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天下?

  新年伊始, 然而整个紫禁城内外却并无半分年节的欢悦之气。自打理亲王病逝之后,园子里太上皇身子愈发衰败了下来。哪怕弘曦几个兄弟日日伴其左右,然而此刻的胤禛身子仿佛破漏的筛子一般, 连不通医理的弘曦都能察觉出, 对方生命力在以极快的速度流逝着………

  这一日,弘曦如往常一般抱着绵晨过来园子。房间内,熏腾着的药味直冲地人心口发闷。弘曦强打出笑意上前将窗子稍放了些许, 然而便只是这一点子的动静, 也已然足矣将床上之人从睡梦中惊醒。

  “老三来了………”

  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弘曦下意识上前, 却不知为何, 临近床沿却被一股子大力死死拉住。弘曦尚还在惊疑不定地同时,怀中的绵晨已然察觉出不适,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了出来。

  许是被这一声大哭声唤醒了神智, 弘曦明显察觉出手上的力气放松了许多, 取而代之地却是一股子再锐利不过的目光, 其间还夹杂着些许惊疑不定。

  “皇阿玛?”

  弘曦这时候才发觉, 对方额头上已然密密麻麻多出了许多汗意,面色比之以往也显得苍白了许多。弘曦心下瞬间咯噔了一声,近乎颤抖地道:“皇阿玛您是怎么了, 儿臣去叫太医过来……”

  “无事, 不过……咳咳……”在弘曦的服侍下艰难地坐起了身子,胤禛微微摆了摆手,神色说不出复杂还是轻松:“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噩梦?皇阿玛这辈子经历的多了, 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梦能将对方惊吓至此?

  而且不是弘曦多想, 对方刚才的目光, 活像是再通过他确认什么似的。只对方并不想提及此事, 弘曦也没再多问。而是如往常一般上前将炉子上温好的茶水端来,服侍着对方喝下。

  “你大哥身子素来不甚好,回头你同他说一声,这几日莫要再来回折腾了。”

  “哈?”听到自家阿玛的话,弘曦愣了下,怎么就说起大哥了。不过想到自家大哥这几日愈发苍白的脸色,弘曦还是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惜了,临近年关,朝中事物繁多,若不然让大哥直接跟咱们住园子里多好,也省的大冷天来回跑着!”

  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弘曦嘴上不免嘟囔了两句。

  “胡闹!”胤禛半边身子尚还倚在枕上,见状不由轻皱眉头斥道:“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得了,谁让他们家当皇帝地,各个都是个劳碌命呢?弘曦撇了撇嘴,嘴上却是道:“知道了皇阿玛,对了,还没跟皇阿玛说句高兴的,就在昨个夜里,永珣福晋刚生了个小子,听说很是壮实,生下来便有六斤三两呢!”

  “哦,是吗?”听到又多了个孙辈,胤禛心下到底是高兴的,却也仅仅如此罢了。都道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然而对于大孙子的永珣,不知是不是因着政治因素的影响,胤禛心下却并无过多偏爱之意。反倒是弘曦家的永珩,结结实实在老爷子这儿受了多年的宠爱,连带着方才周岁的小绵晨都是老人家的心头宝。

  这会儿若非实在脱不开身,永珩那小子怕是日日都要过来报道。

  内室中央,紫金香炉还在缓缓燃着,带着些瓜果的清气。

  胤禛这几日觉浅地很,偏又大半日都是在昏着,用过早膳,见对方面上已有困色,弘曦也没有多留,服侍着人躺下后便带着绵晨离去。

  弘曦这厢走的利落,因而并不知晓。

  待人走后,床上的胤禛猛地张开了眼睛,凝视着弘曦的背影久久未语,许久方才好似松了口气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随后几日,眼瞧着太上皇气色愈发好了起来,松快时甚至还能坐着轮椅同几个儿子一道聊聊天,晒晒太阳。这种时候,哪怕素来叛逆如弘时,这会儿也是一等一的乖巧听话。

  只不知为何,皇阿玛您老人家缘何要用这般眼神儿看的儿子?

  足足受了好几日自家阿玛那堪称诡异的表情,弘时再也受不住。这一日在众人准备回去之时,猛地将弘曦拉了过来。

  暖阁内,一杯热茶下肚,弘曦这才抬头看向一旁正在喋喋不休地弘时:“你是说,自从前几日开始,皇阿玛待你态度便不同寻常?且态度很是奇怪?”

