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本清源

  八月里,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弘曦甫一回府,尚还来不及梳洗便一股脑钻进了空调房里。

  “呼………”

  扔掉繁重的旗服, 弘曦咸鱼一般瘫在榻上, 感受着上空不间断吹过的冷气儿,约莫一刻钟左右,弘曦方才觉得自个儿活了过来。

  “殿下, 福晋早前不是交代过, 叫您莫要对着风口吹吗?”一旁的琥珀忙使人拿来薄毯,对弘曦这般贪凉的举动显然是极不赞同的。

  “琥珀姐姐行行好, 饶我这一回吧, 可千万别让额娘知道了!”弘曦趴在榻沿,双手合十做祈求状。“姐姐在府里哪里知晓外头,呼………”弘曦夸张地吐了一大口气:“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

  “既是如此, 爷便好生呆在府里, 莫要整日往庄上跑了。”微微叹了口气, 琥珀才又道:“爷也别怨福晋管的严, 您忘了您前些时候是怎么病的了。”

  “这不是没办法嘛!”接过递来的汗巾子,弘曦随意地抹了把脸。距离子奕他们离开京都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在如今信息这般便利的情况下, 除了刚到时送回来的折子, 至今还没有任何音信儿传来。他这会儿心下怎么能不着急。到底不是正儿八经学材料的,弘曦也不晓得自个儿早先制的防护服究竟能有几分作用。

  “疫区来往不便,消息滞后些也是常理, 殿下莫要过于忧虑。”瓜尔佳安宏缓步行至榻前, 将早前熬好的凉茶递了过去:“这种时候, 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话虽如此………”吣凉的茶水下肚, 却是丝毫未能缓解弘曦心下的焦躁:“疫情一日未解决,子奕他们多呆一日便多一分危险,还有江宁那么些百姓………”趴在榻上,弘曦满是无力地叹了口气:“如今咱们,能帮上的也仅有这些了………”

  一旁的安宏闻言也沉默了下来。

  夜里,四爷从衙门回来,见弘曦房里的灯还亮着,去往书房的脚步不由顿了顿,转身便往栖竹院走去。

  弘曦这会儿正伏在案上,对着早前的实验数据做进一步确认分析,桌上密密麻麻都是记录着各色图形数据的草稿,一眼看上去只教人眼花缭乱。

  交代下头人莫要出声,四爷来时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随手捡过一张散落在桌沿的稿纸,绕是胤禛自诩见多识广,这会儿也只得看的一头雾水。别说有关数据的计算了,便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词汇都闻所未闻。

  分辨率、波长、共振………

  胤禛“………”

  片刻,四爷又不动声色将草纸原地放了回去。“夜里灯光伤眼,你这病还没好多久,还是莫要过多劳累才是。”

  “啊!”弘曦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阿玛过来了。”随手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两下,许是坐的时间太久,弘曦起身时竟有些腿脚酸麻,身子下意识往旁侧歪了一下,被一旁的胤禛牢牢扶住。

  见自家阿玛脸色瞬间转黑,弘曦挠挠头,讪讪地笑了笑:“咳………意外意外,这几日天热胃口不大好,许是营养没跟上。”

  没有揭穿他这自欺欺人的小把戏,胤禛径自往一旁坐下,见四下没有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眉头不由皱了皱。

  弘曦见状忙解释道:“是儿子方才让他们先回去休息的,阿玛你也知道你儿子我天赋异禀,有些思路哪里是旁人能跟的上的,他们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

  “再说了………”弘曦转头看了眼零散的稿纸,小声嘟囔道:“这次需要的仪器需要极高的精密度,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儿子哪能假手他人。”

  看着儿子眼下隐隐泛着的青黑,胤禛此时便是再多的责备之语到此时也说不出来了,父子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许久。

  半响。胤禛方才叹了口道:“你方才说的东西还要多久能成?”

  “快了快了………”提起这个,弘曦瞬间便来了精神,几乎举着手指保证道:“已经到了最后的确认阶段了,阿玛放心,儿子不会不顾及身体的。”见来人面色稍缓,弘曦立马笑嘻嘻地凑了上去:“等这玩意儿忙完了,儿子可得好生躲懒一番,届时阿玛可别嫌儿子才是!”

