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不安

  不说弘昱这厢给如今已然摇摇欲坠的八贝勒府埋上了怎样的大雷。朝堂之上, 弘晖继位,本就是嫡长子出身,天然占了正统。本人又是多年太子, 素有佳名, 手段了得。哪怕在位期间并未过于笼络群臣,不过数月,前朝后宫便已尽在掌中。

  若说早前胤禛的手段堪地上雷厉风行, 那如今的弘晖便是春风化雨。然而众大臣尚未来得及松口气, 便也很快发觉,想要从这位手上占便宜竟比之先帝还要难上几分。

  倒不是说四爷执政能力有所不足, 相反胤禛在位期间, 锐意改革,肃清吏治。短短十几年便将康熙晚年群党争伐引起的腐败问题清了大半,现如今国库充裕, 更是大幅度降低了农税。哪怕因其略显酷烈的行事颇为有些朝臣诟病, 然在民间甚至文人仕子中却是真真切切的圣明之主。

  然而执政能力却不完全代表掌权手腕, 四爷其人, 好恶爱憎都有些过于极端。如早前十三爷,已故的和硕怡亲王,在世之时何等信重, 九门提督, 总理大臣,可谓军权政权集一身的实权亲王。不说旁的,只说若在康熙爷时期, 只这一点, 却是万万不可能存在的。

  显然, 论起帝王权术, 如今的新帝弘晖才是圣祖爷手段的集大成者。弘晖继位,看似没有过分打压老臣,然朝堂权柄的过度,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见此,胤禛总算放下了心头最后一丝心事,干脆利落地带着一众妃嫔们来到了圆明园,彻底给新帝腾了位置。

  ***

  炎炎夏日,四处尽是一片蝉鸣之声,紫禁城内空气更是燥地不像话。然而此刻的圆明园内,数丈来高的风车临水而建,极速旋转之下连带着整个园子都带起了一阵难得地清凉之气。

  “嘶……真舒服啊!”随手拾起一颗冰镇了的荔枝搁进嘴里。眼看着七月已至,太上皇已经搬到园子里有些时日,熟知自家阿玛的性子,自来都是个闲不住的,弘曦生怕对方一朝撂下担子,反倒浑身空落落地不自在。每隔个几日总要过来瞧上一瞧。

  然而今日。

  弘曦半倚着身子有些无语地看了眼对面坐着的老爷子:

  “儿子知道皇阿玛早前在紫禁城里憋地紧了,不过您这………”细细将这人的打扮从上到下瞧了个全,饶是见多识广如弘曦,也不自禁抽了抽嘴角:

  “委实过于放荡不羁爱自由了吧!”

  只见来人一袭石青广袖长衫,袖口只余几处浅浅的墨竹,头上裹着青巾,甚至领口还是松松垮垮地坠在一侧,坐卧也不同于往日的规整,反倒多了几分放荡肆意。若不是这确确实实是大清,眼前之人也委实是自家皇阿玛不错,弘曦都差点以为自个儿这是又穿去魏晋了呢。

  皇阿玛他老人家别是这些年在紫禁城憋出问题了吧!还是这段时间在园子里闲出事儿了,重新拿了颗果肉放进嘴里,弘曦不由暗戳戳想道。

  “想些什么呢!”负起折扇,毫不客气地在对面略显光滑的脑袋上轻敲了一下。胤禛这会儿好似全然没有发觉自家儿子的诡异心思,反倒颇有兴致地冲对面开口道: “朕今日本来寻了郎画师,既然弘曦来了,这些就交给你了!”

  弘曦尚还在怔愣之际,就见苏培盛已经双手捧着竹简走了过来,连脚下的羊皮毯都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座青席。

  弘曦:“………”老爷子这道具还蛮齐全。不过………“皇阿玛,儿臣哪会画画啊!”弘曦很快垂丧着脑袋道。

  回答他的是自家阿玛的一声轻哼:

  “别给你皇阿玛打马虎眼,别以为朕不晓得,你那庄上前些日子不是刚出了新玩意儿吗!”

