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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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元宵,春意一日日地见深了。便是石锦有装不完的行李,用不尽的托辞,许若缺也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他受不得颠簸,此去是走水路。雇了只大船,堪堪盛得下石锦备下的许多用物细软,一位船夫、两名沿途服侍的小仆。石锦还要随行照料,许若缺不肯,怕他跟去了沧州,硬要赖着不走。他有家室,有亲族,他体谅他一片忠心,更不舍他为自己背井离乡。

  那日石锦送他去江边,途中把“加衣添饭”翻来覆去叮嘱了许多次,心急火燎,又想不出别的话头。眼见着许若缺登上了船,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沿着江岸追起船来。许若缺放下帘子,凝神去听船下淙淙的江水。他惯来不喜欢分别,也不忍见这相送的场面,偏偏上天要他尝尽此间的况味。

  船顺流而下,江面宽广辽阔,水色是澄亮的碧绿。夹岸春山晴明,怀抱着几棵古壮的花树。天地悠悠,江河如旧,他的痛苦渺小得不值一提。船舱里,许若缺默然垂泪——他还是堪不破。

  一路朝行暮宿,船行得极慢。许若缺又病了几场,驶过重云山脉,他病势忽然加重,几乎下不了地,成日昏迷沉睡,连绵地起着低热,烧得两颊通红、眼中水汽氤氲。小仆们吓得不知所措,只怕他病死途中,难以回京覆命。几番与船夫悄悄商议,要掉头往北去,带他回侯府延医诊治。

  许若缺斜卧在榻上,掩唇呛咳,指缝里渗出斑斑点点的血。他说:“你们不用怕……我写一封信,咳,你们带回,京中去……不论生死,他不会降罪于你们。若我当真熬不过这一程,把我的骨殖埋在……沧州,永远、永远不要带我回奉京……”

  船驶入沧州地界,其时,许若缺高烧整整两日夜不退。小仆推开舷窗,潮湿温热的河风奔涌而入,吹淡了船舱中积郁的药气和血腥气。小仆扶抱着他半坐起来,手指向河道里密密麻麻的桅杆;两岸码头拥挤着行人,游商胸前悬挂藤篮,堆满雪似的槐花,沿街叫卖。

  “侯爷,你看,沧州到了!”

  此时,距他们离开奉京,已有两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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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命的高烧退去,许若缺精神见好,只是这一遭掏空了元气,身上久久提不起力气。

  沧州水运发达,河道里船来船往,又兼水流平缓,船放慢速度,每日不过行二三十里地。小仆们从沿岸村镇替他买来许多当地风物,外头的饮食他轻易吃不得,都散给了其他人;还有些草编的虫鸟;木刻的神像,用植物汁液染上了绚丽的颜色。

  许若缺抚摸着神像粗糙的棱角,听着岸上快活的哨声,心想:从前我也同他们一样。

  五日之后,他们抵达沧州城。仆从去城里租了驴车,虽不甚宽敞,倒也平稳。车顶四周悬下淡黄的藤帘,堪堪只遮到肩膀。街上行人攒簇,许若缺不免局促,不住问:“眼下是在何处?还有多久才到?”

  仆从们初来乍到,也说不上来。问得勤了,车夫不耐烦,扯着一口焦躁的南音道:“没好远了,前面那个角过了就是啰!”

  许若缺毫无阻碍地听懂了,意识到那竟是他久违的乡音,愣了一刻,自笑起来,用相仿的音调回他:“老汉莫生气,是我话多了。”

  爹娘生前住在沧州的太守衙门,本为公署,双亲辞世之时,他尚在襁褓之中,便跟随郑禄达搬去沧州城西一处二进的宅院。其后郑禄达又起事北上,一路进京,这处宅子便空置下来。

  四年前,他曾计划同大哥回返沧州,便传书托人看顾,近来亦间或收到回信,道是梁柱屋宇还完好,只是门窗瓦片都旧了些。只需清理庭院墙缝里蔓生的杂草,略略更换些朽烂的门户,再搬几样新洁的桌椅床榻,便可住得人了。

  大门上的漆尽数剥落,露出木质干燥的内里。小仆一左一右搀扶着许若缺,他抬手扪上门扇的纹理,落在锈蚀的铜环扣上,往前一推。门没落锁,轻飘飘地分开。

  先是狭窄的一线,仿佛是过往向他偶然投来的、怜悯的一瞥;接着门户洞开,南地刺眼的阳光自门首浇落到他身上,刹那间光明阔朗。他慢慢睁开眼,趔趄着走到庭中。庭院业已修整一新,不见荒烟蔓草,唯有艳阳当空,满地树影,处处虫鸣,一片宁静和乐的南国之景。这分明是他梦中反复重温的景象,这片屋檐下却早没了那个人等他。他说不清是悲是喜,他在重新得到,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清晰地在失去。

  怔忪间,门内响起脚步声。许若缺猛地转头,竟是石锦推门而出,满脸欢欣地朝他奔来:“侯爷!小的可算等着你了!”

