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寄尘丢开手里的树枝,望着叶归尘的眼神盈满了笑意:“当初我离开宗门之时,你的修为还未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可见这二十年间,你进益不小,连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叶归尘收回故渊剑,同样微微笑起来:“师兄的修为也提升了许多,想来在海外游历,也必然少不了奇遇。”

  顾忘尘回头吩咐挤在山门的弟子们:“各峰弟子先行回去参悟剑意,待晚上记得按时参加晚宴。”

  门下各阶弟子立刻乖巧应是,随着自家师尊慢慢地御剑离开了,只是他们眼底的震惊和兴奋却还未退散。

  他们原本听说有人来闯山门,还真的想看看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来斩星剑宗送死。

  后来有高阶弟子认出那蓝衣剑修所使的竟然也是斩星剑宗的剑法,而且看实力竟然也不弱,而且对方与叶师叔祖的对招更像是你来我往的喂招,而非一决生死的战斗,很快,便有聪明人回过味来,开始揣测那蓝衣剑修的身份。

  当今天下,能与叶归尘打得有来有回的人并不多,而且又能使出斩星剑宗的剑法,可见对方必然是本门地位尊崇之人。

  看其身形,排除了门内几位长老和峰主,剩下的答案呼之欲出。只是知道的也是些入门许久的核心弟子,见自家师尊和师叔祖们都默契地没有揭露对方的身份,他们也都闭上了嘴保持沉默,安心观战。

  直到柳寄尘摘下面具,露出真容他们才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的确是他们所想的那个人。

  柳寄尘虽然是玄玑老人的亲传弟子,也是顾忘尘的师弟叶归尘的师兄,但是他在斩星剑宗之内向来深入简出,很少会与旁人打交道。

  就连他的天玑峰上也没有收下任何一名亲传弟子和外门弟子,只有一位拜入斩星剑宗三百多年却仍旧未能突破元婴期的弟子负责日常的洒扫维护,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除了少部分核心弟子,其他人倒是没能认出柳寄尘的身份。但是他们细心的察言观色,见自家师尊和师叔祖都对那蓝衣剑修态度恭敬,便知道对方的来头不小。

  这些宗门弟子们今日有幸得观叶归尘与柳寄尘两位师叔祖的剑法,倒是福至心灵,有了诸多灵感和顿悟,只等着回去之后再慢慢回味,倒是对晚上的宴席失了些兴趣。

  对于剑修而言,没有什么比能够提升自己的修为更加让人愉悦的了。

  见周围的人都散去了,自家师尊怕是还要与小师叔叙旧,谢风华便领着南宫道怜上前,对着柳寄尘行了个礼:“小师叔安好。”

  柳寄尘回头打量着面前的两名年轻人,片刻后轻笑一声:“倒是还没有变,这两个小东西是给你们的,拿去玩罢。”

  说着,他的掌心便托着一红一青两把三寸长的精致小剑递过去。

  谢风华立刻道谢,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对极品灵剑后,带着南宫道怜又行了个礼,退了三步才转身退下,一举一动稳重从容,十分符合他作为天权峰大弟子的身份。

  柳寄尘望着谢风华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叶归尘评价道:“这大师侄的脾气秉性倒是和小师弟一样,小小年纪便浑身老古板的味道,正经无趣。”

  他虽然对顾忘尘和叶归尘两人的亲传弟子都不错,只是自己不喜收徒,每逢斩星剑宗七年开门收徒,他都自己躲到没人的地方去练剑,等收徒大典结束了再返回。

  叶归尘和顾忘尘也曾经劝过他几次,见他坚持不愿收徒也就罢了。

  顾忘尘听了这话,沉着脸扫了他一眼:“二十多年不见,你倒是没有长进,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回来挑自家山门,有你这样干的吗?”

  柳寄尘嘻嘻一笑,躲到了叶归尘身边:“我这不是替你试试咱剑宗的防御阵法吗?目前看来威势不减,看来师兄你管理得很有成效。”

  叶归尘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二师兄,轻声问:“师兄,你要先去看看师尊么?”

  提到玄玑老人,柳寄尘脸上的笑容淡了。

  他沉默片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去看看吧。”

  顾忘尘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一句:“今日宗门有大典,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不喜爱凑热闹的性子,但今日你们还是得来宴会上露个面,我现在先去照看那边,晚上戊时,别逼我拎着你们的耳朵把你们请过去。”

  面对自家大师兄光明正大的威胁,叶归尘和柳寄尘两人下意识地点点头:“知道了。”

  待到只剩下自己和叶归尘两人,柳寄尘才跟在叶归尘身后往山上走,边走边问:“老头子葬在何处?”

