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神谷,十一月末。
与师兄弟们日夜不眠研究了许多谷外带回的疑难医案,总算都有了结果,只待实际验证。
师弟们依次出谷,柳温书闲了下来,想起那个人,柳温书到底还是放不下,想回去看看。
七月送走阿远与翎儿,谷中就空了下来,师弟们大多外游,也有带回一些孤儿养在谷中教养,一如当年,师父带回了他们。
想起北贤轩,柳温书总是忍不住勾唇浅笑,初见是兵荒马乱,翎儿病着,丹突来袭,他入宫,替北贤渊撑着。
日夜守着一个将死之人,自是无甚心情,连那人面目都不曾看清,脉象已无回天之力的那个晚上,为防变故,他彻夜守着,到底还是困意难敌。
再醒来,对上一双圆溜溜带着疑惑和害怕的眼睛,之前未曾细看,不知此人是何眼型,再看一眼,觉得竟还可以。
“你谁啊……”对方捂紧被子,屁股往后挪了挪。
柳温书挑了挑眉看着他,总觉他与北贤渊所说心机深沉并不相符,然符与不符此刻显然并不重要……
未答话,先捏了一截手腕去看,脉象沉稳有力,竟……十分康健……
“你干嘛呀……”对方弱弱反驳,想抽回手,却又头晕,朝后倒了过去。
若让他倒了再磕一下,恐怕北贤渊就真的要当皇帝了……
临走前万千嘱咐,不能辜负。
柳温书扯着已然软倒的人拉进怀里,又缓缓放了下去。
听见寝殿有动静,徐文低着头进来,见他扶着北贤轩,默默叹口气。
“柳医官……”
“取纸笔。”
两页纸,一页送去给北贤渊,一页送去了太医院。
回身入殿内,天色即将大白。
凝眉看着那死而复生之人,柳温书觉得自己是累坏了,眼花才会如此,折返床边,那人睡得安稳,脉象……果如常人。
莫不是趁自己睡着换了人?
柳温书强打着精神去撕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没有撕到……细看也没有。
精神绷着太久,柳温书只想歇歇,将人往里推了推,睡上了龙床。
依旧是一同醒来,只不过这次,那人学会了大叫。
“啊!!!啊!!”柳温书躺在原地,默默捂了耳朵。
一国之君,这般……不顾体面?
徐文急匆匆进来,见二人如此,先是一惊,然后立刻跪倒在地。
“陛下!”声音在颤抖,身边那人也在颤抖。
抖了半天,大着胆子推他,“哎,这位陛下,他叫你呢!”
柳温书扭过头看他,十分无语。
徐文跪在地上,更是说不出话来。
醒是醒了,但好像……傻了。
相处十多日,他虽傻,却还知道自己才是陛下,除了养病,每日都美滋滋的命令宫人为他端茶倒水。
“柳医生……”一国之主在唤他。
“何事?”停笔回头,那人盘腿坐在龙榻上。
“没事……我好无聊啊!没有手机……”一国之主朝他嘟嘴,扶着脑袋摇晃了两下,好像又有点头疼,龇牙咧嘴。
回过头,嘴角莫名上扬。
日复一日,北贤轩此人不再是一个诡计多端之人,在他眼里,更像个傻子,总爱在他耳边说些听不懂的话,行为举止也没有半点一国之主的气度,似乎每日除了黏他就再无旁的事情,一刻不见就大叫着喊他,十分惹人烦。
但虽如此……眼神却逐渐移不开。
爱慕何意,以前未曾考虑,但看北贤渊,便知放不开即是爱慕,一个小小翎儿,他万般宝贝,那么放不开舍不得,却肯将人送回去,生怕两国龃龉。
北贤渊的性子他知道,向来不羁,亦不顾后果,可为了翎儿,他总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总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切去保翎儿周全。
再看北贤轩……一国之君,整日跟在自己身边,得了好东西都第一时间送来给他看,当真是……
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机灵,看向他时逐渐多了点别的东西。
连徐文都知道,陛下每日都需见到柳医官。
二人动了情,可谁都不肯先说。
“我好不容易才当上了皇帝的……多难得的机会呢,太平盛世的皇帝,得我祖上冒什么牌子的青烟才能遇见啊……虽然没有手机……但是……”
后面的话没听清,但他明白,北贤轩选择皇位,从来都如此。
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但这深宫,翎儿与北贤渊都不喜欢,想来便是不好。
北贤渊大婚,看着一对儿新人牵手相依,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不爱说话的阿远,小小的翎儿。
并非不羡慕,只是……或许无法得到。
高位上那人隔着灯光夜色望过来,目光中有依恋,有爱慕,有许多,可他似乎……不敢承受。
若有皇命,他肯留下,可他从不提起。
北贤渊想带翎儿回药神谷,他便也想走。
北贤轩不同意,却也没有明面上的挽留,只是见了他便嘟着嘴不乐意,一双眉拧着,怎么看都是不高兴。
其实若他说,只一句话,自己可以留下。
谷中难分岁月,十一月,谷外竟下了雪。
出谷之后路途平坦,故而柳温书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雪中身形消瘦白了头的北贤轩。
大雪纷飞,山中极冷,那人明明也极怕冷。
柳温书看着他,有些不信,北贤轩会在此处,他不冷吗?
