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嵛(yu),昭元四年,春,三月中。
允王府一树玉兰花开正好,素白花朵,淡雅轻微的香气弥散在府中。
花园中一人匆匆奔过,追着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碧玉捧着瑞王要服的汤药,远远望了一眼,轻叹口气。
黑影手中执一幅画卷,掠上玉兰树,随后奔来的瑞王气喘吁吁,苍白额头上浮起一层薄汗,扶着白玉围栏直喘气。
黑影是允王府新来的暗卫首领,近身护卫,暗卫无事不得现身,可这人却日日都在瑞王眼前晃。
允王府前不久刚遭了一番刺杀,瑞王最喜爱的盲眼琴师为救瑞王毙命当场,圣上震怒,惩处了府中一众暗卫后命君后重新选拔,这才选了树上那人,名为玄远的暗卫,贴身护着瑞王,日夜不离。
喘了半天,瑞王抬起头,用手指着那道黑影,虽未说话,但意思分明,是要他归还画卷。
玄远黑布覆面,徒留一对英挺剑眉与一双曜石般灿然的眸子与瑞王相对。
“殿下,此画卷,乃是我于书房外捡到的,见画上人衣袂蹁跹,故而十分喜欢,殿下大度,不若就把此画赏我,如何?”
瑞王大病一场,身子尚未好全,又奔跑了一阵,自是难受非常,只觉得胸腹似要炸开,闻言气闷,一字一句似乎是咬着牙硬生生说的。
“你放肆!”云川翎弓着腰调整呼吸,半倚着围栏看树上的玄远,一双眼睛灵秀清澈,平日总是波光粼粼,此时却含满了怒气。
“哦……既然如此……”玄远转着手中画卷,想了想,用力一掷。
水塘中传来“咕咚”一声,虽不重,却也符合画卷入水的声音。
云川翎猛然转头,呆呆望着水面散开的涟漪,踉跄退了两步,勉强扶着围栏的手失了力,眼前晕眩,身子一软,竟直直向后倒去。
三月里,水塘里的水冷得刺骨,且不说病中之人体弱,便是寻常人无端坠入,都极易要了性命。
云川翎身着浅黄色立领素袍,腰间一条细细的白玉腰带,被风带起,只是那样站着,便叫人移不开目光,但此时玄远并无多少时间欣赏,足尖轻点,踏上白玉围栏,长臂一挥,一旋身,就将险些坠入水塘的云川翎捞入怀中。
健硕身躯挡住寒风,云川翎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无力地靠在玄远肩头,浑身发软,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将人横抱在怀中,玄远轻嗅着云川翎身上隐约的花香,目光逐渐变得深邃,手臂也用了些力,将人抱得更紧。
远处,水塘中,一朵玉兰随着水波轻晃,花瓣入水时砸掉了一朵,残朵被水映照,倒也颇有几分意境。
碧玉刚把药温好,转身就见玄远将人抱了回来。
碧玉凝眉叹气,让玄远把人放在榻上,又赶忙取来松软小毯为云川翎盖上。
虽已入春,可外面到底风冷。
照顾着人呼吸平稳,碧玉才起身往外走。
云川翎的病因心绪郁结而起,最受不得气,可这侍卫却天天都这般放肆。
廊下,碧玉深皱着眉,对玄远说话也没有多客气。
自从此人入府,每天都要有那么一两回,气得云川翎在府中急奔,殿下还未病愈……
“玄远侍卫!”碧玉开口,见对方抱臂坐在一旁,心中更为不满。
“殿下尚未病愈,身子亏虚,你身为府中侍卫,怎可日日惹怒殿下,令他如此难受,况且……”
碧玉想起玄远抱着云川翎,更觉不对。
“况且殿下金尊玉贵,你我皆是下人,怎能随意触碰?”
玄远自入府,这样的话几乎日日都听,早已当做耳旁风。
“碧玉姐姐!”玄远跳起来,站在一旁。
碧玉眉心不解,看着他。
“你可有发现,近来殿下食量大了些,虽总生气,醒的时间却多了,也肯出来走走了?”
