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叶归尘独自坐在天权峰顶,面前摆着一局无解的残棋。因为那棋局之中,皆为黑子。

  距离他在魔界被那位古神残魂解除了封印又将他直接送回万里之外的斩星剑宗,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了。

  叶归尘的手指间拈着枚清透的黑玉棋子,眼神却淡淡地望向远处开了成片的照玉雪鸢。

  洁白的花瓣在风中缓缓摇晃出层层银花雪浪,清隽的花香若有若无,在细长绿叶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皎洁清雅。

  望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低下头,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收捡在棋盒里。

  他记起了以前的事,也记起了自己为何会喜欢这种看上去柔弱不堪的花。

  照玉雪鸢虽然看上去娇弱,然而它的根茎可食用,花叶可入药,就连那翠绿细弱的花茎里也蕴含着大量的水液可供人饮用。

  当初灵渊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丢入上界,便是靠着这种韧性极佳的草茎和根块活下来的。

  他身受重创,无法移动很远,便只能一点一点地将自己能够得着的花茎和根块挖出来吃下去,再把花叶和花茎嚼碎了敷在伤口,多少也能缓解身体上的疼痛。

  可以说他能活到第十日见到叶归尘,都是因为自己置身于一片照玉雪鸢花圃的缘故。

  在叶归尘看来,也是照玉雪鸢救了灵渊一命,爱屋及乌,他才会对这种花草生出难得的好感。

  如今他却只能坐在花海中睹物思人。

  古神和灵渊约定,灵渊要留在那墓地直到古神的残魂消失,但这位古神已经去世万年,残魂却依旧拥有着通天彻地之能,若要等他消失,总要几万年才行。

  叶归尘怀疑,若是按照约定,他是否还能见到灵渊。

  这些时日,陆妙韫以及其他的长老都有意无意地来天权峰陪他,他们大抵都从陆妙韫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因此面对叶归尘时都有些小心翼翼。

  然而叶归尘似乎并未因为自己的记忆恢复了而与往日有所不同,他依旧是以前那般强大沉静,只是他天生性子寡淡,即使是比以前的话更少了,也很少有人能察觉出来。

  球球恹恹地趴在叶归尘脚边,他身上掉落的绒毛已经又生出了些许,只是以前是黯淡无光且灰褐杂乱的杂毛,如今长出来的却是一层细密的金红色绒毛,倒是比以前好看多了。

  他耷拉着小脑袋望着叶归尘,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看上去可怜又无辜。

  叶归尘知道,它大抵是在想灵渊。

  “你既能将那块凤血灵石完全吸收,可见你原生的天赋是不错的,你如今也该好好修行起来,免得浪费天分。”叶归尘抬手拎着球球搁在棋盘上,一边为他弹去尾羽上的灰尘一边道。

  球球不明所以地望着叶归尘。

  叶归尘抬手:“风华。”

  身后无人应答。

  他回头,一名穿着紫色道袍的外门弟子小心地上前答道:“师叔祖,风华师伯同掌门师叔祖一同去参加试炼了。”

  叶归尘恍然,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他一时间没有记起。

  “那南宫呢?”他又问。

  谢风华和南宫道怜两人平日都会跟在他身边随侍,如今两人却都不在山上,却也没有给他打过招呼。

  那名外门弟子的表情更加紧张了:“南宫师叔奉您的命去给百宝道长送引魂灯去了,还未回来呢。”

  叶归尘又点点头,这桩事倒是他亲自吩咐下去的,不知怎的方才却没有想起。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年轻弟子:“你又是谁?”

  那年轻弟子几乎要哭出来了:“师叔祖,弟子清枫,是陆师叔祖指来近身服侍您的,已经在这山上呆了快一个多月了。”

  叶归尘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哦,我记起来了。左右这里无事,你且去找上官师弟,就说我要向他讨一份适合灵禽修炼的内心功法吧。”

  天权峰上本来人手就不多,除了谢风华和南宫道怜两人,再无其他亲传弟子。陆妙韫许是看出了叶归尘的心不在焉,担心他会做出些极端的事情,这才安排了一个自己颇为器重的徒孙来山上照顾叶归尘。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眼前的年轻弟子眉眼有五六分像灵渊。

  虽然只得五六分相似,却也算得俊逸超群了。加上又踏实肯干,勤修苦练,任何人对这样一个潜心修习的年轻人都不会反感的。

  清枫有些担心地看了叶归尘一眼,最后还是微微颔首:“遵命,弟子退下了。”

  他躬身退出十余步才转身往山下走,还未走出峰顶的结界,就见到了一袭暗紫色的妙曼身影。

  “弟子见过师叔祖。”清枫立刻躬身行礼,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有逾矩。

  陆妙韫抬头看了一眼峰顶的位置:“叶师兄这两日还是在山顶坐着么?”