  心知自个儿在这儿只会耽搁弘曦工作,胤禛只稍作交代便起身离去。离开前,弘曦看了眼自家阿玛身上还未换下来的官服心中蓦地酸涩了一瞬,转头对着一旁小徐子交代道: “你回头去东边儿瞧上一瞧,待会儿若是书房的灯还亮着,吩咐小厨房煮碗汤面送去。”

  “记得要清淡一些的………”

  “是,贝勒爷放心,奴才都记着呢!”

  小徐子很快领命而去,稍显昏黄的琉璃灯下,弘曦复又重新拿起了未完成的图纸。

  第二日,不出意外又被自家额娘逮住好一顿说教,弘曦嘴上嘻嘻哈哈地应了下来。一瞧他那模样,乌拉那拉氏便知对方没往心里去。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竟是些不叫人省心的………”待父子俩走后,乌拉那拉氏轻揉着眉头,对着一旁的嬷嬷似是抱怨道。

  “要不怎么说是亲父子呢!早前还觉得三阿哥这性子同咱们王爷不甚相似,如今再瞧倒是老奴看茬了………”老嬷嬷轻轻叹了口气:“身上这股劲儿可是像了十成十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阿哥爷他们,听说那江宁,如今真真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这几日,听闻宫里万岁爷连个囫囵觉都难睡地下,今儿还亲自动身去了万佛寺………”

  唉,正房内,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

  万佛寺,宝象庄严的大殿中央,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直直跪坐于此,四周众高僧沙弥陪侍左右,齐声念着已经念过了无数次的经文。加上今日,康熙在此已经斋戒了足足七日之久了,连折子都是特意使宫人送来的。

  “万岁爷,要不奴才先扶您去歇息会儿吧。陛下您心诚至此,想必诸天神佛必是看在眼里的,不差这么一会儿………”一旁,李德全微恭着身子小心道。

  “无妨……”康熙淡淡摆了摆手,却是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抬头看着这满殿的神像,心诚吗?康熙不置可否。

  他是诚心希冀江宁疫情早日缓解,却绝非是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上。片刻,今日佛礼结束,在李德全搀扶下,康熙帝缓缓走出殿外。

  “万岁爷吉祥!”

  大殿外,一众大臣早早地侯在此处。见老爷子面上已有疲惫之色,忙上前恭维道:“万岁爷心系百姓,每日这般不辞辛劳,实乃万民之福祉。”

  “万岁爷………”

  康熙淡淡摆了摆手,制止了对方的花式吹捧,明黄色的身影越过众人径自往前头走去。

  “如何?今日江宁可有消息传来?”

  “回万岁爷,这两日内阁并未收到来自江宁的折子。”余光偷偷看了眼眼前人的脸色,张廷玉接着道:“陛下,如今没有消息反倒是好事儿,好歹证明事态并未过于脱离控制。如今疫情肆虐,多往来一分,便多一分危险,想来谢钦差也是谨慎为之。”

  没有脱离控制,却也未有好转。康熙微微阖眼:“太医院那边如何了?”

  “依着早前传来的病状,众太医已忙碌数日,只据杨院判所言,此症不拘症状还是发病速度,同早先已经发生过的疫症并无过多相似之处,因而………”张廷玉揉了揉因着素日未歇而微微泛酸的眼眶,无奈地叹了口气:

  “怕是仍需些许时日………”

  也就是没有法子了……

  一时间,君臣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张廷玉心知,倘疫情在这般下去,人心惶惶之下,帝王“罪己之诏”怕是势在必行了。然而在此之前,康熙十八年地动之时,此诏便已经下过一次了。倘再下第二次………

  半响,方才听康熙开口问道:

  “京城如今可还安稳?”

