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47章 花不与

  挽香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其内的喧嚣在外头都听得见。晏谙刚一踏入楼内还没来得及往里走,便有两三个姐儿朝他这边偎来,仿佛瞧不见他面上的冰霜似的,身上的脂粉气味浓重的呛人。

  “呦,这位爷面生,瞧着是新客。来咱们挽香楼内怎么还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教奴家陪一晚,保准儿把您伺候的舒舒坦坦,什么烦恼忧愁都抛诸脑后了。”

  又一个姐儿攀上来,抛着媚眼娇声道:“爷,您看奴家的身段儿可比她妖娆些?奴家的舞姿,可是楼中一绝啊……”

  话说得露骨,身上手上也没闲着,揪着晏谙的衣袖便弱不禁风似的往他怀里倒。晏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有劳姑娘们,今儿只想在雅间听个曲儿。”

  如上一次那般,晏谙又见到了红袖。

  “不知公子,又要见我……做什么?”她记得上一次的教训,在妈妈不允许她见客的时候她谁都不能见,原本也是不敢来的。

  “抬起头来。”

  红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抬头,视线触及晏谙的眼睛的那一刹忍不住缩瑟了一下,复而迅速低了回去。

  晏谙却不关心自己那几乎要将一个人洞穿的眼神有多可怕,刚刚那一眼,他看到了红袖尚未消退的脸上的青紫痕迹。

  “楼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红袖闻言下意识抚上自己脸上的那处伤痕,“多少比外头来的要好……”

  潘妈妈吃醉了会打她,心情不好也会在她身上撒火,可从前在家中,母亲待她也没有好上多少,她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成日饿着肚子。

  逃荒路上,她见过饿死的流民,骨瘦如柴;见过被丢弃的婴孩,无力地挥动小手,哭声微弱。

  在无数个夜晚,红袖搂紧伤痕累累的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窗户没有关严,有寒风掺杂着雪粒从缝隙里灌进来,红袖哆哆嗦嗦地爬过去跪在窗边,努力伸着手臂将窗户关紧,再抵着墙角坐下来。

  窗外寒风呼啸,门外莺歌燕舞。红袖睡不着。

  她想,她还是要留下来。

  晏谙从软榻上起身,一步步靠近面前的女孩,红袖被吓得连连后退,她的后背已经触及门板,下一秒便要推开门落荒而逃,然而晏谙停下了脚步,俯身到与她一般的高度,目光带着审视,询问的语气却格外平静:“你甘愿如此继续蹉跎下去吗?

  红袖诧异抬头,这话如同一块巨石入水,激起千层叠浪。

  “公子怎么看上了这小丫头?”潘妈妈一袭紫色七重锦绣罗衣,手里端着一杆金镶玉的长烟枪,翻过缀着金玉玛瑙的手腕轻轻磕了磕烟灰。

  “该说妈妈慧眼识珠才是,”隔着一道绸绢刺绣屏风,晏谙轻轻笑道,“楼中的哪位姑娘不是妈妈千挑万选看中的?各个出类拔萃。”

  “公子说得是,”潘妈妈吸了口烟枪,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这丫头,是我从一众小丫头片子里仔仔细细挑出来的,谅她年纪小,这才没急着见客,寻思着叫她在楼里熟悉两年规矩。就算不是入了公子您的眼,过两年也是要好生调教的。”

  培养一位花魁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她定要从中捞得盆满钵满才肯罢休,这些,晏谙都明白。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教妈妈忍痛割爱了。不过尽可放心,万事好说,这么一位花魁教导出来,定不会教妈妈白忙活一场。”

  潘妈妈隔着屏风打量晏谙的身形,虽说看不清面容,可单从谈吐气质来看,便一定是个富贵人家。

  挽香楼在京中极负盛名,达官贵族们从她手底下买孩子也是常有的事,培养成花魁献给上头的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但挽香楼管不着这些,老鸨只需要好好调教这些女孩们便是了。

  “人,妈妈我都是一样的调教,可哪个花魁都不是单靠捧能捧出来的,能不能成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个我自然懂得,”晏谙起身,“往后就有劳妈妈多多费心了。”

  红袖一直在门外焦急等待着,她扒着门缝,却听不清里头的交谈声,心里痒痒的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

  门忽然打开,红袖立刻期许地抬头张望,晏谙端详着她的面容,“花不与,不与花,不与群芳争艳,自是各表一枝。总有一天,你会艳压群芳,那些俗物间的争抢都入不了你的眼。”

  他轻声道,“别辜负了你的野心。”

  晏谙走后,潘妈妈也终于从厢房内出来,周身烟雾缭绕。红袖视线闪躲,垂下头不敢看她,她便捏着烟枪,虚虚挑起红袖的下巴,一如当日从无数女孩中选中她一样。

  “花、不、与。”

  目送晏谙离开,魏兴转身回到御书房内。

  “走了?”瑞昌帝眯着眼睛瞧书案上呈到他这里的考卷,进士一甲需由皇帝钦点。

  “回皇上,走了。”

  瑞昌帝叹了口气,低头捏了捏眉心,“朕如今也是老眼昏花,哪怕这字体再清晰整洁也看不清了。”

  “那定是烛火太暗了,奴才这便叫人多添两盏来……”

  “行了行了,别忙活了,这御书房还不够亮吗?”瑞昌帝靠在椅背上,“已经这般亮了,也还是总有人以为朕坐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

  魏兴斟酌了片刻,“恕奴才蠢笨,皇上为何不肯见衡王殿下?”