  清枫微微颔首:“师叔伯已经在那花圃里呆了快一个月了。”

  每日叶归尘都会吩咐要些好酒,但是他自己又不喝,只是放在对面的棋盘之上,像是在等什么人来。

  然而清枫观察了半个月,也不见有哪位师叔或师叔祖前来赴约。

  那百里花圃之中,只有叶师叔祖孤零零的一个人罢了。

  等不到人,叶师叔祖便将那酒倒了,又换上新的来。

  却是让清枫看不明白。

  陆妙韫摩挲着下颌:“我知道了,你去吧。”

  待清枫离开之后,陆妙韫才慢慢地往山上爬。

  凉风穿过暗沉的夜色,挟裹着清浅的花香扑面而来。

  她在花圃边缘伫立了片刻,这才穿过花丛走到那颗巨大的桃花树下,在叶归尘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师兄。”陆妙韫端起面前的青玉酒樽,看了一眼面前的棋盘,不觉秀眉微蹙。

  到底,还是走不出来吗?

  叶归尘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眸看着她,略带戏谑地问:“这回来,不是为了找我,而是为了躲别人吧?”

  陆妙韫惊觉于叶归尘的观察入微,见隐瞒不过,索性也干脆地承认了:“他来找我了几次,我都没见。”

  她没有说明自己口中的‘他’是谁,但是叶归尘却明白。

  上官云霆,是陆妙韫的亲传师弟,入门之后便一直跟在这位师姐身边修习剑法,最终也不免被陆妙韫所吸引,成为陆妙韫身边忠实的追求者之一。

  就因为陆妙韫曾经说过一句觉得那毛茸茸的灵宠颇为有趣,上官云霆便放弃了成为斩星剑宗掌刑剑主的机会,转头去天枢峰做了个饲养灵宠的司主,四下挑来有趣的灵宠饲养,有事没事送几只去天璇峰给陆妙韫解闷。

  上官云霆对陆妙韫的感情几乎是斩星剑宗人尽皆知的事情,然而两人磋磨了三百多年却依旧没有什么结果。

  本来陆妙韫已经有了想要同意的想法,但是在见识了灵渊那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之后,她便开始对上官云霆的示好退避三舍。

  上官云霆倒也是个执着的人,哪怕被拒绝了数次,却依旧不曾放弃。

  这次陆妙韫从魔界回来,他登门了几次都没有见到本人,似乎是有些着急了,便开始四处堵陆妙韫,最后便逼得陆妙韫连自己的天璇峰都回不去了,只能偷偷跑到叶归尘的天权峰上躲清闲来。

  叶归尘看着陆妙韫烦闷的面色,斟酌着开口:“有些事情,一味逃避总不是办法,倒不如坐下来说清楚的好。”

  陆妙韫苦笑一声:“若是能如此简单就好了。”

  当初她见识了叶归尘和灵渊两人为情所困的模样,着实是被吓出了心理阴影。

  即便是强大如叶归尘,也不免会为情之一字折磨得失了仙人风姿,成为跌落云端的谪仙。而那灵渊更是为此自苦了数年,若是没有被魔界之人强行掳回去,怕是不知道要在这人界漫步目的地搜寻个千百年。

  至此之后,她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自己的师弟。

  陆妙韫在别的事情上杀伐果断,即使是在高手如林的斩星剑宗也丝毫不逊色,但唯独在对待感情方面却优柔寡断,做不出快刀斩乱麻的事情来。

  原本她以为,这段情感纠葛不过是她与上官云霆之间的事情罢了,但如今,她从顾忘尘处得知,上官云霆很有可能便是那个陷害叶归尘渡劫失败的内奸,又如何能做到心平气和地与他坐在一起?