  他离开时,玄玑老人大限将至,但始终还吊着一口气没走,他清楚,那是因为玄玑老人不放心他的小师弟叶归尘。

  柳寄尘得了玄玑老人赐下的斩星剑后,就辞别了所有人下山去了。

  有人说叶归尘是面冷心热,而他却是天生的面冷心狠,哪怕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尊大限将至,也不肯留下来陪着玄玑老人走完最后一程。

  然而,只有顾忘尘和叶归尘两人才知道,柳寄尘对玄玑老人的敬仰和孺慕并不比任何人少。在诸多师兄弟之中,他才是最希望得到玄玑老人肯定的那一个。

  顾忘尘是修道世家的嫡长子,天生聪慧过人,顾家乃是斩星剑宗一个微不起眼的附庸家族,当初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自家的小公子送来参与斩星剑宗的内门弟子选拔,没想到他的天赋却被玄玑老人一眼看中,定为自己的亲传弟子。

  至此,顾家也随着顾忘尘水涨船高,跻身修界附庸家族前十。

  而叶归尘上山之前是某个小国的皇室宗亲,是某位远离权力核心的郡王之子。

  虽然郡王一家没沾着皇室的光,日子过得与个寻常富户相差无几,但当灭国之难来临时,他们作为叶氏皇族还是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好歹郡王妃身边有个忠仆,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小世子辗转逃命,最后自己也被难民抢走了钱财,伤了性命,只剩最后一口气,便强撑着将小世子送到檀香冉冉的道宫门口。

  正巧那日道观门前人声鼎沸,恰好有斩星剑宗的核心弟子下山传经授道。

  听闻门口有人死在道观门前,还有一幼儿在其怀中,那弟子不觉在心底暗暗呼奇。

  原本像他这样步入元婴的核心弟子是不必做讲经授道这等微末小事的,只是前两日他意外得了掌门吩咐,务必要下山去东南方向的所有道观讲道七日,若见到有送至门上的幼儿便要即刻带回山上,不得有误。

  他已经在这里讲经六日,来此听讲的寻常百姓越来越多,而且也有带着幼童来的,但如他师尊所言被人送来的孩子确实一个也无。

  待那弟子出门见到被忠仆护在怀里的孩子时,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定这就是玄玑老人要他下山等的孩子。

  他留下灵石吩咐道观中人将那忠仆厚葬了,自己则抱着宛如玉雕雪砌的孩子返回剑宗,徒留下身后一堆凡夫俗子猛地跪下磕头,口诵仙师不止。

  此后,玄玑老人再也没有收过任何一个弟子。

  无论是顾忘尘还是叶归尘,两人拜入门下时候年纪都还小,并不记得自己在下界的事情,唯独柳寄尘是个例外,他拜入门下已经十七岁了。

  他的经历虽然坎坷但也平淡,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今朝你的国灭了他的国,明日你或许便成为了亡国奴。

  权力的更迭比树梢的叶子还黄得快,这树叶一年只黄一季,而那皇权之上的宝座却不知一年能换多少个主人。

  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尚且如此,底下的百姓如何艰难度日更是可想而知。

  柳寄尘幸运地生活在一个体量不小的中等国度,因此他从出生到十岁之间的日子还算轻松快乐,直到他们的皇帝因为看中了邻国的第一美人,为了美人不惜出兵征伐,而那位美人不愿委身于他们国君,一转头便凭借着自己的稀世美貌攀附上修界上仙。

  修界对下界的出手,甚至不必他们亲自动手,稍微一个示意,便会有无数人争抢着替他们办事。

  柳寄尘的母国没有灭国,只是因为对方还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场游戏。

  十岁以后的他靠着各处的死人赚钱,运气好的时候,能从那些死人身上扒下些值钱的物件换取几个银钱,运气不好便是一连十余天一无所获。

  而且,就连这门生意也不单他一个人做。

  不过柳寄尘虽然是这群人里最年轻的,但却也是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就连从死人堆里挣扎着爬出来的老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亲眼见着柳寄尘将一个欲图抢夺他寻到的财物的人活活咬断喉咙后,再也没有人敢跟他抢任何东西。

  他们只是一群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而柳寄尘已经成为了一头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兽。

  而且这头兽狡猾、凶狠还有着无比的耐心,没有人愿意与这样一头凶兽为敌。

  当玄玑老人将柳寄尘从尸骨遍野的荒野带回山门时,他已经十七岁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得不到任何庇护地成长了。

  虽然柳寄尘是上山时候年纪最大的一个,但是他从不谈论自己在下界的生活,也不提及自己的过往和家人,好像那些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顾忘尘和叶归尘两人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也从来不去追问。

  他们对山下的生活所有的好奇和幻想,都是从其他师兄弟姐妹的讲述中得到印证的。

  后来,顾忘尘和叶归尘两人也从玄玑老人的口中大抵知道了一些柳寄尘的过往,从此以后,他们更是不会轻易去触及柳寄尘那段被自己尘封的记忆。

  玄玑老人大限将至时,推算出柳寄尘的机缘不在这片大陆,这才吩咐柳寄尘出海寻找自己的机缘。

  师命难违,柳寄尘只能带着满腔的忧虑出发。

  离开之时他已经猜到,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自家师尊了。

  然而他依旧如以前那般沉默隐忍,给玄玑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带着师尊留给他的斩星剑坐上了出海的船。

  叶归尘望着前方逶迤隐没在密林中的小道轻声道:“师尊是坐化的,并没有留下遗骨,他的牌位入了宗祠,没有坟。”

  柳寄尘闻言,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睑,敛去了幽深瞳孔里的所有情绪:“是师尊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