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而巨大的神祇抬头望着远方混乱一片的上古战场,又低头看了灵渊几人一眼,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修为不高,招惹麻烦的本事倒是不小。”

  话音才落,他忽然掏出个形状古怪的青色玉磬在手中晃了晃。

  浑身散发出阵阵金色霞光的神祇高逾百丈,而他手中精致小巧的玉磬乍眼望去,起码也有七八丈高、五六丈宽,更难得玉磬通体都篆刻着玄奥的符篆,隐约有无数肉眼可见的金色流光在那符篆字体之间缓缓流转。

  “睡去吧!”神祇低沉地说了一句,同时手中的青色玉磬也跟着发出阵阵细碎而清越的响声。

  所有暴虐嗜杀的残魂在这听到这阵玉磬声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随后,化为无数金色和黑色的光茧沉入大地。

  伴随着玉磬声在天地之间缓缓回荡,一股金色的光芒闪过苍穹之上,来自上古神器的力量将所有暴躁易怒的灵魂都安抚着再度陷入沉睡,那些时光也无法洗去的爱憎怨恨,重新被黑暗埋葬。

  灵渊和陆妙韫怔楞地望着前方,手持玉磬的上古神祇化为与他们大小相仿的模样,银色的长发逶迤曳地,左右耳垂之上都挂着龙蛇造型的耳环,修长的脖颈之间也挂着两条巨大的蛇形项链。

  神祇健硕精壮的上半身袒露着,左臂上环绕着金色古拙的臂环,白色的披帛缠绕在他的臂膀之间无风自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长裙,他只站在那里,便散发出让人以无法喘息的威压。

  灵渊和陆妙韫两人不得不外放护体罡气以抵御这股浩瀚如海的威压,同时下意识地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神祇的对手,但对方方才提点了他们一句关于叶归尘的伤情,再加上对方乃是神祇的元灵而非魔神的元灵,他们暂且可以认为这个神祇对他们来说是没有恶意的。

  但是,对方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强到对方哪怕是已经释放出善意,他们也无法对对方的危险性无动于衷。

  注意到两人防备的小动作,银发神祇用拳头抵住嘴角轻轻的笑了笑:“抱歉,吾许久不与外人打交道,倒是疏忽了。”

  说着,他便收敛了自己无意中放出的威压,同时将手中跟着缩小的玉磬握在掌心把玩。

  “尔等......”神人打量着几人两眼,低头望着昏迷不醒的叶归尘,忽然挑起剑眉,“虽然实力不济,好歹持心守道,也算勉强合格吧。那个白头发的少年,你乃魔修,怎会与这位小友是道侣?”

  灵渊忽然被眼前的神祇点名,在震惊之余还是坦诚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我曾在危难之际被卿卿所救,他不嫌弃我出身卑微,也不在意我修为低劣,愿意接受我成为他的道侣,我自知此生十死难报。这位神君,您有通天彻地之能,能否出手救救他?只要您能救他,我愿为您做任何事。”

  叶归尘的情况正如眼前这位神人所言,他的灵脉在强行运功的情况下已经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这时候若是送回斩星剑宗或许还有秘法能保住他的修为,但是他们此刻却在危险重重的魔界,远水难救近火。

  灵渊和陆妙韫两人修为有限,根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替叶归尘治愈伤口。要知道,当初即使是在斩星剑宗,也是掌门顾忘尘和其余十几位鲜少出世的长老一同出手,才堪堪将他的性命和修为保住。

  为了不拖累两人,叶归尘方才一直强忍着这股言语难以描述其万分之一的疼痛,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至他自己最终坚持不住。

  灵渊如何能看着他在忍受了这般剧痛之后还要承担修为丧失的结果,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叶归尘因他而失去一切。

  神人围着两人转了一眼,目光在昏睡不醒的叶归尘和满脸焦灼的灵渊之间来回瞟了几次,嘴角微扬:“你们二人竟结下了灵犀之印,你方才所言我倒是信了几分。能结下此印,怕是我要以你的性命来换他的性命,你也不会不同意。”

  灵渊一听眼前这位神人没有直接拒绝他的要求,立刻朝着对方跪下,少年人此刻早已将他的骄傲和自尊抛到了九霄云外,脑海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念头便是想办法要保住叶归尘的性命。