碧玉眉心松了松,略一思索,觉得有些道理。
云川翎病了一月有余,连当今圣上都来劝过,许多珍贵药材服了下去,太医更是住在府中,日夜不离。
玄远见碧玉思索着,便又道:“碧玉姐姐,殿下病难痊愈,乃是心结所致,若日日躺在房中不肯出来,日日郁结心事,自是不好恢复的。”
玄远走了两步,将手背在身后,继续道:“幼时学武,师傅曾言:病起,最忌血气淤结,若要医治,必得使浑身血气流动畅通,如此才利病愈。殿下此番久病,便是久在房中不肯外出,心中难以放下旧事所致。”
碧玉听着玄远一番话,觉得说得倒也不错,自他来了,殿下确实精神更好些,追人时跑得也远了。
见碧玉眉心散开,玄远从怀中掏出一包果脯递了过去。
“碧玉姐姐,殿下该服药了。”
碧玉接过果脯拿回屋内,用银针试了又试才叫云川翎起身服药。
一月前,允王府突遭刺客,来人凶狠非常,斩杀府内许多侍卫奴婢,只为取瑞王性命。
暗卫与刺客缠斗一团,禁卫军得令飞速赶来,刺客见情势不妙,竟拼了命也要将云川翎杀掉,剑锋距云川翎不足半米时,府中的盲眼琴师不知从何处跑来,挡在云川翎身前,生生受下了穿胸一剑。
君后赶到时,云川翎抱已然断气的着琴师坐在一滩血污之中,脸上血泪混作一团,十分狼狈。
那琴师身世可怜,生来便患眼疾,又自幼无父无母,被云川翎在街边救下时浑身尽是伤,在府中悉心养了好久才恢复过来。
琴师虽身世可怜,但去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异闻传说,且弹得一手好琴,云川翎对其极为喜爱,日日伴在一起,引为知己,半年多的时光,于一向重情的云川翎来说,此人已是难以割舍的挚友,现今又为他而死,更叫云川翎心痛不已。
碧玉自幼照顾云川翎,到如今也有十年之久,虽深知云川翎性子软,又重情,却不知该如何开解,玄远所用之法虽偏激,但效果甚好,碧玉也就没再多计较。
用过晚膳,云川翎还是惦记着那幅画,思量时间,大约画卷也该浮上水面了。
碧玉在旁伺候着云川翎用膳,细细观察,发现云川翎果然吃得多了些,便也放心下来。
披上月白色兔毛披风,云川翎脚步匆匆往花园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
日落时分,格外风冷,云川翎站在水塘边,水中只有玉兰花瓣漂浮,不见画卷。
云川翎望了片刻,失落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望着一树玉兰发呆。
“纪白桓……”身后传来熟悉且令人讨厌的声音,念着琴师的名字。
云川翎不愿回头,也不愿看他。
“虽覆眼,却可见是美人,但比殿下,却差了许多。”
玄远手中握着那副画卷,缓缓行至云川翎身前。
见画卷失而复得,云川翎瞬间站了起来,伸手,却摸了个空。
“今日为偿殿下气闷,小人买了许多果脯,花费不少,殿下若想赎回这画卷,可得有些诚意。”玄远缓缓收起画卷,与云川翎商量条件。
在府中不外出时,云川翎鲜少佩戴玉饰,随身也没什么金银,钱财府中不缺,但不知对方要多少。
似是看出云川翎的顾虑,玄远走上前来,十分放肆地拔下了云川翎头上的玉簪。
“此物不俗,殿下,可舍得?”
发簪而已,云川翎不缺,点点头,碧泉般的眼睛依旧望着玄远,像在问还要什么。
云川翎没了发簪束发,长发尽数散开,披在耳侧,衬得一张脸格外白皙小巧,稚气十足,只是那双眼中,总有愁绪。
玄远正欲开口,却被那三分悲戚七分落寞的眼神看得难受,一伸手,将画卷递了过来。
云川翎接过,又听玄远问:“此人此物,当真那么重要吗?”
云川翎背过身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玄远却还是纠缠不休。
“如何重要,为何重要,殿下不妨说说?”
云川翎抬眼看他,对上一双眼波流转的眸子,如上元花灯,明媚璀璨。
别过眼,云川翎缓缓展开画卷,画中人坐在亭阁之下,轻抚瑶琴,身着蓝色衣衫,白绢覆目。
彼时纪白恒弹奏的,是大嵛民间,男子示爱的乐曲。
“他曾为我制过一个风筝,为我制过一盏红灯……”云川翎缓缓开口。
“他眼睛看不见的,却只为我想要,满手伤痕。”
提起红灯,玄远想起了书房里的那盏,沉下心思,准备明天夺了过来。
“自母妃与父王故去,皇兄与嫂嫂成婚,我便是孤身一人,府中奴婢众多,却未有一人如他这般,一心为我……”
云川翎声音低沉,含了孤寂与痛楚,风一过,若不侧耳听,几乎听不真切。
立着的身影虽挺拔,却十分纤弱,无端让人心生怜惜,很想抱在怀中疼惜一番。
瑞王云川翎,年十五,当今圣上的胞弟,明宣帝的亲侄子,允王云逸舟与太傅之女谭竹的次子,生来便是无上尊贵,万千宠爱。
明宣帝无后宫,仅有一君后相伴左右,男子无法繁衍子嗣,故而明宣帝传位于侄子,不使大嵛后继无人。
玄远曾与碧玉打听过,得知王妃因身体欠佳而亡故,去时云川翎不过才6岁,允王与王妃情深意笃,王妃去后不过5年,允王便因思念成疾撒手人寰,去时离云川棠继位只剩3个月。
允王去后,便只剩云川翎与云川棠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好在明宣帝极为疼爱两个侄子,接入宫中,与君后亲自教导,后又封云川翎为瑞王,禅位于云川棠。
想来这般软糯的性子,幼年便遭了这样多的变故,心内也是难以排遣,好不容易有个知己相伴,却又落得这样下场。
玄远望着云川翎寂寥的身影,轻声一叹,目光渐渐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