  “哈………”弘曦挠了挠头,这才猛然想起来什么,很快便命人将东西取了过来。

  看着眼前这个半人来高的大黑盒子,也不怪弘曦疏忽,盖因这玩意儿乃是庄子上一个研究小队所做,至于弘曦自个儿,抱歉,前世今生都没有喜欢拍照的习惯。不过这会儿看自家阿玛这般兴致勃勃,心道还是回去给那些人提个意见,将这半人高的大玩意儿好生升级了才是。

  不过还别说,他家阿玛这方面还真有几分天赋,不过随意几个动作,便将魏晋名士的落拓不羁展现的淋漓尽致。也是后来弘曦才知晓,自家皇阿玛连身上的衣裳配饰都还是自个儿设计的。

  合着搁现代还是个才华横溢的文艺男青年呢!弘曦操控者相机,很快便将这几副画面定格。

  这一忙活便到了晚膳时间,待弘晖到时胤禛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衣装,不过行动间比之以往确是随意许多。

  “起来吧,皇帝今日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朝堂上出什么事?”随手将手下的筷子搁下,胤禛突然开口问道,

  显然,对自家儿子这几日的忙碌,胤禛这心里还是有些数的。不过话虽如此,既然已经决定将手头东西放下,四爷也没了指手画脚的打算。这两日除去弘曦几个儿子,前来园子里的大臣们无疑都吃了个闭门羹。

  对自家皇阿玛的态度,弘晖心下不是不感念的。这会儿也不见外,径自在桌前坐下,语气一如既往道: “回皇阿玛,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此事涉及五弟,儿子便想问一问皇阿玛的意思。”

  “老五?这会儿不是关在宗人府吗?”胤禛不由疑惑道,听到这里弘曦也不禁抬起了头。

  “准确说是五弟妹………”在两人的注视下,弘晖依旧不紧不慢道:“今早弘历福晋特地使人递消息给皇后,说是忧心五弟在宗人府无人照顾,又道是夫妻一体,特意请旨前去宗人府照料弘历。”

  原来如此。

  “这事皇帝你做主就是了………”胤禛摆了摆手,表示没有意见,弘历再如何也是亲儿子。如今既已付出代价,太上皇这边也断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且这般地步还有枕边人愿意倾力照顾也算幸事。

  不过弘历福晋?辉发那拉氏?想到对方同府上的渊源,胤禛摩擦着手上的佛珠,倒是难得开口道:“这件事,可曾问过你们皇额娘?”

  弘晖点了点头:

  “早在弘历福晋自请之时,皇额娘便已然知晓。虽有些不愉,倒也未曾反对。”当然乌拉那拉氏的原话是:

  “罢了,随她去吧,这几年一心只栽到弘历身上,哪怕明知不淑,仍是一头扎了进去,事到如今,竟连个半分余地都不给自个儿留。”

  说到这个侄女,乌拉那拉氏这些年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了:

  “终身□□,她难道就不知晓那宗人府是什么地方?不说旁的,日后若是有了子女又要如何安置?”说实话,得到这消息时,乌拉那拉氏意外的同时竟是没有多大诧异。

  她这侄女,性子纯烈刚硬,又分外重视规矩,偏遇上的又是弘历这等骨子里有些纵意之人,这些年作为两口子不知吵了多少次,矛盾闹得满城皆知。偏生身下却连个子嗣都无。众人都道五福晋这是被自家爷凉了心了。唯有乌拉那拉氏明白,若非是过分在意,只仗着自家这层关系,如何做不得无为而治的那贤良之人,又何苦忙忙碌碌偏将自个儿弄得更加狼狈。

  回去的路上,弘曦不由得多问了几句:“表妹这是执意如此了?”

  “昨个儿左都尔一家子都已经去劝了,然而表妹决定的事,又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轿撵上,只听弘晖随意道。事实上比之弘曦,弘晖对于这个所谓“表妹”感情还要更浅一些。

  这些年辉发那拉氏愈发衰落,族中更是少有能为之人,若非自家皇额娘看在已故乌拉那拉老太太面上时时关照。这位怕早被府上的侧室格格吞地骨头都不剩了。然而,当日弘历的行动,对方当真一无所知吗?

  怕也不见得吧!想到这里,弘晖摇了摇头,看在皇额娘的面上,他不会多计较什么,然而再多的照顾,也不会有了。

  弘曦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是笨人,自家大哥能想到的,他如何想不到呢!

