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气数已尽, 然而苏坦勒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边关信中写着,现下苏坦勒带着一众漠北残部重新集合,甚至收服了十七部, 重新建立新的王庭。
但是如此自然还是不够,信中说, 在黄河水患一事之后, 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一支冀家军同苏坦勒勾结在一起。
大兆新朝初立, 民间便是有复辟反对的起义军也无可厚非。只是这冀家军偏偏趁着这个时候同苏坦勒勾结,实在有些蹊跷。
然而令戚长璟真正发怒的却是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
苏坦勒在漠北自称汗王,竟然恬不知耻地求娶宝祥郡王。
他怎么敢!
如今漠北势微, 苏坦勒有什么资格提出这种要求?
便是漠北一如当年,戚长璟也绝不可能让苏坦勒将时佑安带回去。
戚长璟在龙椅上阴云密布,下面的内阁大臣却各有各的想法。
跪在地上的严士端展开军报, 看至最后,竟是舒展了面容。
虽然漠北元气大伤, 可倒地难以彻底拔出, 如今又与冀家军勾结,也算得上棘手。
严士端拱手,”陛下,恕臣多嘴, 以眼下的局势来看, 倒不如顺着苏坦勒的心意,先将郡王殿下送出关, 之后再徐徐图之,挑拨冀家军与漠北之间的关系, 如此才是良策啊!“
他向来以直言著称, 眼下明知戚长璟脸色难看无比, 竟也毫不畏惧地说出这番话来。
戚长璟盯着严士端,“朕绝不答应。”
起身的杨首辅这时也跟着插话:“陛下,战争劳民伤财,我朝方大胜漠北,实在不宜再打……况且,苏坦勒此人也颇有心机,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求娶殿下……分明已是有求和之意,陛下何不顺着他的意思先走一步,就是之后再把殿下接回来,也未尝不可啊。”
见戚长璟不说话,他摸着胡子接着说:“……虽说漠北条件艰苦,让殿下过去实在是受委屈,只是为了我大兆,殿下便是做出一点牺牲又有何妨?因为黄河奇石一事,殿下正失了民心,百姓怨声载道,趁此时机让殿下以和亲之名送出大兆,也是安抚民意之良策。”
戚长璟的脸隐在阴影中,只露出一截紧绷的下巴。
杨首辅暗叹一声,撩起衣摆,也随着众人跪下。
“望陛下明鉴。”
“望陛下明鉴。”
内阁大臣们齐齐开口,纷纷向戚长璟行礼。
戚长璟的眼睛有些红,缓慢地扫过情愿的大臣,一字一句地说:“朕,绝不答应。”
严士端直起身,声音悲怆,“我等今日在此,一是请陛下收回龙影卫,二是请陛下以大局为重,送郡王殿下出关和亲,若是陛下能坐到其二,龙影卫之事自然迎刃而解!民间的百姓也再不会对陛下有过失言论!倘若陛下今日一意孤行,宁愿违背百姓意愿也要护下郡王……那我严士端今日就血谏议政阁!”
门外,时佑安正扶着墙靠在门缝上。
他的心悸刚退,眼下却又起来了。
时佑安死死捂着胸口,大口而无声地喘息,眉眼带着浓倦的病气,嘴唇却泛着一层妖艳的红,脸颊也浮起两团酡红色,仿佛病入膏肓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看着杨首辅和严士端、以及其他许多年迈大臣的表情,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
他是见过这些内阁大臣对其他人是什么态度的。
时佑安见过杨首辅在殿试放榜后对薛鸿欣慰地拍肩,也见过严士端抚着胡子同小舅舅哈哈大笑,说他在殿试辛苦。
……那些神情,和祖父真的很像。
祖父……
时佑安搽了搽眼角,胸腔里的那颗脆弱的心此刻剧烈地跳动。
若是他这样惹人讨厌,倒不如就这样去漠北了罢……
反正他之前还骗了苏坦勒,去和亲也算是、也算是完成了他的承诺。
就是……
时佑安捂着胸口,透过门缝看向戚长璟。
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圣上了。
忍着嗓子的痒意,时佑安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愣。
戚长璟抬眼便看到时佑安忽然走进来,他倏地站起身,衣袖下的手死死攥紧,正要开口询问,就见时佑安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
“陛下,我愿意去漠北,为大兆略尽绵薄之力。”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一下比一下剧烈,好像要把内脏咳出来一般,听的人心惊胆战。
等咳嗽声终于放缓停止后,时佑安的声音更虚弱了。
“陛下不必为难,是我……心甘情愿。”
殿内一片安静。
严士端板着脸看向这个传闻中媚上的郡王,却忍不住暗暗心惊。
都说宝祥郡王身子弱,今日一见,果真并非空穴来风。
他稍稍松下表情,心中嘀咕。
……这样风一吹就要倒的身体,若是去了漠北,只怕待上几天就要病死了。
时佑安俯身向戚长璟深深行礼,额角因为动作幅度大而冒出了些细汗。
他抬着手臂要擦,却被人一把止住。
戚长璟垂眸盯着时佑安,脸上带着罕见的阴翳。
“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说什么’心甘情愿‘?”
