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道人的炼器谷在一片百里无人的荒山之中,无木无草,倒是漫山遍野的矿石胡乱堆砌,嶙峋突兀,看上去分外诡谲。

  当然,在这种地方居住,却也有好处,各种锻器需要的材料遍地都是。

  不少炼器宗门的修士也时常来此地寻觅基础的炼器材料,故而此地虽然偏僻,却也不算荒凉。

  引魂灯从月颜手中转到了叶归尘手中,又被他放在一个神色憔悴的修士面前。

  那修士身上的袍服肮脏破旧,手中时时刻刻都拎着个酒壶,醉醺醺地半躺在一块巨石上。

  他的目光在那盏引魂灯上流连片刻,转头看向叶归尘,勉强挤出个笑模样:“天权剑主,您若是登门为客,在下欢迎,若是要我出山锻器,还是请回吧。”

  叶归尘倒也坦然:“我门人手中有一件法器,还望道兄能为他重新锻造。”

  百宝道人苦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剑主不会不知道贫道已经金盆洗手,再不为人铸器,又何苦为难我?今日我是看到剑主您的面子上才开门迎客,可恕我无礼,您的要求我着实不能答应。”

  “道兄何不听我一言,再决定不迟?”叶归尘平静道。

  百宝道人原想再拒绝,但旁人的面子他可以毫无压力地驳回去,叶归尘却不行,毕竟,叶归尘曾经有恩于他夫人。

  犹豫再三,他只得将一行三人邀入自己简陋的屋舍,却也没有斟茶倒水,显然是希望叶归尘能说完就走。

  叶归尘开门见山道:“你替灵渊重新铸剑,我去魔界为你带回你夫人的元魂,如何?”

  一听这话,百宝道人在原地怔楞许久,看着眼前的三人,更是怀疑他们是自己喝醉了才出现的幻觉:“剑主,您、您的意思是,你愿意亲自去魔域为我寻回芸芸的元魂?”

  叶归尘缓缓点头。

  百宝道人在原地消化着这个消息,片刻之后才在狭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显然是没有想到叶归尘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他见叶归尘拿着引魂灯登门,还以为叶归尘是想要以引魂灯为条件,换取他重新出山炼器,他自己不过分神期修为,便是拿着引魂灯去闯魔域,绝对是有去无回的下场。

  但是叶归尘愿意亲自出马,这分量就完全不同了。

  上界人所共知,叶归尘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只要他承诺过的事情,便是九死一生也会拼尽全力去完成。有了叶归尘的保证,他相信取回自己妻子被拘走的元魂指日可待。

  “好。”百宝道人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后,立刻答应了叶归尘的交易要求,甚至没有询问叶归尘要他炼制的是什么武器。

  见叶归尘只是淡淡笑着,百宝道人回过神来,立刻亲自请几人入内室坐下休息,同时为他们斟茶。

  叶归尘拦住了忙碌不休的百宝道人,问道:“前去魔域为尊夫人寻回元魂倒是不难,只是我须得知晓尊夫人的元魂大概的位置,不知道友可有线索?”

  百宝道人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愁色染满了眉眼:“哎,其实我也不知拘走芸芸元魂的魔修是谁,我只知道他自称血煞老祖。”

  一听这个名字,灵渊忽然挑了挑眉:“血煞老祖?”

  百宝道人点点头。

  “你知道?”谢风华见灵渊表情奇怪,随口问道。

  灵渊干咳一声:“机缘巧合之下交过手,他是魔界南域的一个魔头,手底下也有上万魔族差遣。”

  叶归尘不着痕迹地看了灵渊一眼,回头对百宝道人道:“有了大概方位便好了,只是恕我冒昧还要再问一句,那血煞老祖与你有何渊源,为何要将尊夫人的元魂拘去?”

  按说魔修若要抓生魂吞噬以助修为,当然是修士的元魂对他们来说最是大补,但百宝道人的夫人不过是金丹初期的修为,血煞老祖千里迢迢只拘走个金丹期的修士元魂,完全不符合常理。

  百宝道人闻言,长叹了口气:“说来还是我行事张扬,不想却牵连了爱妻。当初我从师父手中接过锻天炉后,一口气炼制了十件极品法器,此事轰动了整个修界,我记得有一件云岚法衣还被剑主您买去了。”

  如今那件云岚法衣倒是转手送给了不值得的人,叶归尘也不大好说明,便只微微点了点头:“那的确是一件不俗的宝物。”

