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宵在凌尘身前靠了一会儿, 心情平静了许多。他抬起头,悄悄看了师尊一眼。

  这间石室简直算他的心理阴影,而如今凌尘想把他从这堆石链中解开的景象, 倒让沈映宵想起了前世。只是两个人的立场颠倒过来了——不是他救师尊, 而是师尊救他。

  有那么一瞬间, 沈映宵很担心情景再现,师弟会不知从哪冒出来, 突然捅师尊一剑。

  不过,嘿嘿,如今师弟已经被他关起来了, 问题不大。

  成熟的修士就是要能把危险都扼杀在萌芽当中。

  凌尘在头顶看不见, 剑灵倒是看到了沈映宵鬼鬼祟祟的微笑。它忍不住道:“我建议你从今天开始, 少笑少说话。”

  沈映宵拒绝:“我开心一点怎么了?你怎么完全不关心我的心理健康。”

  剑灵:“我更关注你的身体健康。你还记得自己舌头上印着什么东西吗——你师尊虽然没有闲得没事捏开徒弟的嘴看舌头的习惯,但若是你自己露出来……”

  沈映宵:!

  他立刻紧紧闭上嘴, 一丝缝隙也不留,甚至想拿手捂住。

  可惜也只能想想, 他的手此时还被锁灵绳层层捆在身后, 根本动弹不了。这么一挪, 只让石链发出了细微的响动。

  凌尘以为他着急, 抬手顺了顺他脑后的长发:“稍等, 还不到时候。”

  沈映宵一怔:等什么?

  正想问,却见凌尘低头看了过来,好像也有事问他。

  沈映宵连忙先他一步开口, 防止师尊问出什么难以解答的东西。他低声对凌尘道:“我在宗中,突然听闻师尊失踪……”

  这个话题根本不需要演技, 聊着聊着就上头了。

  凌尘看着他刚压下去就又泛红的眼眶, 有些无奈, 拇指轻轻按了按他眼角。

  这脾气,真不像个剑修。

  可自己养出来的徒弟,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扔了。

  他只得耐心道:“传言只是传言,我并非失踪,只是有事在忙。”

  顿了顿,凌尘想起什么:“有没有人同你提到过我的近况?”

  沈映宵想起分身好像答应过师尊帮他报平安。自己不能拆自己的台,他点头:“有人来信说你没事,我刚看清上面的字,那信便自焚了。”

  凌尘猜测这事是银面人做的:“既然有过消息,你还担忧什么。”

  沈映宵抿着嘴不说话。

  凌尘想想倒也明白了:自从他把徒弟从那个被魔尊屠戮的村庄带出来,几百年间两人从未分开。沈映宵元婴期之后,他就算离宗云游,也时有通信。

  而这次,自己不知被谁下毒暗算,半路又被银面人截走,之后便一直了无音信,也难怪徒弟会如此忧心。

  ……严格来说倒也不算了无音信,毕竟映宵说他收到过信。

  可这种只写了几个大字,看完便自焚的信,听上去反倒像是威胁一样。

  不过丹修好像已经尽力了,凌尘自然不能怪到他身上,只得自己解释:“我有要事处理,事毕便会回去,今后你不必再多想。”

  沈映宵点了点头,又埋头往他怀里靠,好像只有挨着他,才能感觉到他的确平安。

  凌尘顺手揽住他,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眼神却暗暗有些闪烁:

  如今体内的魔种虽然暂时封印住了,但他感觉的到,因那封印,自己身上的气息明显比从前弱了一截——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并非如自己说得一般无事。

  ……还好映宵境界差的有些远,看不出来,否则一时半会儿还真哄不住他。

  想想徒弟这不慢但也绝不算快的修为进境,凌尘着实不知是该忧心,还是该松一口气。

  ……

  沈映宵正在想事情,忽然莫名其妙地被摸了摸脑袋。

  他一怔,仰头去看凌尘,凌尘却在看他身下的阵法。

  沈映宵便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了两眼,忽然想起正事:今天的要紧事是帮师尊规避小黑屋,他居然险些忘掉。

  这事可不能耽搁。

  沈映宵试探着问:“师尊,这座困住我的阵法,该如何破解?”

  凌尘坐在他旁边,伸手点了点太极图上那一处黑底衬出的白痕:“这是阵心。”

  任何阵法都有阵心,这里是根基,亦是薄弱之处。

  沈映宵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抹让他印象深刻的瑕疵,居然是明晃晃摆出来的破阵关键。

  说起来……

  沈映宵蹙眉看着那一抹白痕,暗自对剑灵道:“我隐约记得它以前是一抹微弯的刻痕,像不小心划出来的。可现在再看,这痕迹怎的胖了许多。”竟已经隐隐是半月的形状了。

  剑灵无奈:“别问我,我没印象了——你总是偷懒躺在石台上,衣摆正好盖在那里,我即便想看也看不到什么。”

  沈映宵:“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干嘛甩锅。”

  ……养伤的事,能叫偷懒么?就连戚怀风那个卷王都让他坐不住就躺下,可见躺着才更正常。

  凌尘听不到这一人一剑的交流,兀自继续道:“你身上的石链与地面浑然一体,没有丝毫接缝,是这阵法的一部分。因此只要阵法还在运转,石铐便无法解开,需得等满月形状时破阵——应该快了。”

  沈映宵想了想:“这个阵法莫非必须从这处白痕处破解?师尊教教我步骤,我自己解。”

  凌尘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这次我来。”

  剑灵憋笑:“他是觉得教了你你也听不懂。”

  沈映宵:“……”

  很没面子。

  但还是要坚持:“我都已经是元婴期的修士了,理应独当一面,否则若再有下次,总不能次次都等师尊来救——真的没有办法从内打破它?若困在这里的是师尊,师尊会如何应对?”

