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

  次年三月, 距离大军出发尚不足半年,边境便陆续有战报传来。紫禁城原本紧张的气氛登时一松,酒楼楚馆中丝竹之音复又缓缓升起, 街头小巷上陆续也多了些许纨绔子弟们纵意取闹。

  “前些日子还一副冷清模样,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便这般热闹了起来。” 距离宫门不远的朱雀街上,弘曦看着前方酒肆处争执不休的两伙人, 心下不免有些感叹。

  “龙有龙道, 鼠有鼠道,三弟可莫要小瞧了这些整日在外游荡的纨绔们, 论起审时度势, 便是许多朝廷官员也难及的上他们。”一旁的弘晖轻笑着道。

  “也是哦!”弘曦不自觉点了点头,能整日在皇城中浪荡还能不教那些御史大夫们捉到真正的把柄,可不得有几分本事么?不过就紫禁城这么大点儿的地儿, 又什么好玩儿的?弘曦颇为无聊地拨弄了摊前的玩具木偶。

  见他这般, 一旁的弘晖不觉有些好笑:

  “你这些时日总是在外头总也不是个事儿, 额娘这几日已经念叨好几回了。”

  不提还好, 一提到这个,弘曦便不由自主苦了张脸,手上的折扇呜啦啦摇的飞快。见一旁隐隐含笑的大哥更是多了几分恼意:“弟弟为什么不回去大哥你不是清楚的很么!”

  行走间, 弘曦不忘恨恨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 “那些人也太烦了, 见天儿的,没完没了!”

  “这也是没得办法,谁让我弟弟姿仪不凡, 天生招各家福晋夫人们家喜欢, 都想招做女婿呢!”想到自家弟弟早前的囧状, 弘晖单手覆后, 颇有些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可得了吧!”当事人弘曦忙不迭地摇摇头,一脸敬谢不敏:“她们哪里是为了弟弟我啊!连面都没见过几回呢!还不是,还不是………” 说到这里,弘曦重重地吐了口气。

  若说这几次捷报下来,京城之中最受瞩目的不是统筹有度的大将军十四贝子,更不是履立战功,勇猛无双的乌苏里将军,反而是人在家中,啥也没干的弘曦本人。

  无他,只怪此次战场之上,新式武器的威力委实过于震撼了些。且依着弘曦本人的受宠程度,紫禁城不是没人猜测,怕是大军班师回朝之日,便是这位封王之时。

  那可是王爵啊,自家闺女一进门儿就能得王妃尊荣,试问哪家福晋夫人不心动,因而哪怕弘曦的婚事肉眼可见的雍亲王府插不得话,每日带着女儿前来寻乌拉那拉氏“叙旧”的夫人们依旧络绎不绝。

  “大哥,你还笑!”

  还有没有兄弟义了,幽幽地小眼神儿极是控诉地瞧了瞧一旁的无良大哥,只要一想到那些人看肥肉的眼神,弘曦便觉浑身不适。

  “好了好了!”眼看在逗下去就真要炸毛了,弘晖适时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而温声道:“大选眼看就这几日了,三弟你心下需得有个准备才是。”

  慢悠悠的往前走着,兄弟二人都明白这个准备是什么,弘曦如今已经过了十六岁,今年无论如何婚事一定会赐下来的。

  “唉,人为什么非要成婚啊!”街道上,弘曦颇有些烦恼的挠了挠脑袋。只要一想到日后跟个没见上几面,话都可能说不上几句的姑娘成婚,甚至过一辈子,弘曦心下便觉不自在得紧。

  他这些时日也不是没偷偷瞧过自家大哥嫂子之间的相处。大嫂处处周到,哥哥也尊而重之,传说中的相敬如宾便是如此的吧!可不知为何,弘曦依旧觉得少了些什么。

  两兄弟闲聊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酒楼门口,只听大堂之上喧哗之声愈发大了起来,夹杂着一众起哄之声。

  不过这同他们倒也没多大关系,尚在烦恼中的弘曦也没心思凑这份儿热闹,刚准备离开却见身旁的弘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前头可是有同大哥相熟的?”弘曦停下脚步,好奇地往人群中多瞧了一眼,谁承想却是收获了自家大哥包含无奈的眼神一枚。

  弘曦“???”

