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

  数月的忙碌过后, 弘曦再次见到这位表妹已经是大婚的第二日。

  一身湘妃色牡丹纹旗服,领间袖口皆饰以彩绣流纹,配着鬓间朱红色的玛瑙, 本就明艳至极的五官愈发增色了三分。同弘历一道向诸兄弟敬酒之时, 眉眼间俱是一派羞涩之意,显然新婚之日过的还算不错。一旁的弘历同样温和有礼,对着身侧的福晋关怀备至, 好似早前种种郁气从不存在似的。

  若非早前见过对方对富察氏的种种动作, 弘曦这会儿怕是真要信了。

  饮下杯中的水酒,弘曦同自家兄长对视一眼, 心道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哪怕有些小节上再不着调,大面上还是极分的清的………

  俗话道成家立业,本朝皇阿哥约定俗成大婚之后便是入朝之时。弘历本人在朝中并无根基, 额娘虽出身大族却也不过是旁支中的旁支, 钮钴禄氏本就态度暧昧。哪怕于自负于自身才情, 然不过数日, 原本信心满满的弘历便尝到了频频受挫的滋味儿。

  满洲大族出身的阿哥尊贵吗?尊贵,可有前头两个出色的兄长珠玉在前,如早前的富察氏, 瞧不到希望的投资没人会傻傻下注的。

  为着能谋个好差事, 肉眼可见的,淑娴这几日上门儿的次数都多了不少。

  “弟妹你这又是何苦?”正房内,清媛轻轻拉着对方的手, 直接道:“不说任命之事自来都由皇阿玛定夺, 再则, 弟妹也知晓, 我们爷素来不爱插手朝政,便是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啊………”

  看着眼前不过短短时日,脸上的明媚之气便几乎褪尽的弟妹,清媛其实更想说的是。弘历这人,倘一辈子不能出头便罢了,一旦出了头,最先受罪地怕便是眼前之人。

  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淑娴一张脸很快便涨得通红。觉罗氏性情刚硬,教养大的姑娘自不是那等柔婉的性子,原本倚仗情分开口求人便已是万分难为,更何况当事人还拒绝地这般彻底。可一想到打小勤奋好学,偏因着庶子身份处处受制的弘历,淑娴心下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犹豫着开口道: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弘曦福晋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放心,五弟到底是皇阿玛亲子,总归是亏待不得的。”

  是吗?想到府中郁郁不得志的弘历,淑娴不由得微微苦笑。

  一月后,弘历入职礼部的圣旨下达,众人尚还来不及反应,同一时间,刚成婚不久,且素来在上书房表现平平,几乎隐形人的弘昼竟被安排进了户部………

  这………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众大臣暗暗对视一眼,早前隐隐伸出的爪子立马便收了回去。

  “钮钴禄大人缘何叹愁眉不展,万岁爷虽行事同先帝大不相同,然不管怎么说,朝堂稳定方才是我等之福,不是吗?”下了早朝,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外,只见张廷玉停下脚步,对着一旁的阿灵阿意味深长道。

  “哼,张大人若是眼神不好还是早早请太医为要,老夫竟是不知,本官究竟何时愁眉不展了?”轻哼了一声,阿灵阿加快步伐,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眼瞧着对方极速离开的背影,身后,张廷玉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话虽如此,阿灵阿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同自家福晋叮嘱道:“虽同姓钮钴禄氏,然凌柱那一脉跟咱们早已经出了五服,日后若是再频频登门儿,福晋心下得有些数才是。”

  阿灵阿夫人也是个聪明的,当即便道:“老爷说的对,这皇城之中,这姓钮钴禄的少说也有上万之数,倘哪个犄角旮旯里的人物都要上门儿来论一论亲缘,咱们这公爵府成什么地方了?”

  权力场,从来都是最为现实之地,不过一道圣旨,这些时日弘历四处奔走辛苦建下的人脉便瞬间废了一半。

  “为什么!凭什么!”

  临江楼一处隔间内,弘历恨恨地将桌上的酒盏拂落在地,通红的眼眸中隐有戾气闪过。

  为什么他自小勤耕不辍却得不来皇阿玛的一分一毫的另眼相待?论才学论论能力,他比那个整天只知玩闹的弘昼好了不知多少倍?凭什么到头来却要被这人压在底下。从福晋到职位,皇阿玛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不能出头不能争?

  至尊之位,从来有能者居之,皇阿玛不也是庶子出身,打败了那么些兄弟登上高位的吗?

  窗外,咿咿呀呀地唱腔依旧不绝于耳,因着宫中熹嫔喜好这一口,弘历很快容易便听出了曲中之意。元初名曲天弓录,这会儿正唱到李世民登龙位,万民奔走称颂之景。

  紧紧握着拳头,弘历心下不甘之色更重。恰在此时,包间的门被敲响,来人是一位身着青衣中年文士。来人似闲庭散步般行至人前。

  好似没有察觉弘历隐隐的戒备,躬身一礼后,只见这人微微一笑道:

  “回禀五阿哥,我家王爷有请!”