  凌尘总觉得徒弟语气中藏着一丝焦急,他忽然想到什么,眼底微沉:“还有下次?有人经常关你?”

  沈映宵:“……”

  不要转移话题,现在我们是在说你的事。你赶紧代入一下这个困境,提前想想办法。

  ——他本想像这样斥责,可是不敢。

  于是只能继续曲线救国:“没人抓我,我只是居安思危,不想事事都给师尊添麻烦。”

  凌尘见他语气坦然,便也没再多想,只当这徒弟是倔劲又上来了。

  但既然他问,只能尽力解答。

  凌尘沿着沈映宵颈上的石环,摸到那根连接着黑白鱼的石链,仔细感受了一番:“从外易破,从内却难。这石台上两种灵力阴阳调和,你也是当中用来平衡的一部分,你如今身上灵力滞涩,其实不仅是因为锁灵绳,也同这道阵法有关。”

  他又想了想:“人在阵中,即便想要破困,灵力也只能在这一方境界当中流转。你看——”

  他握住石链,忽然将一股灵力注入进去。

  这石链材质虽比较特殊,但毕竟也只是石头,并不坚韧。

  凌尘的灵力立刻超过了它们的承受界限。可在石链被涨破之前,沈映宵身下的太极图忽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眨眼间化作一派蒙蒙深灰,将凌尘注入的灵力悉数吸走。下一瞬,力道反哺,石链上倏地附着了一层淡淡荧光。

  沈映宵立刻发现石锁变得沉重起来,若非凌尘及时伸手托住,他恐怕真的会被颈上石环压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他脸色有些发白:“怎么会这样。”

  凌尘:“石台中的阵法与石室相连,石室中的阵法又与长廊墙壁上的阵法相关。即便走出长廊,更深处恐怕还有其他机关——别说是你,即便是合体期的修士,一旦被困其中,也极难挣脱,只能趁人在阵外时多加留意,不中圈套。”

  停顿片刻,他看向沈映宵:“这阵法十分古老,原本的用处应该是关押妖兽。是谁把你关在这的?”

  沈映宵抿了抿唇,面露难色,像是不想告密。

  凌尘见他这样,又看着这满室不加遮掩的痕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你师弟?”

  沈映宵迟疑点头。

  背后说师弟的坏话不好,但这可是师尊自己猜出来的。既然如此,呵,那就别怪他心狠嘴辣了。

  忍了好久,沈映宵终于能开始告状,他立刻决定把能告的人全都告了:“前不久,宗主忽然来找我,他将我关在密室,好像想带我去某个地方。”

  凌尘听他提起宗主,脸色微变。

  沈映宵看了他一眼,又小心继续道:“师弟察觉了宗主的动向,竟幻化成我的模样,冒充我被宗主带走。他担心我扰乱他的计划,就强行将我关在了这——对了,师弟伪装我时为了不露破绽,不知用什么法子将修为降到了元婴期,他身上还捆着锁灵绳,若是宗主真的打算对‘我’动手,师弟简直毫无反抗之力。”

  说完,沈映宵抬眸一看,凌尘果然已经面如寒霜。

  他开心了,跟剑灵分享快乐:“师尊最不爱看我们涉险——那个孽徒明明有别的法子,却偏要替我被抓,简直胆大包天,等着挨揍吧。”

  剑灵觉得主人像是在说实话,可又好像漏了不少细节:“我记得你师弟好像说过,他有不少保命手段。而且火灵分身至今没有消失,就说明他本体那边还好好的,至少没受什么致命伤。”

  沈映宵哼了一声,坚决把黑状进行到底:“他说有保命手段就真的有了?做人要有质疑精神,反正我没见过,空口无凭,等于没有。”

  一边在心里发出反派的狞笑,一边也没忘管理表情。

  凌尘没能看穿大徒弟2.0版的小心机,反过来安慰他:“不必忧心。等你从阵中脱身,我们便去寻他。”

  沈映宵:“……”谁忧心那个兔崽子了,我只担心事后他挨揍挨得不够狠。

  嗯,想好了:等之后见到师弟,哪怕戚怀风只有一点擦破皮的小伤,自己也要万般忧心、嘘寒问暖,势必营造出重伤的气势来,争取把氛围烘托到位。

  ……不过这些小算盘,倒不必在师尊跟前多谈。

  沈映宵于是只乖巧点头,一边点一边还道:“师弟着实年轻气盛,竟敢用这么危险的法子。若换成是我,我定会徐徐图之,绝不那样冒险。”