  “谁知这个消息不知怎么竟然传到魔界去了,谣言越传越离谱,最后他们竟然传成我手中有一尊仙炉,可以锻造出仙器品质的法器。那些魔修也不想想,我一介分神期修士,如何能掌控仙器?”百宝道人说着,眼底竟然流露出几分委屈的神情来。

  他手中能屡屡炼制成极品法器那是他锻器天赋高,加上锻天炉的确也有几分奇妙,这才成就了一个传奇。

  然而极品灵器与仙器之间的差别可是十万八千里,他便是耗尽了心血,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半件仙器来。

  毕竟,也只有真正的仙人才有锻造仙器的实力。

  “只是魔修不讲理得很,那血煞老祖准备屠戮万人,以那万人的血为祭,以万人的阴魂为引,让我为他打造一把万魂幡。”

  说着,百宝道人恼怒地咬着后槽牙:“利用一万人的性命去炼制法器,这般有损天道的事情我怎么敢去做?拒绝了他之后,他便将我夫人的元魂拘走,还说等我改变主意了再去找他。”

  然而这一等,便是三年。

  百宝道人到底坚守着心底的底线,没有向魔修服软。只是他没有实力去魔域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躺在冰棺之中,日渐枯萎。

  后来他干脆宣布金盆洗手,自己在家中守着妻子的身体浑浑噩噩地度日。

  为此,他日日被愧疚之心折磨着,不曾有一日好过。不过十年,便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叶归尘转头看了灵渊一眼。

  灵渊轻轻点头,这种事的确是那血煞老祖会干出来的。

  “既如此,我必会为你带回尊夫人的元魂。”叶归尘向百宝道人郑重承诺。

  百宝道人激动不已,上前握住叶归尘的衣袖询问:“不知剑主准备何日出发?”

  叶归尘看着他:“待你为灵渊筑剑成功之日,便是我启程之时。”

  站在叶归尘身后的谢风华眉头紧皱,他始终觉得,叶归尘待灵渊太过好了。

  好得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谢风华拜师在叶归尘门下也有百余载,他对自家师尊的了解没有十成十也有九成九。

  叶归尘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清冷,待人也是淡淡的疏远,少有人能让他这样上心。

  哪怕灵渊曾经救过他一命,也不至让叶归尘待他如此。

  谢风华狐疑的目光掠过灵渊那张美得妖异的脸,总不会是因为眼前的少年长得好看吧?

  “把那剑取来我看看。”百宝道人催促道。

  灵渊便当着几人的面从体内召出自己的‘池鱼’剑。

  其实这把剑在他胡乱起名之前,还曾有个名字,叫策霄,乃是斩星剑宗数百年前某位长老的本命法器,剑体乃是以一块仙界陨铁混合精金、玄铁铸成,可以说是无坚不摧。

  接过策霄剑,百宝道人拿在手中反复观测,随后笑道:“这剑与我倒有几分渊源,我识得这剑纹,这把剑应该是你们剑宗上一任天枢剑主的法器,名为策霄,乃是我某位师叔祖的手笔。”

  说着,他指着剑体上那些水波样的花纹笑道:“我那位师叔祖最擅制剑,还喜欢在剑刃上留下水纹,左右各开两条细细的血槽。寻常来说,剑锋刺入人体时,人的肌肉会自动收缩,拔出费力,有了这两道血槽,将那人体内的鲜血一放,肌肉便放松了,剑也好拔出了。”

  “唔,这是谁胡乱刻上去的?糟蹋东西。不过这柄剑保养得还算不错,”百宝道人用粗糙的指腹抹了抹那上头刻得歪歪扭扭的两个字‘池鱼’,随后不甚在意地抬头询问叶归尘,“不知剑主想要如何锻造这把剑?”

  池鱼?

  池鱼!

  谢风华瞥见那两个字,先是不以为意,随后猛然怔楞在原地。

  池鱼思故渊,这句诗他还是知道的。

  这把剑乃是剑宗前辈的遗留之物,如今却成为灵渊的本命法器,上头还刻了这样一个暧昧的名字。

  谢风华的心底陡然升腾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他隐约知道,自家师尊曾下山十年,说是于尘世间尚有一劫未渡,若是不渡此劫,难以斩断因果飞升。