  ***

  谁也不曾知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早前诸般经营,且惯爱出风头的五阿哥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每日穿行于礼部一众老学究之中,早前的浮躁之态好似顷刻间便退了下去。尤其在稳稳当当办成了几件事后,身上竟也逐渐多了些许惋惜的目光。

  常言道既生瑜何生亮,若非前头嫡子委实耀眼太过,以这位五阿哥才学能力倒也未尝没有登顶之机。至于前头那些急于求成之举?

  年轻人嘛!谁还没有个轻狂之时,能这般快的扭转态度,倒也不失为可造之材………

  京城的种种风云际会,弘曦也只是偶尔听上一嘴罢了,连他这种都能察觉出有人刻意操控舆论。又遑论皇阿玛和大哥呢?或许也是这人未曾刻意遮掩之故。

  “五弟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有些人的船,可不是那般好上的?”

  摇了摇头,弘曦很快便将这些抛在了脑后。

  雍正四年七月,江宁知府袁慎密奏,现江宁织造曹颙为填补亏空,以次充好,贪墨公银高达数十万两白银………

  收到密奏,胤禛自是怒不可遏,打从继位之日起,为全皇阿玛临终遗念,亏空一事他对于曹家他已是诸般留情,原本早该还清的亏空也陆续拖延到如今,谁曾想这些人不念皇恩便罢了,竟还将主意打到公款之上。

  索性江南需要整治的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曹家根系遍布江南一带,许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冷静过后,摩擦着指间的白玉扳指,胤禛很快便下了决定。

  “苏培盛!”

  “奴才在!”

  “诏户部侍郎曹硕,还有六阿哥前来觐见!”

  “奴才遵旨!”得了旨意,苏培盛很快便躬身退了下去。不久便传来关于曹硕钦差大人的任命,同六阿哥一道即日前往江宁。

  庄子上,得了消息的弘曦忙拍了拍手上的机油,换好衣裳二话不说便往宫里赶去,顺带还将躺在软榻上悠悠然数银子的胤禟给拉了过去。

  稀里糊涂地被人拉上车,胤禟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睨着对面之人,半响方才慢悠悠道:“说吧,到底什么事儿?能让您这位日理万机的大忙人特意往我府上跑这一遭………”说话间还慢斯条理的理了理被拉着有些褶皱地外衫。

  “你九叔我,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弘曦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宝贵?拿来属银票的高贵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弘曦拿起案上的清茶,微啜了口方才道:

  “放心吧,九叔,侄儿什么时候亏了叔叔你?”轻哼了哼,看着眼前之人,弘曦不掩得意道:“这事儿若是成了,九叔你早前的小金库,不过毛毛雨罢了……”

  “嘶~~”绕是胤禟,也被眼前人的大口气给惊到了,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老九不掩狐疑道:

  “你九叔我胆子小,要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可甭找叔叔我………”

  “想什么呢!”狠狠地白了眼前之人一眼,弘曦语气不佳道:“要真是大逆不道之事,侄儿怎么也不该寻到九叔你啊!”言外之意,除了赚钱,九叔你还有旁的本事吗?

  这倒也是哦,胤禟闻言半点不带羞脸地斜躺了回去,半翘着腿,微微抬眼看向对面道:“说吧,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能让侄儿你夸下如此海口。”

  “这东西,九叔早前也是见过的………”

  ***

  马车悠悠,很快便行至宫门口。两位王爷亲临,守卫自是不敢怠慢,很快便将人给请了进去。

  御书房内,距离弘曦两人到来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光是茶水都上过几轮儿了,许久才见胤禛缓缓将手中的图纸放下。一双极富有压力的目光直直看向下首之人,半响才听对方沉吟道:“你可知,整个江南,依靠纺织为生的人家有多少?”

  堂下之人微微点头:

  “弘曦就是知晓,方才直到今日,才教此图现世。而且………”微顿了顿,弘曦方才轻声道:“据儿臣所知,自从蒸汽火车现世以来,江南想到利用这等“新动力”之人也并非没有,只或多或少因着意外难以为继。”轻呼了口浊气,弘曦从来不曾低估过古人智商,其中之所以频频失败,归根结底,还是民间冶炼技术不成熟所致,便是有一二成功之士,后续的成本也大多难以为继。

  “今日?良种?”不愧是一国之君,胤禛只稍思片刻便明白了缘由。

  弘曦点了点头:“如今对于普通百姓,布匹依旧算得上昂贵之物,若要使得底层百姓人人买的起衣物,降低成本已然势在必行。皇阿玛………”

  微顿了片刻,弘曦继续道:“皇阿玛,江南今年收成已然近乎两倍之多,短时间内已经能够养活辖地子民,那么适当多留些土地种植棉花等也不会影响什么………”在人力原料俱都降本的情况下,布匹价格降下来不是迟早的事吗?