  剑灵:“……”这时候泡茶泡得开心,等哪天被师尊撞破你用本体试药,挨揍的就不知是谁了。

  这时,凌尘忽然看到了什么,扶了一把沈映宵:“回阵心坐好。”

  沈映宵点了点头。刚才注入阵中的那一股灵力已经消散,阵法回到了最初的状态,颈上石环也没那么重了。如今即便凌尘松手,他也能一个人勉强坐稳。

  回到阵心,沈映宵想起什么,低头看向那抹白痕。就见它果然不知何时膨胀成了满月的形状。

  凌尘望着白痕看了片刻,指尖轻点在上面。

  灵力涌入,石台上那对静止的阴阳鱼流动起来,原本十分平滑的石面上,忽然浮现出道道阵纹,错综交杂,令人目眩。更麻烦的是这东西不仅杂乱,竟然还在像水一样流动,瞬息万变。

  沈映宵看的脑袋都有些发晕,闭眼缓了缓,又咬牙睁开接着看。

  他视线的焦距定在凌尘手上,随着那只手在阵心来回,努力往心里记动作——既然这一方石台很难从内冲破,那万一哪天师尊真被困在这,就只能靠他了。责任重大。

  剑灵也看得头疼,而且它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么复杂的东西也敢乱用,你师弟就不怕万一他死在宗主手里,分身也随之消散,你一个人被永远困在这?”

  沈映宵倒没担心这个,戚怀风做事,不会出这种纰漏:“他朋友多,没准是弄了什么定时发信的机关,到时候会有他信得过的人放我出去。不过……”

  这么一说,沈映宵心里反倒踏实了不少:青竹那件事之后,戚怀风应该知道朋友有时也没那么靠得住,就算真的托付了人,也定然伴随着许多风险。

  即使如此,孽徒师弟还是敢把他关在这种地方,这说明戚怀风的确有不少保命手段,自信他能亲自回来。

  两人顺着神识嘀咕的时候。

  旁边,凌尘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还好银面人察觉了异常,及时放他出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两个徒弟全都陷入了困境当中。而且其中一个的困境还是另一个亲手造成的。

  ……说起来,先前自己让银面人帮忙照看徒弟,只是不抱希望地随口一说,谁知他竟然肯帮这个忙。

  凌尘望着面前的阵法,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

  眼前这道阵法看着麻烦,但领悟当中玄机后,其实并不难解。

  最后一笔落下,随着咔哒一声细微响动,石台上的阴阳鱼忽然沉寂。原本黑白分明的太极图,渐渐变成一色的灰白,像是退化成了一座真正普通的石台。

  与此同时,沈映宵身上的锁链也轰然化作粉尘。这堆沉重的东西冷不丁消散,他平衡顿失,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凌尘及时扶了他一把,解开了捆在他身上的绳子。

  锁灵绳一去,浑身凝滞的灵力重新流动,全身经脉都变得酸麻起来,稍微一动就麻得不行。

  沈映宵僵硬得指尖都不敢动弹一下,只想尽快躺倒缓一缓。凌尘看出他难受,扶着他肩膀,慢慢把人放倒在了石台上。

  勒在身上的绳索没有了,衣服便也随之松散,沈映宵侧躺下时,半边衣衫滑落,无意间露出一片肩头。

  凌尘想帮他合拢领口,手伸到一半却忽然怔住。

  他目光落在沈映宵肩上,看到那里有不少错纵狰狞的疤痕——竟像是刑讯留下的伤口。

  伤口虽已愈合,但仍旧能看得出它曾经有多长多深。单是露出的那一点皮肤,就交错了不知多少道鞭痕,而衣衫挡住的地方……恐怕只会更多。

  ……

  沈映宵正死鱼似的缓着劲,无意间一抬头,忽然发现凌尘表情不对。

  他见凌尘盯着自己衣领,以为师尊是嫌他衣冠不整、不成体统,顿时冤枉的不行:明明是因为师弟先前乱脱他外袍,还要抓住他捅他心口,他衣服才挣乱了,结果现在被师尊嫌弃的却反而是他。

  沈映宵只能顶着全身的酸麻,咬牙抬起手,想整理好衣服。

  谁知凌尘却伸手拦住,不仅没帮他合拢衣领,反倒轻轻将领口拽得更开。

  沈映宵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一脸茫然,过了片刻才觉出不对。

  他费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等看清露出的体表,突然愣住:

  先前被黑袍人打出的疤痕,怎么还在?

  被关在这里之后,几顿药灌下去,他体内的暗伤早已悉数治愈,甚至连经脉都愈合如初……可体表的疤痕怎么就偏偏被绕了过去?!

  ……二师弟给的这是什么鬼药,要治就一起治好啊!

  沈映宵又想揍师弟了,当然,这次是另一个师弟。

  而身前,凌尘的嗓音已经冷如寒霜,他挑着沈映宵的衣领,轻声问:“这些伤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