  “里头那位倘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都统府的大公子,前段时日刚应了乾清宫二等侍卫的差事。”对上自家弟弟疑惑的目光,弘晖心下微微一叹,径自开口道。

  “哦,这样啊!”弘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看了里头颇为杂乱的场景,不由开口道:“这位公子好似处境不大好,大哥既然认识,要不………”

  “这位公子,他姓哈达那拉………乃是七婶的娘家侄儿。”弘晖无奈道。

  “啊!”不对,七嫂的侄儿,那不是清媛的大哥吗?弘曦这才反应了过来,不过早前怎么没听对方提起过。

  算了,管不了这么多了,想到草原上仗义相助的清媛姑娘,弘曦到底做不到视若无睹,忙上前两步,并将一旁的弘晖拉了过来。

  喧闹的大堂上,一身月白色长袍的男子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啧啧,大伙儿都瞧瞧这人,整日装的跟多清白似的,谁知道内里竟是这么个玩意儿。”人群中,一名身着华服的马脸男首先开口讥讽道。

  “可不是嘛!有那么个恶毒额娘,这儿子能好到哪里去?”很快又有人接着道。

  “要么怎么说这人心眼子多呢!”又是一个明白人啧啧道:“早前区区一个庶子,偏生过的竟是比咱们这些正经嫡出的都体面,原来竟是用这般腌臜手段得来的!”

  “呸,什么体面,害了人家正室还有嫡子,方才得了这么些年的风光,这血腥味儿这娘俩这些年也不虚的慌!”

  一名青衣男子说着还朝着这人狠狠啐了一口。

  哪怕下意识躲开,飞溅的唾液依旧还有些许落在了这人的颈间,一瞬间博尔坤手中拳头握的发白,却迟迟没有多发一言。

  眼前这些人大多出于权贵之家,然而于家族中却非受看中那一波。而他一届庶子,却拿了家中最好的资源。只这一点,便不可能讨的好去,更何况………

  他心中明白,此时不论做什么说什么,这些人都有无数理由上前踩他一脚,博尔坤闭了闭眼,任由四面八方的讥讽扑面而来。

  人群中,本欲上前的弘曦不由停下了脚步。

  谋害正室与嫡子,还这么些年,那么铁定不是如今的都统夫人。想到这个,弘曦不由心惊了一瞬,转头对着一旁的弘晖问道:

  “大哥可知晓是怎么回事?”倘他没记错的话,清媛生母不是很早就没了吗?也没听过还有个弟弟。又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这桩旧案复又摆在了台前。

  拉着自家弟弟走出酒楼,看着弘曦面上不乏担忧,弘晖这才轻声一叹道:“是那位那拉姑娘。”

  果然,弘曦心下不由咯噔一声。只听一旁的弘晖继续道:

  “大哥也是方才出门儿才听你嫂子说起,昨日那位清媛姑娘,趁着府中行宴的机会,当着院里一众福晋夫人的面儿,请求现都统夫人处置那位妾室,甚至还将数年前对方谋害前福晋的证据一一摆出………”

  说是请求,其实已然与威逼无异。

  弘曦心口猛地一颤。清媛的性子他也是知道些的,绝非鲁莽之人,更何况这个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年代,究竟是什么,逼得对方如此兵行险招。

  且都道家丑不可外扬,不用想就知晓对方此刻状况必然不好。想到这里,弘曦当即坐不住了,匆匆同自家大哥告别便要往都统府赶去。

  “等下!我方才便已经使人下去叫了马车,都统府离这里且还有一段距离……”