  摩擦着手中的扳指,胤禛细细思量片刻,方才垂眸看向自家儿子:“若要在这大型仪器的加持下,数万织工,一年所产布料怕是不在少数………”

  届时布匹泛滥,轻易扰乱甚至破坏市场的后果,那便不是一句亏不亏损能轻易了结的。

  “这个儿臣一早也是想过的………”弘曦不疾不徐道:

  “阿玛可曾想过海外?”倘他没记错的话,国外此时并未经工业革命,按理来说布料应该是稀缺之物,不愁卖不出价格。他记得小伙伴曾经说过,所谓贸易,原材料的置换从来只是下下之乘,真正的价值永远只会流向拥有先进科技的地方。

  而如今的他们,显然才是那个拥有魔法钥匙的“幸运儿”。届时便是国内原料不足,也能从海外将棉花等作物低价购入,再以成品高价卖出。

  其中暴利,单看历史上那些发达国家何等积极的打开贸易通道便能可见一般。

  细细的详述其中要点,诺大的御书房内,只余下弘曦略带沙哑的声音。

  食指一下下有节奏地轻扣着桌案,胤禛并未在第一时间否决,弘曦见状不由大松了口气。此时兹事体大,弘曦也不指望对方轻易答复。将早前的拟好的计划书呈上。弘曦这才拉着一脸若有所思的胤禟大步走了出去。

  “侄儿你说,万岁爷他会同意吗?”宫门外,老九忍不住搓了搓手。于经济之事,胤禟可比弘曦本人要精明许多,更何况他这些年,同海外并非没有往来。清楚的知晓这其中利益究竟有多大的老九,这会儿面上竟是比弘曦还要急上三分。丝毫瞧不见刚被拉上车时那般懒散之态。

  “一旦彻底开放了海关,这其中麻烦事儿可是只多不少!”生怕老四一时想不开阻了些桩财路,胤禟颇为烦躁地来回踱步,只差在宫门口转圈圈了。

  “放心吧!皇阿玛最后一定会同意的!”成功将这人拉上马车,只见弘曦一脸胸有成竹道。

  “哦!”胤禟见状忍不住挑了挑眉,难道其中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吗?

  淡定地饮了杯茶水,弘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倒开口问道:“九叔你说,侄儿这些年所改良的武器如何?”

  “如何?这不最该问你自己吗?”

  胤禟忍不住抽了抽唇角,想到当年西藏叛乱,那些前来京城拜见的下台吉王爷们,堂堂七尺男儿,瞅见火統之别竟是抖若筛糠………

  短短数月便将策妄大军打的丢盔卸甲,话说眼前这位,还真已经不是一句凶残能够解释的了。

  无视对方意味深长的表情,弘曦指间轻轻摩擦着茶盏,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车马人群,许久方才轻叹一声道:“中原千百年来,常以地大物博,人力旺盛为傲,甚至视外邦若蛮夷。可是九叔您也看到了,在绝对的技术面前,终有一日,汹涌的人力也会变得不值一提,坚固的城墙也会不堪一击。”

  顿了顿,弘曦方才继续道:“清朝出了一个侄儿我,不过十几年便能做到如此地步。九叔你说,这天下之大,会不会还有人,比侄儿我更加擅长此道…………”

  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九叔你是商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届时地大物博,原材料丰富的中原是怎样一块肥肉。”

  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对于原材料的掠夺与索取已然近乎成了本能,这也是弘曦一直到良种推行,方才正式开启工业之路的缘由。除非不断殖民与掠夺,否则在农业落后之际,强行发展工业,最终只会将国家彻底陷入乱局之中。

  千百年来,那么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忽视甚至下意识抑制技术发展,难道真的只是这些人目光短浅吗?

  弘曦心里明白,不是的,起码自家玛法,看地比谁都清楚。

  弘曦话音刚落,只听噗通一声,胤禟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溅起的茶渍将素白的衣衫污地不成样子,然而胤禟却似是毫无所觉。细细地思量着自家侄儿的话。

  可能吗?怎么不可能呢,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更何况不同于旁人,胤禟自小经常接触洋人,心知比之国人,这些人对于所谓“科学”的探求到了何种地步。

  想到那个可能,胤禟禁不住手脚微颤。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叔侄二人的假设,胤禟却恍惚觉得,这些好似当真存在过一般,真实的不像话。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九叔放心,皇阿玛只会比我们更明白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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