  那时,谢风华正好处于金丹后期冲击元婴的关键时刻,闭关了近十五载,等他出关,师尊已经返回山中,一切似乎都与过去并无不同。

  只是掌门师伯曾将他和师弟两人召去天枢峰,严令两人不得打探叶归尘下山十年间的一切消息,更不许在叶归尘面前提及半个字。

  顾忘尘在内门弟子们面前向来是慈眉善目的长者,很少会这般疾言厉色,谢风华和南宫道怜二人虽然满腹疑虑,却也乖巧地点头应是,此后果然也没有在叶归尘面前说漏半句。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风华又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这些年他透过几位师叔那讳莫如深的模样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

  修士飞升要斩断俗世因果,叶归尘三岁上山,如今已经两百来岁,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早已作古,所以不可能是亲缘。师尊在上界也有三五好友,但断不至于要十年时间去处理,故而,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姻缘。

  而且叶归尘生性清冷,平生除了降妖除魔倒也没有别的爱好,然而那十年之后,偏喜欢上了照玉雪鸢这种花,这种不寻常的变化看似细微,却不会无缘无故。

  谢风华猜出几分,倒也一直藏在心底,就连自己最为亲近的师弟也不曾吐露半分。

  当然,他偶尔也曾好奇过,究竟是什么样的神妃仙子才能引得自家师尊也为她动了凡心,必然得是世间罕有的绝色,还需要深不可测的实力以及雪胎梅骨的高洁品性......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家师尊。

  而今......

  谢风华望着被百宝道人捧在手中的白色长剑,又回头看看笑眯眯凑近叶归尘身边的灵渊,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定是他猜错了,一定是这样!

  绝对不可能是眼前这个除了长相便一无是处的少年,师尊怎会如此肤浅,所以只能是他猜错了。

  “风华,你哪里不适么?”见谢风华的表情突然变得格外痛苦又扭曲,叶归尘挑眉询问。

  谢风华连忙摇摇头,干笑一声:“没有,只是从未见过别人锻器,有些好奇。”

  叶归尘也不知信没信,点点头后将装着星尘的盒子取出,递给百宝道人:“道兄,请将这些星尘锻入剑中。”

  百宝道人接过沉甸甸的盒子,差点儿没拿稳。他略显吃力地捧着那只盒子观察片刻,才颤声道:“这竟是真的星尘,数量还如此之多!我以前只听师尊提过,还未曾见过真正的星尘。只是星尘乃无形无性之物,若要锻入剑中,却是要耗费一番力气,我只能全力一试了。”

  叶归尘微微颔首:“那就托付给你了。”

  百宝道人看了灵渊一眼:“这剑若是为他而铸,恐怕他得留下才行。铸剑过程中,须得用到他的精血,免得灵剑铸成不肯认主。再者我已经遣散了山中道童,留他做个烧火童子帮帮忙却也方便。”

  灵渊不想和叶归尘分开,然而他更不忍心让叶归尘留在这荒诞苍凉的地方陪他受罪,便笑着道:“也没什么,大概三五日就成了。”

  旁边的百宝道人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这位小友吹牛逼的时候请别带上我。星尘乃是众星之灵汇聚而生,想要锻造绝非易事。三五月能锻造出来已经是天道垂怜了,三五日,你跟我玩笑呢?”

  灵渊不乐意了:“那还是换个人吧。”

  他可不想离开叶归尘身边三五个月。

  “不行!”倒是百宝道人先变了脸,“只有留你在这里,才能最快造出能配合你使用的灵剑。”

  灵渊双手抱臂:“我的意思是,换个人来铸剑。”

  百宝道人闻言,傲然一笑:“更不行,这天底下除了我,再无人能以星尘铸器。何况我已经与天权剑主定下交易,小友,你留也得留下,不留也得留下。”

  叶归尘温和地笑了:“灵渊,你且在这里略等些时日,待灵剑铸好了,我会派人来接你回山。”

  他的笑容温暖如三月和煦的春风,灵渊被他的笑容击中后脑子便迷迷糊糊地,连自己糊里糊涂地应了什么话也不知道,只能傻笑着站在原地,目送叶归尘和谢风华御剑离开。

  “看你这点儿出息,剑主一笑便把你的魂也勾走了。”百宝道人嫌弃地看了灵渊一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小子,别傻乐了,人都走远了。”

  灵渊回过神,果然,云层里早已不见方才的人影。

  “你喜欢剑主?”百宝道人此刻的心情很不错,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不复之前愁眉苦脸的神态。

  灵渊收回视线:“废话,那是我老婆。”

  百宝道人神色复杂地看着灵渊,片刻后才道:“我倒是知道上界有许多人都倾慕剑主,但你绝对是我见过最勇的一个。”

  敢明目张胆地占叶归尘的口头便宜,真是勇气可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