  他双手撑地,对着神人便是重重地磕头,才一下,便将地面磕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凹陷,而没有用罡气护体的他,也直接将自己的额头磕得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一下又一下,很快,地面上也沾染了灵渊的额头所流淌出来的斑斑血迹,就连旁边的夜摩天也看得额头隐隐作痛起来。

  他活了近千年,生来便知道要活下去,就要去争去抢,他母亲孵化那一窝螭龙蛋共有十余枚,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姐姐。

  姐姐出生之后的身体比他更加健壮强悍,因此一出生就吞噬了不少还未孵化的龙蛋,还好夜摩天自己也孵化得不算晚,在母亲赶回来之后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夜摩天半成年之后便被母亲赶出了巢穴,好在他也有了些自保之力,后来也逐渐在东域站稳了脚跟,跟着檀泽帝混到了如今的地位。

  在他这近千年的生命中,虽然流血的时候不少,但基本上都是为了抢功法、抢灵丹、抢权势,他所拥有过的魔界美女也不少,但那些不过是鱼水之欢,过后便抛在脑后,

  像灵渊这样为了救自己所爱之人不惜抛下一切,他从未有过。

  没有人这样爱他,他也没有这样爱过别人。

  所谓情爱,在他的印象之中不过是事前你情我愿,事后互不纠缠。从未想过,竟然也能这般连枝共冢,至死不渝。

  站在旁边的陆妙韫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隐约间似乎有些能够理解,为什么自家风光霁月的师兄不把修界那么多前赴后继的追求者放在眼中,却偏偏选择了眼前这个除了长相几乎一无是处的小魔头为道侣。

  就连向来看不惯魔修,见到魔修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掌门师兄顾忘尘,也对这少年多次手下留情。

  世人所求千百种欲望,或耽于美色,或沉溺权势,或追求长生,然而这小魔头自始至终,所求便只有叶归尘一人。

  他虽然经历坎坷,但是心思太过单纯好懂,他的欲望也太过热烈直白。在奔赴目标的途中,他心无旁骛。

  时人说,喜欢这种东西哪怕是闭上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此刻,陆妙韫对灵渊最后的那点儿不满也随着少年一次比一次更用力的虔诚叩拜而烟消云散。

  她心底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她率先一步找到了与灵渊一起隐居避世的叶归尘,是否不该那般贸然将叶归尘的下落告诉掌门师伯?

  如今叶师兄失去了前尘的记忆,对待灵渊虽然宠溺纵容,却再也不见曾经那种温柔如几乎要让人溺毙的春水般的爱眷。

  这对灵渊,不算公允。

  银发神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不断磕头的灵渊:“说来古怪,他是天选的破劫之人,尔又是天生的应劫之人,不破不立,一应俱灭。尔等本该是不死不休的对头,偏又机缘巧合成为了最为亲密的道侣,眼下这局面,吾也不曾见过呢。”

  灵渊机械地磕着头,只希望眼前的神人能大发慈悲,将叶归尘救回来。

  “罢了,起来吧。”银发神人终于发话了。

  灵渊没有得到对方的答案,仍旧不肯起身。

  银发神人微微一眯眼眸,灵渊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浩然之力硬生生将他从地面拔起,与此同时,一点金光落入他的额头,他原本血肉模糊的额头只觉得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拂过,方才火辣辣的疼痛竟然瞬间就消失了。

  “您肯救他了吗?”灵渊心怀期冀地望着对方。

  银发神人摩挲着下颌道:“救他倒不难,难的是他乃破劫之人,身上承载的乃是天地因果之力,他的生死破立皆由天定。吾若贸然出手,怕是逆天改命,反倒会影响天命轮转。”

  陆妙韫闻言,心微微一沉。对方坦言救下叶师兄竟然有这样大的代价,恐怕不会轻易施救。她心念一动,立时道:“既然天机玄奥,说不定今日与您相见,也是天道授意呢?”

  灵渊才要说话,又被对方抬手拦下:“我若救他,恐怕也要承载一部分天地孽力,不过我本就是此方的守墓人,最后一个尚未消散的神魂罢了,便是回归天地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陆妙韫也跟着上前一步道:“若有能用得上晚辈的,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银发神人微笑起来,眼含欣赏:“你们两个,都不错。”

  随后,他的目光瞟向站在旁边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夜摩天。

  夜摩天被他的视线锁定后,表情一顿,硬着头皮上前:“我也......”

