿感觉自己晕得快要吐了,连夜又紧急换了正常的大床房。

  “我去,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觉得这张床也在晃。”

  做的时候,贺铮前半程一直站在床边,所以体验感没那么深刻,但他也有点晕,只是没表现出来,这会便闭着眼,笑着听时屿吐槽酒店的水床。

  他今晚确实挺高兴的,如果不是时屿那天偶然看到秦亦扬出轨拍了照片给宋淼,不是宋淼找人查了秦亦扬,意外发现对方监视自己这件事。

  他可能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竟是被人杀害的,父亲怕是永远也死不瞑目。

  因此尽管贺铮因为父亲被害而愤怒甚至想亲手杀了那些凶手,但他同样庆幸有机会发现真相。

  当水床的后遗症过去,时屿爬起来问道,“哥,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让温景和秦奕去溪源县查当年参与案子的几个人了,”贺铮道,“我们既然来了这边,明天就先去疗养院看一下刘佳敏,然后回贺氏,我需要查查二十年前公司的账目情况。”

  既然秦亦扬说是因为贺文泰发现了两个弟弟通过名下公司洗钱,那么账目上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

  时屿听不懂,但贺铮说什么都对,闻言点点头。

  时间已经到后半夜,过了往常睡觉的时间,时屿反而睡不着了,而贺铮在药物的影响下渐渐进入梦乡。

  他便把他们腕间链接的铐子调整了下位置,又把手机屏幕的光调暗,悄悄玩起了手机。

  打开微信,小群里宋淼正在给林意和沈亮讲她和秦亦扬掰了的全过程。

  【回酒店了?】时屿艾特宋淼。

  宋淼:【早回了。】

  【秦亦扬呢?】时屿问,他们离开时,贺铮并没有像答应对方的那样带走秦亦扬。

  宋淼:【送去医院了。】

  时屿放下心,转而进了朋友圈,意外地他发现贺铮发了动态——是一张图片。

  时屿不禁愣了愣,他还以为今天对于贺铮来说没有什么可发朋友圈的事情呢,但为什么你拍我的手啊?

  还是他躺在水床上因为进入贤者时间而悬空挂在床边的半截手臂。

  啧啧啧。

  时屿忍不住用食指戳戳贺铮的脸,原来你今天最开心事是跟我滚床单啊,就这样还每次嘲笑我一撩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