  人,到底还是分有亲疏远近的。既然当事人态度如此,他们又何必执意当这个恶人呢?

  很快,事情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旨意下达当日,宫里几位主子态度随意,然而宫外,辉发那拉是一家子几乎要被气死了。

  当家人左都尔更是气的两眼发黑,险些晕厥过去,宗人府那位是什么人?那可是谋逆的判臣,谋的还是当今的江山。如今新帝继位,朝中上下个个恨不得撇开八丈远,作为早前的岳家,辉发那拉氏这几个月更是战战兢兢,生怕被对方寻到什么错处。

  谁知晓这个孽女,竟是丁点不在乎娘家的?这一刻左都尔不由后悔,当日不该纵容继福晋苛待女儿,使得他这个女儿早早被乌拉那拉府上老夫人接走,同府里众兄弟姐妹更是半分情分都无。

  这下别说借着对方巴上太后一脉,别被对方连累就是万幸了。只一瞬,左都尔便无端地苍老了许多。

  坤宁宫,得到消息,皇后连同一众福晋们都不由沉默了下来。妯娌多年,若说没有半分攀比那都是假的。但此刻,众人唏嘘的同时又不由多了几分庆幸。

  弘昀福晋这会儿也不唉声叹气了,子嗣艰难也就艰难些吧,好歹自家爷行事稳妥,只看当今这性子,日后也不怕没了着落。

  弘时福晋则是想起早些时候八贝勒府的频频示好,这会儿更是多了几分微妙的庆幸感,连弘昼福晋,这会儿也不觉得自家爷们惫懒了,懒些好啊,不出去乱惹事儿就行。

  偷偷看了眼一旁神态自若的三嫂(弟妹),好歹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有托弘历,众福晋幸福值突然生生拔高了一大截儿。

  环视了一圈,只当没瞧见众人各异的神色,索绰罗氏含着笑意道:

  ”本宫今日特意唤你们前来,乃有重要之事与诸姐妹相商。”说着便见几位宫侍捧着一众乌木匣子联袂而来。

  众福晋见状面面相觑,这会儿心下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却只得搁下茶盏做聆听态。

  “众所周知,皇阿玛在政之时,素行节俭,惜人力之不易,衣饰大都去了繁杂的工凿,长此以往,阖宫内外素雅之道蔚然成风。然今距太上离宫不过数月,满宫内眷却已是珠翠满身,听说二弟妹前几日光是一件衣裳,便足足用了三位顶尖绣娘,更是花费数月之久………”

  弘昀福晋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袖口,心下却不由多了几分恼意。因着自家爷体弱,这么些年府上连个一个半女堪作慰藉都无。她一堂堂郡王福晋也没做别的,爱些华服美裳怎么了?又碍着谁了?连皇额娘都没说过什么呢?

  不止弘昀福晋,在座几位福晋脸上都多了几分勉强。无他,这会儿众人便是在傻,也猜到眼前这位皇后娘娘特意将人叫来的意思。果然下一瞬,只见众宫人将捧着的匣子打开,清一色皆是些“清雅大方”的布匹首饰。

  上首皇后娘娘依旧笑地端方:

  “今年酷暑,听说盛京那边儿已然旱了许久,身为皇室中人,咱们总要自身作则才是………”

  众福晋“………”

  ***

  昭慧亲王府

  “怎么了,可是宫里有什么难为的?”

  夜里,见自家福晋从宫里回来便一脸心事,弘曦躺下前不免多问了几句。清媛自不会隐瞒,一边在丫鬟的服侍下拆解头饰,一边轻声叹道:

  “妾身这般年纪,眼瞧着永珩都要娶福晋了,自是不会在这方面过多在意,教妾身难安的是咱们这位皇后娘娘的态度,也不知究竟是何用意?”

  想到宫里那位,清媛不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若说早前两妯娌关系还算尚可,然自打前朝索绰罗大人被贬,大哥册封太子之后。虽对方表面上待她温和依旧,然很多东西到底不一样了。如今又是这般………

  倒不怪她多想,只清媛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

  “都已经成了主子娘娘了!何必………”

  清媛不得其解,倒是一旁的弘曦摸了摸下巴,有些所有所思道:

  “可能不满足仅仅是个皇后呢?”