时佑安抖了抖身体,错开目光不敢与戚长璟对视。
“……我、我答应过苏坦勒,正好趁着这个机会……”
“正好?”戚长璟几乎被气笑了,一只手抬起时佑安的下巴,忍着心底的痛楚逼迫时佑安与他对视,“你就那么想和苏坦勒在一起?嗯?你就那么喜欢他?”
时佑安头还晕乎乎的,听见戚长璟这番带着怒气的话更是难受,小幅度地点点头。
“好、好,”戚长璟忽然笑出声,脸上却毫无笑意,死死抓住时佑安的手,眼底翻滚着郁气,压着声音说:
“既如此,你便嫁与朕,做朕的皇后罢。”
时佑安仓皇地抬眼直视戚长璟,被他眼底炽热而压抑的情绪烧的心中一颤。
周围的大臣皆是听到了戚长璟的这句话,一个个心中惊骇不已,竟是再无一人敢言。
他们看着戚长璟死死攥住时佑安手心的样子,方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哪有什么媚上惑主,跋扈乖张,分明是天子被迷了心智,要对人强取豪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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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政阁发生的事,如风一样传遍朝堂。
朝中的大臣对此事三缄其口,提及圣上皆是叹息。
戚长珩和薛鸿终于赶到京城的时候,还对此事一无所知。
两人又打又骂地跑了一路,此时也是累的气喘吁吁,随处找了个酒楼便坐下了。
“一群狗癞子!”戚长珩恶狠狠地喝下一口酒,还对方才骂过的人耿耿于怀,“一块破石头,也配刻上我宝贝外甥的名字?!”
薛鸿脸侧挂了彩,也随着戚长珩大口喝酒。
他们两人一路打架,都是因为听见路上的人对时佑安难听的议论声。
宫里知道戚长珩今日回京,便派了一队内侍前来迎接,见两人正喝着酒,为首的太监便笑着道:“殿下,薛大人,那奴才就不打扰您二位的雅兴,先去楼下候着了。”
戚长珩挥手让人退下,倒是身旁的薛鸿不知想起什么,又止住了太监的动作。
“郡王殿下……可知道这外面的传言?”薛鸿小心翼翼地问。
若是不知道是最好的,省的又惹殿下伤心。
太监闻言一愣,后背登时冒出了细汗。
他怎么就忘了,这二位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眼下郡王殿下被圣上亲自关着,他一个小奴才哪里知道殿下是否晓得外面的谣言?
戚长珩瞥他一眼,皱眉道:“有话就说,支支吾吾作什么!”
太监被戚长珩带着煞气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腿脚一软,竟是跪在地上一声不出。
薛鸿心中一咯噔,也缓缓皱眉。
这幅样子,殿下难道出了什么事……
对面的戚长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甩手上的酒杯,直起身把太监拽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太监哭丧着脸,迫于戚长珩的淫威只好屈服,“……回殿下的话……郡王殿下、殿下他被圣上关起来了……”
薛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能!”
圣上待殿下那般好,怎么会……
戚长珩也是不信,咬着牙否认:“胡说什么!”
“奴才说的都是、都是真的!”太监吓的在地上砰砰磕头,“殿下您不知,就在几日前不久,那漠北的新汗王送来一封信求娶郡王殿下……郡王殿下当场同意,圣上、圣上竟是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说、说……”
这段话包含的巨大信息量冲击的二人大脑一片空白,眼见说到最重要的地方,戚长珩急的催促:“说了什么!皇兄说了什么!”
太监闭着眼睛,一鼓作气,终于把话说出口:“圣上说,说要让郡王殿下做皇后!”
薛鸿手上的酒杯咣当一声摔在地上。
戚长珩震惊地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坐的太监,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伸手揉了揉耳朵。
“你、我……”戚长珩语无伦次,猛地摇头,“不对不对不对,皇兄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你是不是在骗孤?”
太监慌了神,“就是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万万不敢骗您啊!”
戚长珩脚下一个趔趄,竟是凭空摔倒在地。
“好哇,”戚长珩恶狠狠地扶着椅子重新站起来,“合着他早就惦记上我的乖外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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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前朝,也不知是哪里走漏的风声,又过了几日后,整个京城的百姓皆是知晓了这一番刺激的宫中密辛。
与此同时,承乾殿大门紧闭,龙床上躺着一个只着里衣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时佑安稍稍动了动脚,却听得一阵清脆的声响。
他低下头,入目的是一条长长的金链,裹着绒毛拴在他的脚腕上。
作者有话说:
biantai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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