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68章 袒心扉

  翌日,大夫来给故岑把了脉,叮嘱他只要照着方子服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还有腕上的伤口,注意不要碰水,幸而如今天气冷,不容易感染化脓。”大夫边收拾药箱边道。

  故岑颔首:“有劳了。”

  “若没什么事,小人便先退下了,还要再去衡王殿下那里看一看。”

  故岑叫住他,忍不住问道:“王爷的手……”

  “哦,已经上了夹板,手应当是不算严重的。”大夫答道。

  故岑不疑有他。

  大夫前脚刚走,后脚廉宇就过来了。故岑现在已经和都察院守备还有敕令军打下了深厚的交情,和廉宇更是如挚友一般格外亲近。

  “校尉这两日告了假,我原本是想过来先简单汇报一下红莲教和火铳的事,让大人提早有个准备,谁知来的不凑巧,大夫刚进去换药,一时半刻弄不完,便先来你这里看看。兄弟们都挺关心你的,怎么样,还好吧?”廉宇关切道。

  “我没事的,”故岑疑惑道,“王爷换药……需要很久吗?”不是只有左手吗?

  “身上那么多伤,且够大夫忙一阵子了。”廉宇如实道。

  “那么多?”故岑急了,“王爷还有哪里伤着了?当时不是已经有援兵冲进来了吗,怎么会伤得那么重的?”

  “你、你不记得了?”廉宇被他问得一愣,随后愤愤道:“要不是那老道士最后狗急跳墙,炸了道观要和大人同归于尽,校尉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你那时候也那么虚弱,被挖出来时命悬一线,多亏校尉拼命护着你才没出什么大事。我们挖开废墟时,校尉一手护在你头上,用肩膀和手肘撑着石板,身上全是血。那块石板,我们三四个人一起用力才抬起来,若是直接砸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廉宇缩了缩脖子,有一种劫后重生之感。

  “那日太惊险了,我现在都心有余悸,回过头想想真是后悔同意你突击,你都不知道,校尉大人得知你出事,急得都要杀人了……诶你去哪?”

  故岑已经彻底坐不住了,他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将不明所以的廉宇撇在屋子里,飞快走向晏谙的房间,之后直接跑了起来。

  他想见晏谙,现在就要见,一刻都等不了了!

  原本不算远的一段距离,故岑却因为气血不足跑得几乎要断气。他大病未愈,跑到门口时眼前都在发黑,站在门外缓了一会儿,便听见里头传来大夫低低的说话声。

  “殿下可有胸闷疼痛?肋骨虽已复位,可还是不要经常挪动的好,这几日要多多卧床休息,不可劳累了。”

  “本王知道了。”晏谙垂眸掩盖眸中情绪,这两日还是不要去打搅故岑了吧。

  谁知话音刚落,门就忽然被人推开了,晏谙回头,正好对上闯进来的故岑,袒露的后背伤痕累累,一旁换下来尚未来得及丢掉的绷带上血迹斑驳。

  晏谙当即就要拿衣服掩盖,故岑却闷声道:“王爷别遮了,别耽误了大夫换药。”

  晏谙只好讪讪地放下衣裳,“你怎么来了?”

  怕冷风吹进来冻着晏谙,故岑转身关上房门,之后走到晏谙身边,“王爷不是说伤得不重的吗。”

  “不重的,看着吓人罢了,一点皮外伤。”

  故岑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垂眸瞧着大夫上完药,一圈一圈地缠上绷带,遮住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势,手臂和肩头那些不需要上药的地方其实也布满了青紫伤痕——那是晏谙撑起砸下的砖石时留下的。

  “……你别看了。”

  “这是王爷救我受的伤,怎么不许我看。”

  晏谙当即皱了眉:“谁多嘴?”

  故岑凉凉地瞥了晏谙一眼,衡王殿下立刻闭了嘴。

  大夫寻摸出些“此地不宜久留”的意味,迅速换好药便告退了。晏谙披上衣服,抬头看着故岑,好笑道:“凶巴巴的,坐吧?”