  “打从南边儿的消息传来之后,百姓们便惶恐居多,但因着疫情尚未传来之故,暂时还未有纷乱之举,偶有些白莲教之流特意闹事,也被极快的压了下去。”

  但在场所有人都知晓,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只要疫情持续扩大,那些暗地里的组织只会越发的闹腾,尤其江南,不仅是天下粮仓,还是反清势力最为严重之地………

  君臣二人一筹莫展之际,突听前头内侍来报,说是昭慧贝勒求见,这会儿人已经到山门外了。

  弘曦?他这会儿过来做什么?不知为何,康熙心跳骤然加快了些许。一旁的张廷玉挑了挑眉。

  “皇玛法!”庭院外,弘曦甩开带路的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二话没说便直接开口道: “皇玛法,请允许孙儿往江宁送样东西过去………”

  ***

  顺安府

  弘曦包裹到达地第五日,不提年希尧如何欣喜若狂,经过这些时日的探查,谢子奕终于确认了这场疫病的根源之地,看着眼前荒凉破败,在外头几乎瞧不见什么人的村子,谢子奕眉心一跳。很快便命人将此地里长唤来:

  来人是个颇为瘦小的老者,只一双老鼠似地小眼睛不时闪过些许精光,依着谢子奕打听,这位候里长早在发觉事情不对之初,便紧锁院门,把好了粮仓钥匙,并强令家里人不可踏出一步。如此反倒成了这附近少有没有被感染的人家。

  见对方一脸恐惧之色,谢子奕挥了挥手,让人将早前备好的防护服拿给了对方。

  看到这怪模怪样,几乎从头包到脚,只于头上那漏口呼吸的衣裳,候里长非但没觉得嫌弃,反倒眼前一亮,从方才他套出的话,这两位大人及其下属整日在外跑动已有一月之余,如今却丁点被感染的迹象都无………

  啧啧,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啊!

  候里长忙不迭地将衣裳换上,几人顺着村口一家一户的走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谢子奕一行已是面色发青,在外等着的县令忙不迭地问道:“钦差大人,如何了?”

  只见谢子奕面色沉重道:

  “村中百户人家,有症状者已达十之七八………”

  一旁的县令听完当即脸色就白了,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祸源之地了,这可是在他的治下……

  “如今当务之急,需得将村中无症状尽快转移开来………”

  谢子奕话音刚落,却遭到了一路走来一直恭顺有加的徐县令强烈反驳:“既知此地为万恶之源,便是那些人暂时没有症状,十之八九也是带了坏根儿的,大人如何保证这些人日后不会带累旁人?”

  “所以便是暂时无症状,也应先行隔离。若一段时日后无事………”

  “大人………”徐县令猛的上前一步打断道:“不说安置这些人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大人手上防护服有限,途中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见他如此作态,谢子奕眸色深了深,看着来人一字一句道:

  “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既是万恶之源,自当正本清源方为万全之法。”

  “何为正本清源。”

  “自是焚尽一切祸害的根源!”

  说完仿佛没瞧见来人铁青的脸色,徐县令自顾自道:“若钦差大人不忍动手为之,只要您一个命令,下官必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荒唐!”

  这两个字仿佛从牙根中挤出来一般,谢子奕如玉的脸当即被气的通红。

  “此症既已彻底传出,此时便是焚烧也无济于事。不说其中尚还有未感染者,便是这些染了病的,日后未必不能等到痊愈的那一日,你又如何能这般轻易的夺了这么些人活命的机会?”

  “里面最小的孩子不过才两岁………”

  “钦差大人此言差矣!”徐县令微微抬头,夹杂着褶皱的面容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大人年纪轻轻,怕是不晓得其中利弊。俗话说世上安有两全法,咱们当官的,自然要懂得牺牲小的,来保全后头大头的利益。”

  徐县令说着还微微笑了笑:“钦差大人来的时日还早,怕还不知晓,其余诸县,情况还不如这边严重的,“无意”中失火的村子可委实不少。”

  “便是不说这回,早前那些回疫症,哪回没无辜牺牲个个把人………”

  说白了,这些虽上不得台面,却也是众多官员私下心领神会的。这也是如今徐县令胆敢在谢子奕跟前如此“妄言”之故。

  无他,法不责众罢了。

  “钦差大人啊!”看着从方才起便沉默不语的谢子奕,徐县令眯了眯眼:“容老朽冒昧地奉劝您一句,官场上有句话叫做“和而有为”,简而言之就是说,这与旁人太不同了是没有出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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