  “啊!”呆呆地看着自家大哥,弘曦一时竟不晓得说些什么。直到坐上马车,弘晖颇有含义的目光依旧在弘曦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过此般种种在看到都统府这般乱象之时俱都被弘曦抛在了脑后。

  哈达那拉府坐立于宁武街中轴最为显眼之处,朱红色的大门,门前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尽显威严气派。不过许是府中过于遭乱之故,弘曦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抬脚走了进去。

  不过话说,以弘曦的身份,也没人敢拦着是真。

  “贝勒爷您这……这…这…”拦住了想去通风报信的守卫,弘曦大步流星走在前头,值守的门房胆战心惊地跟在后头,心里只盼里头姑且悠着些,莫要真闹的大了,惊扰了这位祖宗。

  然而天不遂人愿,弘曦这厢人还没走到内院,便听得一句熟悉的女声传来。

  “倘若本福晋今儿非要将人带走呢!”

  是七婶,弘曦募的松了口气,原本急迫的脚步也随之缓了下来。

  透过层层草木遮掩,依稀可见圆中两方对峙的场景。七福晋一身浅绯色流纹旗服,亲自将自家侄女揽在怀中,维护之意溢于言表。同对面面色青黑的壮年男子想比,虽身形稍弱了些,然一身气势却不输半分。

  “二妹,莫要忘了你也姓哈达那拉,如今这孽女公然毁坏那拉家的名声,便是如此,你竟也要不分是非,强行维护不成?”看着眼前姑侄二人,那拉大人不由怒从心起。

  “呵!什么叫我们阿媛毁坏那拉家的声名,大哥您顶帽子扣的可当真响亮!”抬眼直直的看向男子,七福晋不屑地轻嗤一声:“众所周知,毁了那拉家声名的难道不是您那位蛇蝎心肠的爱妾,还有是非不分,因果不论的大哥你吗?”

  “怎么,有些事你们做的,旁人便说不得了!”看着直到这会儿还无半丝悔改之意的大哥,哈达那拉氏眼中只余下失望。

  一双明澈的眸子直直地看向眼前之人,七福晋几乎一字一句道:

  “早年先大嫂温婉柔顺,你们便欺她贤良,不止庶长子早早生在前头,更是一步步纵容养大了那人的心思,这才酿成了前日那般的悲剧。如今阿媛在府上势单力孤,你们便欺她年少,诸般利用不算,如今竟连处置一个犯下了滔天大过的贱妾都不愿。”

  “ 呵!”紧搂着怀中的侄女儿,七福晋无不悲哀地笑了笑:“大哥,妹妹知晓你在顾忌什么,无非是博尔坤这孩子,不拘才能心性俱是上上之等,日后府中的担子约莫便要落在这人身上。大哥也因此不愿与之离心……”

  被说中心思,那拉大人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一旁的继夫人猛的低下了头,手中素白的帕子几乎被搅碎了去。

  淡淡环视了一番周围各怀心思的一众人,七福晋心下悲凉更甚,不由将怀中的小姑娘搂的更紧了些。

  “当年大哥重伤在身,是大嫂夜以继日的照料,那一年阿玛行事有差,受到万岁爷申饬,府中众人皆惶惶不安,是嫂子挺着八月大的肚子,勉力操持上下。也是因此,方才一时不慎,着了旁人的道,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轻轻安抚着怀中带着颤意的身子,七福晋微微仰头,费力将眼中泪意收了回去,只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男子:

  “大哥,但凡是个人,都不该将事情做的这般绝…………”

  言罢,不再理会神色复杂的那拉大人,在府上众人各异的目光之下,七福晋带着清媛大步走了出去。

  刚出园子,便与外头的弘曦等人撞在了一处。

  “弘曦侄儿?你怎么在这儿!”话刚出口,七福晋便猛的反应了过来。“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弘曦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复又微微拱手道:“抱歉了,方才情急之下,侄儿并非故意探听这些………”

  “无事!”七福晋一脸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既然做的出便不要怪旁人听得,说的。只家里这些烂事,原不该污了侄儿的耳。”