  故岑抿着唇坐下,盯着脚下一方空地红了眼圈,再之后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晏谙都被他哭蒙了,“不是,”他起身想给故岑擦眼泪,“来兴师问罪的不是你吗?怎么反倒像我欺负你一样?”

  “王爷别乱动了,”故岑吸了吸鼻子,“一会儿牵扯到伤口该疼了。”

  “你不用把我想得像姑娘家一样娇气,真的,比这重十倍百倍的伤我都受过,这不算什么。不告诉你也不是想刻意瞒着,伤都伤了,不管你知不知道它都是一样的恢复愈合,我只是不想你平白替我着急心疼罢了。”晏谙哄着,“别生气了吧?”

  “没生气,属下有什么好生气的。”故岑还是嘴硬。

  “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违心呢?气势汹汹地跑到我这来,话也不说两句,不是气我,那就只能是气自己喽。”晏谙不用猜都知道故岑又在想什么,“不是我说,你这个想法得好好改一改,没有谁保护谁是天经地义的,你已经挡在我身前这么多次了,这一次就不能轮到我吗?和你为我做的比起来,我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故岑想说什么,晏谙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受伤,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你为我涉险,我有多害怕。”

  曾经他以为,雨夜围杀之所以会成为他的梦魇,是因为他被囿困于其中的式微和背叛,故岑的舍命相救就是打开那扇大门的钥匙。可是当他认清了内心,才终于发觉原来真正畏惧的根本不是这些,故岑才是他唯一的柔软和脆弱。

  他怕自己不能改写命运,怕来日相似的场景上演,自己依旧没有办法护他无恙。

  “洹州府刺向你胸口的那一剑我至今都没办法释然,我既庆幸,又后怕,无数次回想起那日的凶险,我都会问自己,如果你真的丧命在那里,我会不会发疯。那个时候我染了血疹,不敢靠近你的床前,只能在窗外遥遥地望着你,昏倒前的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

  故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他几乎是瞬间回想起那道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声音,仿佛真诚的祷告,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和晏谙此刻的话重合在一起。

  “我们都要活下去。”

  原来那句活下去不是梦。

  原来那些奢求与臆想早已有了回应,一切一直都有迹可循,只是他太过怯懦,总是选择回避,以另一种看似合乎情理的解释劝服自己。

  异样的情愫膨胀疯长,冲碎了罩于表面的伪装,无数道声音疯狂地在耳畔叫嚣,大脑早已一片空白,他狼狈不堪,又无力遮掩。

  晏谙端详着故岑的神色,有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在现在说,他只是觉得如果不说,就不知道下一次开口的机会在什么时候了。

  “我其实希望占卜的卦象是真的,”晏谙斟酌着言辞,“不是贪图那个位置,只是希望那个人能够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故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晏谙。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落荒而逃,比来时还要仓皇。

  紧握住的掌心一片潮湿,晏谙搓了搓指尖,没有喊住他,只是垂下眼帘试图掩盖忐忑。

  都察院一封奏折呈上,怀王战败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施加在晏谦一人身上的滔天过错终得洗刷。晏谙于府中养伤闭门不出,这之后的事情也都依规交付刑部和大理寺,不需要都察院再出面了。

  都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三十二年初,京城经历了瑞昌帝登基以来最大的一次动荡,没有从轻发落,但凡与火铳有一丝牵扯都要为大启战败的惨重后果付出代价。

  罢官、入狱、抄家、流放……这几个词仿佛不散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官员心头,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自己被卷入这场浩劫。

  余波逐渐平息时,晏谙身上的伤也彻底愈合,左手的夹板拆了,张握自如,并没有留下什么影响。故岑这段时间一直在躲着他,对他避而不见,晏谙也没有强求,只是从大夫那里知道他身子已经休养好了,药也停了。