  话音未落,银发神人淡淡一抬手,夜摩天瞬间便化为一个木桩子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灵渊和陆妙韫:“......”

  到底是神君,面对纯粹的魔族本能的厌恶是无法隐藏的。

  “白头发那小子,你可知道吾若救他,也要折损许多神力,因此,须得尔答应一个条件,吾才能出手施救。”银发神人转头看向将叶归尘紧紧抱在怀里的灵渊。

  灵渊望着叶归尘苍白的唇色,抬眸坚定地看向对面的神君:“我答应。”

  谁知那银发神君却笑了出来:“可要想好了,尔以为愿为他献出生命便是极限了么?尔等人间不是有句话叫生不如死么?可知这世间上有许多事情却是比活着更为艰难的。”

  灵渊认真地回答道:“我愿意。”

  “哪怕是让你留在这里,陪我守着这死寂的坟场万载千年?”银发神君又问。

  灵渊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愿意。”

  若只是让他留在这里孤寂万年,在灵渊看来却已经是格外宽容了。哪怕他与叶归尘天各一方,但只要知道对方还好好地活在这世间,他便心满意足了。

  银发神君不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掌虚落在叶归尘颅顶上方,一道乳白色的光华瞬息间没入叶归尘的眉心之间。

  灵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眼前神灵的身影似乎是比刚才还淡了几分。

  “唔,已经到了飞升之境了,受过雷劫之伤,看来是飞升失败了。很不容易啊,量劫将至还能在这段时间内修炼至此,可见天界的那帮人没有少费心思。”银发神君眸色微沉,几乎是在抬手的瞬间便将叶归尘的一生尽收眼底,“啧,被封印住记忆了,给他下这个禁制的人应该是个仙人,才能以仙术将他的记忆封住。”

  闻言,灵渊和陆妙韫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叶归尘。

  陆妙韫怔楞了片刻,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掌门师尊他虽然修为高深莫测,但他就连飞升之劫都未渡过,怎么可能是仙人?”

  众所周知,玄玑老人虽然活了近八千岁,但却从来不曾尝试渡劫飞升,因为修炼至飞升境后,修士都会感悟至天人合一的境界,同时也会对自己的未来前程隐约有所感知。

  玄玑老人曾说,他预感自己机缘未到,无法度过飞升大劫,所以从未尝试突破飞升境,自己下一世便算功德圆满,有望飞升天界。

  就连他最后坐化,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这样一个质朴不争的修士,怎么会与天界之上那无所不能的仙人扯上关系?

  闻言,银发神人也不与她争,只是轻轻地抬手点了点叶归尘的眉心,丝丝七彩的霞光没入他眉间,随后,叶归尘苍白的脸颊逐渐有了血色,而他紧蹙的眉宇也在逐渐放松,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好转了。

  忽然,站在旁边的灵渊开口道:“神君。”

  “嗯?”银发神君转头看着灵渊。

  灵渊则认认真真地看着叶归尘,似乎要将他的模样镌刻进自己心底。

  少年的眼神缱绻,语气却温和如春水,生怕自己的声音大了些,将沉睡中的人吵醒:“别解除他的记忆封印。”

  银发神君有些意外地看着灵渊:“吾能感觉到尔很爱他,但他的记忆封印若是不能解除,他恐怕很难恢复对尔的感情。”

  灵渊抬手,扯起衣袖将叶归尘嘴角的血渍一点点擦拭干净,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擦拭珍贵易碎的宝物:“我爱他,无关他爱不爱我。而他爱不爱我,无关他曾经的记忆。”

  银发神君了然,说来说去,眼前的年轻人不愿让叶归尘的记忆恢复,只是不愿让叶归尘再承受与爱人分明咫尺却远隔天涯的痛苦。

  灵渊自己一个人反复咀嚼这份隐忍的疼痛便罢了,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挚爱也时时感受这份锥心之痛?

  “你是真的很爱他。”片刻后,银发神祇轻叹了口气,“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尔等倒是有些入障了。修士者,修的是阴阳调和之道,修仙者,修的是天人合一之道,修神者,修的是造化万物之道,你们若执念于此,于修行无益。”

  灵渊垂眸,在叶归尘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若仙者神人皆是无情无爱、不悲不喜的存在,他又何必去苦求那长生大道?

  他的道,只在心间,只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