  “什么?”清媛蓦地翻过身来,正对着自家爷:“什么叫不满足,都已经是皇后了,还………”说到这里,清媛蓦地止住话茬。

  倒是弘曦没那么多忌讳,兀自开口道:“昨个儿大哥同我说了,打算让永珣先去工部历练两年,若能有些功绩日后也好封个好看些的爵位。”

  没错,新帝登位已过半载,叔伯兄弟可谓加封了个遍,唯独亲子,从大阿哥到皇七子,愣是一个都没封,个个都还是个光头阿哥。

  哪怕是嫡长子,也没半点例外。

  “大哥竟这般严格………”清媛对朝中之事不大懂,不过也听出了几分意味:“不过既然诸阿哥皆是如此,那为何皇后娘娘这边?”

  这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谁知道呢!”弘曦无奈摇了摇头:“许是觉得工部地位不足呢!”当然也许是觉得身为嫡长子,理应要被册为太子?

  后面弘曦没有说,清媛也没再多问,只唏嘘道:“不论如何,大嫂这次未免太急了些。”

  今日可不比早前,先前四爷继位之初,国库空虚,四处又多灾多难。由皇后娘娘带头简省,众福晋自是纷纷效仿,甚至四处盛赞皇后娘娘贤良。毕竟国库都这般模样了,万岁爷自个儿整日为银钱发愁,你还整日满身珠翠可不嫌日子过得太快活了。有了这个由头,大家自是纷纷简素起来。

  毕竟众所周知,四爷可不是个心眼子大的。

  其后数年,伴随着良种出世,四爷威严更是空前盛大。这时宫中一举一动不用多言,各处自会自行效仿。“雍正式”审美更是成了当下一种流行趋势。

  不过话说,他家阿玛审美意趣也是一绝。

  至于皇后所言,所谓化繁为简,弘曦简直无力吐槽。

  其实这两年,海上贸易越发繁盛,每年光是税收都是好大一笔,国库不说富的流油却也差之无己。这时候谈简省,也不怪众人这般态度。

  想要借此博得一贤良名声,也得看看众人吃不吃这一套。

  第二日弘曦照常入宫,见自家大哥脸色不佳,便明白昨日种种对方已经得了消息。挥退众宫人,弘曦亲自沏了杯茶水过去: “大哥莫要忧心,皇后娘娘和侄儿迟早能明白大哥的苦心。”

  接过茶水,弘晖面色总算好上了些许,甚至还有心情指着他笑道:“这么些年了,三弟手艺还是这般。”

  “嗐,没办法。”弘曦耸了耸肩:“弟弟就这样,天生办不了这文雅事儿!”

  弘晖见状轻笑着摇了摇头,良久才轻声叹道:“满宫上下,也就三弟你能明白,都想要这太子之位,却不想想,这太子,哪里是好当的?”哪怕是他,这些年不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拉着自家弟弟一道坐到榻上,弘晖难得有了说话的欲望:“自索绰罗大人致仕以来,索绰罗一族至今尚无出头之人,朕也知晓皇后心中不安,但有些度,是决计不可也不能轻易越过的。”

  “不论如何,大哥心中有数即可。再者………”弘曦突然重重将杯子放下,神色郑重道:“不管大哥做什么,臣弟一定是站在大哥身后那个。”

  这话倒不是无的放矢,或纯粹因情感之故,而是弘曦太了解这人了,更是明白他这位大哥不论做什么,都决计不会是出自私心私念,一定会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

  “好!”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良久,弘晖这才募的笑了出来。

  坤宁宫,收到来自皇帝的警示,索绰罗氏蓦地软倒在榻,本就不甚康健的脸色苍白如纸,一旁的嬷嬷不由心疼道: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咱们陛下的为人您还不了解吗?最是重规矩不过,后宫那些人更是一个另眼相看的都无。常日里,最看中的也唯有咱们大阿哥,娘娘您到底在急什么?”

  “嬷嬷你不懂………”艰难地坐起身来,厚重的宫裳衬得人愈发清简,似是难堪众负,脊背上的百年朝凤绣文更像是活地一般,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紧紧捂着胸口,索绰罗氏眼神微凉:

  “就是因为本宫太了解了,才会这般地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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