  “是啊!”对面的弘时暴躁地挠了挠脑袋:“就跟弟弟我做了什么蠢事一样?”想到这里,弘时不由有些委屈,他这些年难道还不够老实吗?连他额娘那儿时不时冒出的小心思都被自个儿一一打发了。

  他爱新觉罗弘时虽算不得顶顶聪明,却也决计不是蠢人好吗?皇阿玛他老人家什么意思?

  听了对方的话,想到那一日对方突然诡异的态度,弘曦心下也不禁有些犹疑。“许是皇阿玛那日梦到了什么?”

  最后的最后,弘曦也只等这般猜测。弘时心里一梗,什么莫名奇妙地梦?还有老爷子乱做梦凭啥让他付出代价?

  好在,这般特殊也不过只是几日罢了。弘时兄弟俩松了口气的同时,眼瞧着对方这几日精神头愈发充裕,圆明园众宫人面上也重新带起了笑意。

  甚至连弘曦也以为皇阿玛这关,也如同以往无数次一般顺利度过之时。二月初,正值积雪消融之际,太上皇又一次重病昏迷………

  “大哥………”看着床上面色愈发灰败的皇阿玛,弘曦颤抖着扶着自家大哥的手,感受着手边同样的凉意,兄弟俩再对视地那这一瞬间心下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胤禛再度清醒之时,周边已经围满了人。太上皇后乌拉那拉氏颤抖着被人搀扶在一旁,早在众太医摇头地那一刻已经控制不住泪流满面,几度晕厥。

  说实在的,四爷这对夫妻,若说好,也算的上一辈子相敬如宾。便是早前因着两人如出一辙的强硬性子并不算融洽,但性子使然,胤禛也从来不曾因着内眷让对方没脸过。待到了后来,有了两个儿子,两人倒也愈发有了寻常夫妻的默契。然而其中,几分温情,却也犹未可知。

  很早之前,乌拉那拉氏心中便明白,爱新觉罗家的这些爷们们,尤其自家爷这般的。倘有十分之心思,起码有九分之于朝政之上,剩下的一分便是有女眷的份儿,却也委实单薄的可以。

  然而此刻,在看着眼前之人即将离去之际,乌拉那拉氏依旧觉得天旋地转………

  胤禛甫一醒来,见到这般阵仗心下瞬间便明白了什么。借着自家儿子的力坐起身来,苍白着脸费力地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弘晖留下………”

  果然再这最后一科,这人心里最重要地依旧是这天下………

  没人知晓这一晚,清史之上最为著名的两代帝王究竟说了些什么,弘曦再进去时对方显然已然到了临去的当口。顾不得其他,弘曦酿跄着扑了上去………

  最后的最后,弘曦只记得对方费力地将自个儿还有自家大哥的手牢牢放置在了一起。

  “皇阿玛!”

  “皇玛法!”

  伴随着数声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代帝王就此陨落,时年七十一载。

  ***

  象征着国丧的钟声不断响起,弘曦宛如木偶般跪坐在灵堂上,脑海中全是这些年有关自家阿玛的种种。

  毫不客气的说,在众多兄弟当中,比之需要要求严苛的大哥弘晖,他这个长相特殊的嫡次子又反倒是得到偏爱最多的。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字迹不佳,当时阿玛分明公务繁忙,却依旧每日回府后,都要扶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着………

  哪怕继位之后,他弘曦依旧是过的最自在的那个。即使在这个崇尚多子多福的时代,对方也从未因着子女之事多责备过他一次。

  弘曦呆呆地看着上方竖起的灵位:

  他阿玛这人啊,最规矩却也最通理,明明那般揉不得沙子的刚硬之人,却给了他这个儿子最大的宽纵。

  “阿玛,二月份天寒地紧,您这都好些时日了,便是不为自个儿,也要为宫里太后娘娘还有万岁爷想想啊!”昏暗的灵堂内,永珩不知何时走了上来。

  “大……咳……?”弘曦张了张嘴,却发现嘴巴早已经哑地不成样子,本就有些涩意的嘴唇愈发干涩了几分:“大哥,还有额娘如何了?”