  “只要七婶儿和那拉姑娘没有吃亏便好。”说话间,弘曦的视线不由转向了一旁低着头,脸上还带着些苍白的清媛。正巧同对方极度复杂,甚至悲哀的眼神相撞。

  想到草原之上毅然决然挡在他身前的人影,还有之前许多次欲言又止的模样,电光火石之间,弘曦脑子中瞬间炸了开来。

  哪怕再迟钝,这一刻弘曦隐约也明白了什么。此刻,原本想说的诸般安慰之语顿觉苍白了起来。

  一路走来,几人竟是半响无话。

  一旁的七福晋见状,只得怜惜地拍了拍自家侄女的肩膀。原先阿媛虽因着丧母之故,身份上虽有些瑕疵,可也并非全无可能。然而如今………

  这世道于女子的要求莫过于“随分从时”,更遑论皇家,甚至万岁爷本人呢?看着眼前近乎绝望的侄女,七福晋只觉喉中被堵做一团,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都统府外,一架石青色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外头,看着车上这熟悉的印记,七福晋竟是看也不看,径自绕过马车朝着另一处走了过去。

  “上来吧,方才那辆车已经先行回府去了!”只见车帘缓缓打开,从中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七叔?”弘曦有些惊讶道。

  “方才下衙,听说你七婶在这边儿,便顺道过来看看。”胤佑语气一如往常般平淡,生不出一丝波澜。

  呵呵,是吗?弘曦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顺天府,这里,还有淳郡王府这仨怎么着都扯不到一条直线上吧。正巧,一旁的七福晋也是这般想法,略带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只碍于弘曦在此,到底收了几分神色。

  马车外,淳郡王的手臂依旧固执地搭在外面。

  这两口子明显情况不对,弘曦见状忙出声道:“七叔七婶,你们先聊,侄儿带那拉姑娘坐后面那辆。”说着便不由分说的将人拉了过去。

  弘曦两人前脚刚走,七福晋便轻巧一跃,很是利落上了马车,一旁的胤佑见状旁若无事的收回了手。

  “福晋今日,未免过于冲动了些。”将温好的茶水往对方跟前推了推,只看眼前人这模样,不用瞧,胤佑也知晓,想必定是同府里闹掰了的。

  “这般难道不是正如王爷的意吗?”七福晋突然支着身子,红唇微勾,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之人:“妾身此番没了家世倚仗,王爷行事难道不该愈发顺心才是,便是想抬举个什么人也不必顾及太多………”

  瞧着眼前之人隐隐含怒的神色,哈达那拉氏突然轻笑了笑:

  “不过胤佑,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妾身的性子你是知晓地。府里这么大的地儿,您爱去哪去哪,爱拉拔哪位您都随意,但记住有一点,倘王爷要让妾身没了脸面,那么这淳郡王府,就谁也甭要这个脸了。”

  深吸了口气,胤佑复又重新斟了杯热茶递过:“你这会儿情绪有些过了,咱们………”

  “不,王爷您错了,妾身一直很清醒。”看着窗外不断逝去的各色人与物,七福晋语气波澜不兴:“咱们这些年什么状况外人瞧得出,王爷自个儿想必也不是不明白,不论您今日过来为的是什么,看笑话也好,旁的也罢。总之,便是没了这都统府,妾身也非是泥一般,任人拿捏的主儿。奉劝王爷您那些心思,还是放放吧。”

  “你就非要将人想的那般不堪……”

  “那试问殿下要让妾身如何想您?就冲您这急冲冲赶来瞧热闹的模样?”哈达那拉氏轻呵了一声:

  “还有王爷,劳烦您看好西院那位,若还有心思打在阿媛身上,那就别怪妾身不客气。”

  一室静谧中,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动声,像是什么瓷器破碎的声音。哈达那拉氏依旧看着窗外,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多移一瞬。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1 06:32:48~2022-09-02 08:0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九 20瓶;18咬杀27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