  按照她火爆的脾气,早就扛着剑把御兽司的大门踩塌,再把人抓起来问个清清楚楚了。

  但是顾忘尘却约束着她不许贸然行事,因为他认为宗门之内尚有他人是上官云霆的同伙,须得将这些害群之马连根拔起才能彻底断绝祸害。

  为此,顾忘尘三番两次对着陆妙韫耳提面命,生怕她冲动易怒的脾气会坏了大事,最后干脆把陆妙韫扔给叶归尘照看,让她跟着叶归尘一起去了魔界。

  “感情一事,最忌讳双方在不沟通的情况下相互猜忌,你肯与他纠缠这些年,可知你也并非无意。我虽不知为何你迟迟犹豫不决,但我认为,你总该给他一个解释清楚的机会。”叶归尘认真地望着陆妙韫,“这么多年了,无论如何,也该给他个答案才是。”

  陆妙韫听着,手里的酒盏微微一抖,便有些许酒液倾洒在她白皙的指间,又顺着指尖滴落在脚边的泥土里。

  片刻后,她反问:“叶师兄,你有答案了吗?”

  叶归尘漫不经心地从手边的棋盒里捻起一枚棋子:“此话怎讲?”

  陆妙韫屈起手指,轻轻地扣了扣面前的青玉棋盘:“你若是心中有了答案,怎么还独自一人在这里下无解的棋?”

  她微微勾起唇角,准备竖起耳朵听听叶归尘的狡辩。

  分明叶归尘自己也舍不掉放不下,却偏要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他口中的话如何能让陆妙韫信服?

  叶归尘执棋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是指灵渊?”

  陆妙韫挑眉:“难道这世间还有其他人能让你牵肠挂肚至此?”

  自从他们被那上古神灵用无上法力送回人界之后,叶归尘在返回斩星剑宗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密室之中,直到一个月之后才堪堪出来。

  谁知道他出来以后,便魔怔了似的坐在这花圃之中,整日自己与自己举着黑子对弈,旁的人和事再入不了他的耳目半分。

  她算是相信了,纵然再英明神武的人,一朝陷入这情场之中也未免沦为奴隶,何况是她?

  “他既与古神定下约定,要留在神魔之墓直到所有的神祇亡灵消失,我自然只能等这个约定结束。”叶归尘淡淡道,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视线也一直落在面前的棋盘上不曾移开分毫。

  陆妙韫皱起眉:“叶师兄,你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又何必自苦?终日留在这里又有何益?”

  叶归尘端详了面前的棋盘半天,才缓缓地抬起头,对着陆妙韫勾起唇角:“你觉得,我像是会为了这等事情将自己囿于天权峰上的人吗?”

  陆妙韫:“你不像,你就是。”

  回到宗门两个月了,叶归尘除了在自己的密室和这花圃里呆着,再没有踏足其他地方,怎么不算是呢?

  闻言,叶归尘轻笑了一声,朝着面前的棋盘指了指:“你来看这个。”

  陆妙韫探头望去,青玉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的棋子,左一团右一团,杂乱无章,根本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她虚心请教:“这是?”

  叶归尘的手指在棋盘上虚抹一掌,只见那棋盘瞬间便立在桌面,原本落子的地方被青玉棋盘的金色丝线缠绕,化为一片片纵横交错的地形图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陆妙韫微微张开嘴,惊诧地望着眼前错落分布的地图。

  叶归尘淡淡道:“这是魔界的四大魔域和十三城分布图,我在魔界之时,便已经凭借神识将我所经过的地方方圆千里范围的地形都研究了一遍,算起来,大抵是七座城加上南域和西域的范围。花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大体将它们拼出来了”

  陆妙韫简直震惊了:“师兄你记魔界的地图做什么?”

  叶归尘一挥手,面前的地形图又化为一盘乱棋。

  他收起手边的棋盒,面色平静道:“那古神虽然对神魔墓地如何形成的避而不谈,但这世间万物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若是洞天福地必然有灵脉汇聚,若是神魔墓地那等邪煞之地,则是魔脉聚集之所,再加上神魔怨灵天生强大,才会让这些神魔的怨灵万年不灭。只要找对路子破了这天生魔脉,这些神魔的怨灵一灭,灵渊自然也就可以离开了。”

  陆妙韫望着叶归尘坚定的眼神,忽然轻笑着摇摇头。

  她早该知道,自家叶师兄不是那等会束手放弃之人,只要他想去做,就总能找出一万种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躲在山上顾影自怜、暗自神伤,才不是天权剑主叶归尘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