  永珩轻轻摇了摇头:“太后的情况爷您也知晓,打从皇阿玛去世便不甚康健,至于皇兄,儿子只知晓,今日早朝皇兄他并未到场…………”

  “什………什么?”闻言弘曦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便要起身。却忽视了自个儿长时间久跪,这会儿已经僵硬地不成样子的膝盖,一个娘跄差点栽倒在地,然而此刻弘曦已然顾不得其他。他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弘曦再清楚不过,自小受阿玛教导,若非实在不能,一声不吭便要旷朝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顾不得一身素衣,弘曦起身地当下便要挣扎着往养心殿走。果不其然,一路走来,宫中四处尤其以养心殿为主守卫愈发森严了起来。

  白日里,头顶上日头照的人眼睛发晕,吩咐自家儿子尽快出宫去他寻他九爷爷,弘曦几乎一路小跑着到了养心殿。

  金碧辉煌的宫室外,此刻早已经密密麻麻地侯着一众皇子阿哥们,从众人或焦急或气氛的面容之上,不难看出是被侍卫强行拦在外面。

  穿过这些人,弘曦看都不看一眼便径自往殿内走去。出乎意料地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的,一路畅通并未有人阻拦。

  如此差别待遇,大殿外,几位阿哥无声捏紧了拳头。

  弘曦进来时,只见自家大哥面色苍白地背靠在床上,正在宫人的服侍下喝些汤药。依旧是这股子浓郁地药气,弘曦双手几乎下意识颤抖了起来。

  穿过一层层屏风,弘曦都不晓得自个儿是怎么走上前的。

  “放心………”安抚地在对方手上拍了拍,对着自家弟弟,弘晖苍白的面上难得露出几许笑意来:“大哥无事………”

  弘曦没有开口,只径自将药碗从宫人手中接过。沉默着喂完了一碗药,须臾方才微颤着声音道:

  “太医怎么说?”

  “心绪起伏过大,一时寒气入体,只将养着便罢了。”弘晖苍白的面上依旧挂着淡淡地笑意,说话却有几分举重若轻的味道:“放心,大哥我也不是泥捏的。”

  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许久,弘曦方才闷声点了点头。

  见自家弟弟难得这般,床上的弘晖不自觉笑出了声:“咳咳…………”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上前一步,在对方肩背上轻轻拍打着。即使对对方明明无甚大碍,却依旧紧闭宫门,任由外界猜测并不理解,却也自始至终未曾开口问些什么。

  一连几日过去,养心殿内,唯有宫侍们不断进出的身影。哪怕外间诸多猜测,暗地里诸般小动作,也未有一人入的了这养心殿内。

  最后这一日,宫闱之外大面上依旧平静,弘曦清晰地从自家大哥眼中看到了浓浓地失望。

  不日,璟泰帝病愈,重掌朝政大权。早朝当日便连发两道圣旨,第一道便是册封亲弟昭慧亲王为铁帽子亲王,世爵罔替。第二道便是册封大阿哥永珣为太子,不日祭天下与庙堂,即日册封。

  弘晖这一出,成功在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对于这第一道,这位昭慧亲王,先前种种历历在目,众臣心下明白,以对方的功绩,甚至万岁爷对于这位的信任,一个铁帽子亲王总是少不了地,倒也并非过于惊讶。反倒是第二道,结结实实地惊掉了众人的下巴,更甚者,动摇了太多人的利益。

  这些年众阿哥不断长大,成家入朝,不可避免要建立自身势力。偏如早前直郡王所想,大阿哥能力虽有,却并无压服众兄弟的德行手段。

  帝王之家,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谁人甘心屈居人下?

  十来年的功夫,朝堂之上虽不说派系林立,几位皇子却也有了各自支持者。然而谁本想,陛下竟会这般果决?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偏无一人敢明面上反对。只心下对于万岁爷这般行径万般不理解。

  毕竟依照这位往日的种种行为手段,怎么看,群狼法则,于厮杀中定下冕冠才该是咱们这位万岁爷的性子啊?

  难道,陛下这身体当真出了问题?

  不光众大臣这般想着,连弘曦都多往宫里跑了几趟。

  这一日,两人如往常一般用过晚膳,眼见夕阳西下,就在弘曦正准备离去之时,却听对面之人突然开口道;

  “三弟你说,百年亦或是千年之后,这天下,究竟会是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人之天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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