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之后, 赛斡尔连夜跑回了京郊的医馆。
他穿着聂随为他买的上等衣物,轻巧地跳到后屋的床上躺下,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幻想着他的“完美计划”。
单凭一个易容术就可以把聂随骗过去, 赛斡尔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简单。
他轻轻哼着漠北的民谣,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散落的发丝。
这种香料名文殊兰, 乃是漠北特有的香。
就算是宫里资历再老的太医, 想必也无可奈何。
时佑安, 就算你因此丧命,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身体不好吧。
赛斡尔半阖着眼, 勾着嘴角,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道人影静静地站在床边良久。
下一刻,一只手就将赛斡尔的头发大力拽起, 带着十足的力道直接将赛斡尔整个人从床上拖下来摔在地上。
赛斡尔尖叫一声,吃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抬眼看着来人怒骂:“你个贱——”
他猛地止住话头, 喉咙仿佛瞬间被一只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苏坦勒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赛斡尔,手上却愈发用力,恨不得将头发生生拔掉。
赛斡尔的头顶渗出一点鲜血, 顺着发丝流向衣襟。
“大王子……大王子……”赛斡尔疼的双眼发昏, 眼角都沁出泪,衬的他那张瘦弱的脸愈发楚楚动人起来, “好疼……求求您……”
头顶的力道稍稍放松,赛斡尔忍不住松了口气, 也顾不上疼, 下意识带着柔柔的笑意讨好地凑过去。
“啪!”
苏坦勒抬手就甩了赛斡尔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极狠, 赛斡尔嘴角顿时渗出血来,一侧的脸颊高高肿起,滑稽地浮现出一个深红的巴掌印。
不待赛斡尔反应,苏坦勒就拽着他的衣襟提起来,另一只手摸着赛斡尔的脖颈,然后缓缓用力。
“贱东西,谁让你擅自行动了?”
苏坦勒磨了磨后槽牙,嘴角还缀着笑,手臂却青筋暴起,死死地掐着赛斡尔的脖子:
“你的任务是什么,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赛斡尔拼命掰着苏坦勒的手,喉咙里因为窒息发出“嗬嗬”的喘息,脸颊涨的通红。
“听……听、我……解释……”赛斡尔双手扒着苏坦勒,白眼半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可苏坦勒懒得听他解释,舔了舔嘴唇,收起脸上的笑,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赛斡尔已经发青的脸上,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
大王子真的要杀了他!
这个念头霎时闪过,赛斡尔再也忍不住,双腿悬空拼命蹬着,拼劲全力喊道:“二王子、二王子!我有……”
甫一听得“二王子”三个字,苏坦勒脸色一变,登时松了手。
赛斡尔顺着墙角跌落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喘息,眼角泛起一阵血丝。
“巴雅尔?什么消息?”苏坦勒眼睛泛着凶光,嘶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嗯?”
漠北王庭如今的汗王有两个儿子,大王子苏坦勒和二王子巴雅尔。
汗王年岁已高,膝下的继承人也只有苏坦勒和巴雅尔两人,两人均年富力强,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苏坦勒与巴雅尔不和已久。
赛斡尔硬着头皮,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声说:“……您在京城待的太久,王庭那边的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顿了顿,看着苏坦勒手上还粘着自己头上的血,忍不住身子一抖,急忙接着说:“我其实……是汗王的人,二王子的消息也是有人传给我的……大王子,您现在问我这些小事,还不如多操心一下王庭。“
“你什么意思?”苏坦勒阴恻恻地盯着他,看的赛斡尔又是一阵发抖,“把话说清楚。”
“二王子昨日已经带兵收服了十三部,”赛斡尔小声说,“汗王很是高兴,特意为二王子摆了酒席。”
苏坦勒先是一怔,随后兀地握紧了手。
“他倒是有能耐。”苏坦勒缓缓说道,眼底带着意味不明的暗光。
他无声沉默了许久,眼神随意扫向赛斡尔,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浅淡的笑意,却看的赛斡尔一阵心慌:“既然你是父王的人,这次就算了。”
苏坦勒俯身凑近赛斡尔的脸,衣衫下露出一道黑色诡谲的花纹。
“……只是,再敢有下次,我就扒了你的皮,丢到野外喂狗吃。”
赛斡尔被吓的脸色惨白,慌不迭地点头答应,嗓子因为被掐而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深知苏坦勒的性子,既然这样说,苏坦勒就一定会做到。
苏坦勒这才满意地笑了,伸手亵玩般掐了掐赛斡尔的下巴,这才起身离开。
望着苏坦勒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赛斡尔顶着一脸的伤口,倏地沁出一声笑。
.