  是夜,晏谙敲响了皦玉房间的门。

  少年披衣开门,见是晏谙之后让他进来。他发间的小辫儿刚拆,只留耳侧一缕白发微微卷曲,看样子是准备入睡了。

  “殿下就不能早些来吗,”皦玉孩子气地抱怨着,“我都困了。”

  “我以为你要夜观天象,不会睡这么早。”晏谙如实道。

  “最近的天象哪里还用观,都乱作一团了。”

  “那么多官员受波及,不知道你倚仗的那个有没有焦头烂额?”晏谙意味深长地道。

  皦玉抬起清透的眼眸,毫不畏惧地回望过去,“我住在衡王府中,倚仗的不正是王爷您吗?”

  少年的过往确实被隐藏得很好,晏谙笑了笑,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

  皦玉起身,将烛台移到两人中间,“那殿下呢?如今的结果,殿下可还满意吗?”

  火苗被皦玉用掌心护着,安安稳稳地送到眼前,照亮了整个桌面,晏谙眸中却暗了一瞬。

  明明一早就料到,又像是刚刚才明白,他总是不撞南墙不死心,非要经历过一遭才能彻底扑灭心底里那点愚不可及的奢望。

  他根本无法撼动孔令行及太子分毫。

  去岁的科举案受益者是孔家,即便是严文嵩利益熏心,难保证其中就没有孔家哪怕一点手笔,然而最终受罚的只有严文嵩一人,孔家连一句训斥都没有。其实只要想想便知,连御史台都是孔令行的,谁敢开口弹劾他?

  时隔一年,如今的火铳一案,从城西的古玩铺子,到以高昂价格倒卖的火铳,一个教会竟能拿到朝廷严格掌控的火铳,已经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失败或是耻辱了,其中的官官勾结、相互袒护,牵扯之广难以想象,只此一事彻查就足以耗费掉瑞昌帝几乎所有精力。然而火铳所丢失的数量庞大,从那日红莲教掌握的数量来看,远不足以致使晏谦战败,那么剩下的火铳落到了哪里?

  如果说整顿吏治进展得格外顺利,简直像是故意借此分散注意掩人耳目,直到追查剩余火铳的踪迹这一步,就遭到了阻拦。

  从教徒手中缴获的火铳上确实印着朝廷的编号,剩余的则随着那场爆炸化为碎片,查无可查。被运到晏谦手里的火铳有多少是假的?无迹可寻。还有多少火铳流失在外?无人知晓。

  或许红莲教拿到的就是全部,至少可以说是这样。

  皦玉撑着脸,歪了歪头,“衡王殿下,别人都有后招,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把所有的底牌都压在了追查火铳这一件事上。”

  晏谙抬眸,燃烧的火苗跳动得厉害。

  动不了孔令行,自然也动不了被他保护在羽翼下的太子。几乎满朝文武唯孔家马首是瞻、追随太子,很讽刺,朝堂就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固若金汤,连本该主宰这一切的瑞昌帝都曾叹“无人可用”。

  前世,晏谙不顾性命地去找太子私藏龙袍的证据,哪怕明知是圈套也要奋不顾身地往里跳,可是拿到证据之后呢?在没看清整个朝局之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拿到太子居心叵测意图不轨的证据,就能让满朝文武看清太子的真面目,可难道这些精明的官员会不知道自己追随的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们再清楚不过!晏谙几乎可以想到,就算自己侥幸将证据送出去,凭借这些官员舌灿莲花的功夫,也定能为太子开罪,到头来不过几日无关紧要的禁足……甚至只是不痛不痒的训斥。

  晏谙面临死局,却不是他一个人的死亡,而是整个朝堂的淡漠、沉沦与消亡。

  “你都找到我府上来了,难道就没算出我的破局之法?”

  “我倒是算出了一个将死之人,不知道是不是殿下想要的那个?”皦玉从怀中摸出三枚崭新的铜钱,在掌心攥了片刻,抬手抛在桌面上。三枚铜钱跳跃着,翻滚旋转,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异样的光彩。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环节,这个领盒饭的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