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记得那年已经入秋，跟当年他中“兰艳”时是一个时节。
江家刚在洛弥城落户不久，城中的关系尚未打点清楚，在城中商圈也还没有站稳脚跟，因而在生意上与周边的城镇往来还比较频繁。
那日在邻镇刚好谈成了一笔买卖，夜幕也拉了下来。
刚入秋的时节，傍晚甚是清冷，日暮以后寒气更重。
手臂上的兰花型伤疤似是受不得凉的，不知怎的开始泛红，丝丝灼热之意从那伤疤处透了出来。
之前细细观察了几日，江衍已经确定“兰艳”之毒虽然已经失了效果，可它留下的那道疤却还是“活”的，此后那手臂怕是容不得沾染寒气了。
虽然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但夜里还是被那烧灼的感觉扰了睡眠，坐在廊间喝了几杯酒，摔了杯子掠出了院墙。
毫无目的地在镇中闲逛，行至一楚姓员外宅门口的时候，看到了那时才十二岁的江小路。
他穿着一身妥帖的锦缎衣裳，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蹲在了墙角。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那时的江小路，个子实在太过瘦小。
他就那么蹲在墙角，尚且稚嫩的小脸上笼罩着不知所措的慌乱。小小的眉眼皱成了一团，眼泪糊了一脸，却没有哭出声响。
江衍觉得这样的组合很是怪异。瘦得接近皮包骨头的富家小公子，着实少见。
突然就来了兴致，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也没见那孩子挪动过分毫。
终于过了约莫一刻钟，朱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仆慌张地走了出来，看到墙角的小孩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跑过去牵起他道：“少爷，天冷了，快进去别着了凉气！您本就体弱，可别再伤了身子了！”
那小孩儿却不吭声，倔强着不肯挪动脚步。
半晌才红着眼，仰着一张小脸嚅嗫道：“管家爷爷，爹爹为何要把我送去别苑？因为二娘要生小娃娃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管家爷爷你帮我求求爹爹，我不要一个人去别苑……”
老管家一张脸皱得像门外那棵香樟的树皮，劝说道：“小少爷，老爷也是想护你周全。二夫人家中权势正盛，人也不是个心思单纯的，您还小不懂事，若是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娘亲呢？娘亲会护我！”
“唉……”老仆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抱起小孩儿快步进入院中，一边劝导：“您该多吃点东西，长好了身体，大夫人才能放心……”
江衍本也是闲着无聊看了这一会儿，并未打算在这偶然的一幕上下什么心思。
见那大门“吱呀”着又慢慢关上了，便拢了拢衣袖从那大门走过，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街心瞎晃荡着。
可怎知没走多远，便听见身后一个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顺着声响一回头，江衍就看见那个刚刚被抱进门的小孩儿，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急匆匆地从那府门里冲了出来。
小小的身子没跑出几步，“啪嗒”一声扑倒在了地上，沾了一脸尘土。他却不管不顾，急急地爬起来，继续跑了起来。
看到江衍的时候动作有一瞬的停滞，下一刻却越过他不要命地跑起来。
本也就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少爷而已，江衍并不打算插手做些什么。
可偏偏那么不巧，那孩子刚跑出不远，就进了一个昏暗的巷子，遇上了一伙拐卖孩子的地痞。
江衍本已打算离开，却突然来了兴致。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家伙会怎么去应对这伙人。
本以为必定又要被吓得抹眼泪，却没想到那孩子非但没有哭，还强自镇定地上前一步，抖着手将手中的小包袱递了过去，说：“你们能把我卖到好一点的人家吗？”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那个巷子里每日都有一伙人随时准备伺机而动，拐卖孩童。
江衍愣了片刻，忽而觉得这孩子愚笨得有点可爱。
“他竟单纯地以为，人贩子拿了他的钱，便会将他卖去给没有孩子的人家做儿子。有人疼他宠他，有‘娘’护他。”说到这，江衍笑出了声。
笑声里的伤感让凤君尧皱起了眉头，搂过江衍道：“他最终有你护他。”他知道为何江衍会留下江小路了，那孩子跟江衍一样，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要一个一心疼宠自己的人。
江衍抬眼看他，知他又在心疼自己，心下一暖，微微用力捏了捏他搂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我跟着他们到了那伙人落脚的地方，回府后便吩咐文伯第二日一早去将他买进了府，这一进府，便直到了今日。”
凤君尧：“十二岁已到了知事的年纪，他未曾想过要回家吗？”
江衍道：“真不曾听他提起过。到府中近半年后，我让文伯透过消息给他。他那爹爹自他走后，虽有寻过一段日子，新夫人生下了小公子之后，便也没了找寻的心思。”
那一日江小路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傍晚出门时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似是与过去彻底做了诀别。
凤君尧笑道：“好好的一个小公子，让你调教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很得意？”
闻言，江衍也乐了，开怀道：“多好玩儿，只要给他想要的，真真是揉圆搓扁随便你！不过还是前几年的江小路更可爱，现在是越发难管了。”
阻了他又要倒酒的手，顺带将酒杯也一并拿了开来，凤君尧道：“既是难管，就放他自己去折腾。现在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江衍盯着那酒杯意犹未尽，撇嘴道：“我不是还有你管吗？用不着我自己。”
“是，我管。”凤君尧应了他，见他开始意兴阑珊，便说道，“收拾收拾吧，该睡了。”
江衍本还有点犯懒了，这一听却又立刻不干了。看着凤君尧好脾气地将他未喝完的汤喝了下去，才说道：“我都睡了好几个时辰了，还不想歇息！而且，我想沐浴。”
凤君尧收拾桌案的手停了停，接着看了江衍腰上一眼，道：“……伤口沾不得水，明日再洗。”
“不要，一身血腥气，难受。”江衍拒绝，又说道，“别收拾了，一会儿让下人做就好。你说你一个王爷，什么事都自己做，还要不要颜面了？”
随了他的意，凤君尧净了手，又如适才抱江衍出门一样，将他一把抱起，往内室走去，边哄道：“今天忍忍，明早就好。”
江衍：“……忍不了，不如你帮我擦洗？”
“……”凤君尧不吭声了。
“莫非……王爷也忍不了？”江衍就是这样喜欢捻虎须，精气神刚好了一点就开始作妖了。
看着怀里这人一脸揶揄的笑意，凤君尧考虑是不是应该抛弃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