  “见了又如何?听他说些君君臣臣的话,再不成便将朕气得胸闷头疼……”瑞昌帝摆摆手,“朕不想与他置这个气。”

  “魏兴啊……”

  魏兴忙应道:“奴才在。”

  便听瑞昌帝又是落寞,又是感慨,“朕到了这把年纪,也开始在意这些情分了。老三是朕最看好的,却也是三个儿子中与朕隔阂最深的,说到底也怪朕,在他年幼时忽视了他。”

  “皇上日理万机,疏忽了殿下不是皇上的错。”魏兴轻声宽慰。

  “日理万机,朕将从父皇手里夺过来的江山,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瑞昌帝悔恨不已,忽然间动了怒,将面前的书案拍出巨响,“满朝文武皆是摆设,可堪启用者,竟只此一人!”

  魏兴慌忙下跪,“皇上息怒!”

  瑞昌帝只觉满腔气血翻滚,一时间剧烈咳嗽,面色瞬间涨红。魏兴吓坏了,连忙爬起来翻出一丸丹药,又递上茶水,跪着伺候瑞昌帝服下,良久良久,瑞昌帝才恢复平静,随之而来的是盛怒之后的无力与疲惫。

  他气不了任何人,只能气自己。

  “说到底……”再开口,瑞昌帝的嗓音沙哑了下去,“都是朕亲手养出来的祸患。”

  “皇上别说了,”魏兴满眼心疼担忧,一手轻轻为他顺着后背,一手端起茶水,“再喝两口,润一润。”

  瑞昌帝却摇了摇头,避开了魏兴呈上来的茶水,“有些话,朕不说出来,憋在心底属实不是滋味。”

  “皇上说吧,奴才听着呢。”魏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居于高位者,孤家寡人,心中愁苦无人可以纾解,有些体己话到头来竟只能与他诉说。

  “朕从前,从未想过将皇位传给太子以外的人,朕不想叫朕的儿子,像朕当初一般,那么艰难。只是,丞相的野心,”瑞昌帝喘了喘,“野心一日、一日赛一日的膨胀,朕累了,可太子又那般软弱,被皇后惯的不成样子,来日登基群狼环伺,必定任由丞相摆布。”

  “所以皇上要用衡王,为太子殿下扫平障碍。”却从未考虑过更换太子人选。

  “是啊,朕总要在闭眼之前留给谨儿一个安稳太平的朝堂,方能走得心安啊!”

  “皇上千秋万岁,”魏兴挤出一丝笑,“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

  瑞昌帝抬手,示意他不必说这些。顿了顿,又道:“可他太年轻了,孤身一人对抗文武百官,朕也不知道他行不行,他就跑到朕的面前来,拼命证明给朕看——他行!”

  瑞昌帝笑着摇摇头,“朕之前犹豫了,这条路太凶险,不该他担着这么多孤身一人走下去,可你看,那卷子上不是写着吗?”

  “致天下之治,成天下之才。为人臣者,解其君之困顿;为人君者,知臣子而善用!”

  说罢,他摊开右手:“拿朱笔来。”

  魏兴便将一只蘸好了墨汁的朱笔呈到瑞昌帝手上。帝王向前倾身,他的手不如年轻时那般稳了,字也不似从前那般遒劲有力,可一笔一划,落在答卷上的,仍是天家威仪。

  “撕去弥封,”瑞昌帝搁下朱笔,“让朕看看这新科状元的名字。”

  “是!”魏兴麻利地拆开糊名,见了那卷上的名字,“呦”了一声,旋即将试卷展在瑞昌帝面前,“这个人,皇上或许能有几分印象。”

  “哦?安怀元,可是衡王之前保下的那个举子?”

  “回皇上,正是呢!”

  瑞昌帝放声大笑,“好哇,好!这一切都是天意!”

  一个小太监忽然掀帘进来禀报:“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让她进来。”

  小太监应声出去回话,魏兴也退到一边,不一会儿贤妃便掀帘进来,“臣妾参见皇上。”

  “起来罢,你倒是稀客,怎么想着这个时辰过来了?”

  “听闻衡王今日求见,臣妾怕皇上动气,原本想着过来劝劝,谁知在外头便听见笑声了,瞧着……皇上心情不错?”

  “是不错,朕已经有了决断,不过既然你来,那便说说你预备怎么办。”瑞昌帝隔空点了点贤妃,“看看咱们两个能否想到一处去。”

  贤妃笑了笑,“既然如此,臣妾便直言了。”

  瑞昌帝点头,“说罢。”

  “其实,这何氏女,不止皇后娘娘,臣妾也见过,是在御花园中无意间碰到的,也与她交谈了几句,只是……”贤妃似是犹豫了一下。

  “你但说无妨。”瑞昌帝道。

  “是,”贤妃低了低头,“此女谨小慎微,性子虽好,却过于软弱不够大气,恐难当衡王妃之位。”

  “朕也是这么想的,衡王既然不愿意娶王妃,正室之位空着也无妨,便叫她做个侧室。”

  “好是好,只是衡王眼下抵触这门婚事,无论正室侧室,叫姑娘嫁过去,也只怕会委屈了人家。臣妾瞧着,衡王虽是不喜,可皇后娘娘却是真心疼爱这丫头,倒不如……”

  贤妃稍稍抬眼,觑着瑞昌帝的脸色,“赐婚太子,既方便皇后娘娘时常召见,于何家而言,亦是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