冷,自然是冷的,谷中穿过寒风,北贤轩受不住,徐文已然多次劝过,可北贤轩一动不动。
“陛下,奴才派人在这守着,您回去,柳医官一出来奴才就让人送他回去。”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陛下,您吃些东西吧,身子熬坏了如何等的到呢?”
“……”
“陛下……雪太大……”徐文话音未落,前面便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几个月来,出谷之人众多,唯独不见柳温书,北贤轩无信物,自然进去不得,师弟们都挂念着人命,没空返回去通知他。
“陛下……”徐文搀扶着摇晃的北贤轩,一步步在大雪里朝那人走去,直到北贤轩将他推开。
“怎么瘦了这么多?”柳温书停下脚步,望着满眼是泪的北贤轩。
出谷前,他去了师父墓前,师父临终时后悔,后悔的是当年。
“当年我们彼此倾心,可谁都不肯让步,他临走前对我说,这么多年,他从未间断过爱我,说他当年……只是希望我等等他,等他将玄机门解散,就来陪我……”
“当年不懂,执意分个高低,但爱得那般深,何必谁进谁退呢?”
是啊……何必。
眼前人见他不说话,哭得哽咽起来,想向他靠近,又好像没有力气。
“柳温书……”北贤轩终于开口。
“你怎么才出来……”一国之君泪如雨下,叫他心痛亦心动。
“我等你等得……都快死了……”
再也忍不住,将人大力拥入怀中,北贤轩哭得力弱,浑身都是冰凉的。
病愈也才不久,不知是否按时吃药。
紧了怀抱,摸到突出的肋骨,本就不胖的人如今更为瘦削。
后背抚了抚,北贤轩不待气喘匀便赶着话说:“我写了禅位诏书,我可以让步,我可以在药神谷陪你的柳温书……”
“陛下……”柳温书在大雪中将人抱紧,心中有情愫满溢。
“我忙完,第一时间便想出谷找你。”
寒风凛冽,此时此地明显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徐文冒着杀头的风险跪倒在二人身前。
“陛下,柳医官,雪太大,可否进帐说话,陛下他……风寒侵体。”
打横将人抱起,竟比之前还要更瘦许多,柳温书抱着怀中人,望着他哭红的眼睛,吻了冰凉的额头。
实在是……情难自抑。
他不过一介小小医官,何德何能,让一国之君放弃万人之上的位置,甘愿在谷外等他几个月。
帐中温暖,北贤轩忽冷忽热有些受不住,猛烈咳嗽起来,喂了药喝了水也未见好转,风寒未愈又去淋雪,毫不意外寒气侵体。
“取银针。”柳温书毫不犹豫。
银针入体,寒气渐渐被外逼,北贤轩衣衫不整,虚弱地倚在柳温书怀里。
历史上没有北贤轩妻子的记录,学这段历史的时候主角一直都是为民族统一奠基的北贤渊与云川翎,北贤轩被一笔带过,故而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不知如何当一个皇帝,但当柳温书离宫几月不见,他却知道,无论史书上是谁,他只要柳温书。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要在谷外等你……”
“信鸽飞不进去,你又没有手机……手机……我也没有了……只能每天想你”
银针根根拔去,呼吸逐渐安宁,柳温书收了针,也顾不得整理。
“怎会……我惦记着你,出谷,就是要去寻你。”
几个月而已,柳温书习惯了药神谷中岁月无情流逝,却不知曾为现代人的北贤轩毫无通讯的等他几个月,与等了一辈子无异。
披上锦衣将人抱紧,柳温书不再克制,在北贤轩脸颊亲了亲。
“我也想你。”
行是思念,坐是惦恋,总归是放不下的。
回都城的马车上,北贤轩脸色还有些白,喝了药睡得沉,手握着柳温书的,石子一磕,磕出一句呓语。
柳温书放下手中医书卧在他身侧,细听,是一句“柳温书,我喜欢你。”
锦被掖好,柳温书侧身将人拍了拍,吻了吻额头,又亲了亲发干的唇角。
“柳温书也喜欢你。”
千年后,史书工笔,北贤轩只有一位男后,名,柳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