晨鼓起,便是五更天。
降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御门庄严肃穆,层层叠叠迤逦打开,长长的宫道中间就是太和殿。
戚长璟一身龙衮,冕旒遮住脸上的神色,下方的朝臣也只能看到天子的一枚衣角。
御炉烟云飘渺,戚长璟方听着下方大臣的禀报,正要开口,后门忽然火急火燎地小步跑进来一个太监。
太监动作幅度不大,只是太和殿宽敞,下面的朝臣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突然闯进来太监。
部分位高权重的老臣忍不住摸了把胡子。
成何体统!
纪得全反应更是快,眉头一皱,拼命努嘴让冲过来的太监注意着自己的动作,可那太监却依旧撩着衣摆往这边跑,带起一阵冷风冲到纪得全身边。
他顾不得纪得全的怒视,径直俯身,言语迅速地在耳边说了一句话。
便是这一句话,让上一刻还皱眉的纪得全登时神色微变。
戚长璟敏锐地注意到纪得全的异样,不知为何,心忽然反常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抿唇压下心底的不适,问:“何事惊慌?”
纪得全嘴唇泛着白,声音发轻:“……陛下,张太医说,殿下的脉象……”
“要消失”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戚长璟就径直站起来,不顾众臣的惊愕,撇下众人大步冲到后殿。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圣上径直离朝。
什么事如此紧急,还能比早朝重要?!
纪得全心下叹气,撩一撩袖口朗声道:“退朝!”
说罢,他也顾不上众人异样惊愕的神色,随着戚长璟也急急地走了。
从太和殿到承乾殿的路程不远,戚长璟一路大步前行,厚重的龙衮被寒风挂的猎猎作响。
冕旒剧烈地摇晃着,戚长璟手臂一伸,“哐当”一下猛地推开了大门,大踏步冲进去。
“玉奴!”
床边站着的张太医扭身看向戚长璟,脸色发暗,随即沉沉地摇了摇头。
殿内一片死寂。
戚长璟扒开围在床边的宫女太医,入目便是半睁着眼睛、面如银纸的时佑安。
“玉奴……”
他伸手要去摸,却控制不住手的颤抖,只能这样半悬空着看着时佑安。
他不敢摸。
时佑安在床上躺了许久,本就形销骨立,如今一睁开眼,更显得消瘦的脸颊又窄又小,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抬眼看见戚长璟,嘴角挤出一个乖乖的笑,被子里的手挣扎着伸出来,缓缓握住了戚长璟悬在半空的手掌。
只是一握,戚长璟差点落下泪来。
太瘦了,怎么会这样瘦?
手臂上的血肉早已被病气折磨的消失殆尽,戚长璟恍然还以为自己握住的是一个骨头撑起来的皮囊,细弱易折,仿佛微微用力就可以折断。
时佑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方从梦中醒来,四肢却轻盈无比,眼前也一片澄净。
“陛下……”时佑安声音细细地唤了戚长璟一声,紧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戚长璟急切地抚摸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嘴里凌乱而匆忙地哄着,全然无天子仪容:“别说话……别说话……”
然而这一咳嗽便停不下来了,时佑安蜷缩着,手心紧紧抓着戚长璟的手指,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咳嗽,仿佛扯着五脏六腑一般发出让人心惊的声音。
脊骨隔着皮肉在戚长璟的掌心下颤抖。
戚长璟清晰地意识到生命正在手中流逝。
“朕来换、我来换、”戚长璟死死抓着时佑安的手,仿佛用这种方法可以透过躯体抓紧他即将消逝的生命,“用我的命换玉奴的命、我愿意——”
他字字泣血,声音嘶哑可怖,着了魔一般一遍一遍地重复。
“陛下!”
殿内的其余人皆是听到了戚长璟这般大不吉利的话,一个个撩起衣摆跪在地上磕头。
“陛下!”
他们哀求戚长璟,哀求圣上不要再诅咒自己的龙体,可戚长璟置若罔闻,只是拢着时佑安的手,眼睛带着血色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纪得全跪行到戚长璟身侧,拽着龙衮的衣角苦苦求他住口,心底却一片绝望。
如今郡王殿下只是病危,圣上已然疯魔至此,倘若、倘若他日殿下薨毙,圣上岂非要随之而去?
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
随着门“彭”的一声巨响,戚长珩急急喊了一句:
“闵先生来了!”
错目之间,一身秾蓝素长袍的闵先生裹挟着千里的寒风跨门而入。
他全然无视身侧的帝王,手指一探便摸上了时佑安的手腕。
在众人的屏息瞩目中,闵先生眉眼微敛,下一刻便随手拿起了太医放在桌子上的长针,手指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到时佑安的头顶。
“闭目。”
时佑安抖了抖睫毛,正要听闵先生的话闭上眼睛,胸口却忽然翻起一阵滔天的恶心。
他止住了咳嗽,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作者有话说:
古人相信“祸从口出”,所以戚娃子说换命才让大家很惊慌。
安崽会不会好呢?(沉思)
*降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源自《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唐·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