  许若缺万分诧异,没站住,被石锦当头撞得踉跄了几步。小仆慌忙扶住他,石锦也自觉失态,一面拭泪,一面又笑,哽咽道:“瞧小的慌里慌张的,爷,可撞疼你了?”

  许若缺摇摇头,他一阵阵地晕眩,耳边嗡嗡乱叫,只觉眼前所见犹在梦中,“石锦?”他上手探了一探。

  “爷,是我!”石锦接住他的手,暖融融的体温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

  许若缺目光上下扫了扫,仍是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在沧州,我明明……”

  石锦挤开仆人,搀住他右臂,乖觉道:“爷走水路来,小的晚爷两天出发,走的是陆路,还早到小半个月。小的预先把这里收拾停当了,爷住着也舒服。只是爷在路上耽搁好久,叫小的一通苦等!”

  许若缺已猜着了大略,鼻头作酸,垂睫道:“你真是傻,放着家眷不顾,跟来这里有什么好。明日他们去,你也跟着回去了罢。”

  石锦嘻嘻笑,许若缺又睁眼,厅门前竟还立着一名清秀的妇人,见了他,羞赧地道个万福。

  “爷,这是小的浑家,还有我的娃娃在后院里。一并都过来了。”石锦搀着他往阶上走,“小的知道爷心地好,怕小的吃了苦头。不怕爷见笑,小的这一趟来,倒为家里赚了两百亩地,又得了许多封赏,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是他叫你来的。”许若缺淡淡道。

  石锦不瞒他,“可小的也是诚心实意想追随侯爷。若侯爷不肯要我,小的也没脸面回奉京了。”

  许若缺仍摇头道:“不是我嫌你,是我受之有愧。你我虽有主仆情分,倒是你关照我多些。你年纪又小,还事事为我操持,我却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今日再承你这份情义,只怕此生此世都报偿不尽。”

  石锦迭声道“折寿”,又说:“爷既念着小的这份情,往后也莫再动辄赶小的回去,这就够了。”

  许若缺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思及这副身子气血枯竭,早无以为继,至多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耽搁不到他几时,略安下心来。

  正要往里走,石锦却拖着他的手,压低了嗓音道:“小的这回来还有一事,干系重大。不敢贸然对爷提起,只怕爷一时心绪起伏,对身子不好。”他伸手掣在帘子上,抿了抿唇,方道,“爷,待会儿进了屋,您可千万平心静气。”

  他如临大敌,许若缺不由得心中犯怵,自掀起帘子,往门内踏进一只脚,却有一股幽淡的冷香袭向周身,又清又浅,泛着丝丝凉意。他正愣着,耳边即响起一声奶生生的嘤咛,直把他定在当场。

  厅堂正中,摆着一只木质的摇椅,杏黄缬帛堆簇,里头颤颤地伸出半截圆滚滚、软乎乎的小胳膊,在空中扑腾几下。继而,便有清脆而嘹亮的啼哭响彻屋宇。

  许若缺不要石锦搀扶,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

  “哇——呜哇哇——”他不知遇到了怎样伤心的事,皱着一张小脸,咧着嘴儿,在摇篮里哇哇大哭。

  许若缺手指冰凉,擦上他通红的脸蛋,渊儿却忽地收了哭声,打着嗝儿,拿黑幽幽的眼凝着眼前之人。这是他们父子的久别重逢,也是他的劫后余生。兜兜转转,虞应容终究是把能还他的一切,都还给了他。

  许若缺靠着摇椅,慢慢跪倒在地,低下头,面颊深深埋在渊儿沾着奶香气、柔软的襁褓之中。他没有发出声音,唯见肩背颤动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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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见了渊儿便再不肯撒手,石锦服侍他在榻上坐下,招呼妻子来陪他闲话,便要和那几个小仆一道,去往船上运回行李。

  和石锦的妻子同处一室,他显然有些拘谨。

  石锦便笑道:“爷是知道的,小的这浑家是去年中里生产,眼下奶水还足。圣上安排她同我来,也是为小皇子做个乳母的意思。爷若是不嫌弃,便让小的家里这小子,也同小皇子做个奶兄弟,跟着沾沾光。”

  许若缺满脸歉疚,“你既要留下来,往后也不许说这样的话。只拿我当兄弟待就好。”转念想起几位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实在不吉利,又改口道,“罢了,也不必当兄弟。只……只……”他说不出来。

  石锦放声大笑,“爷莫为难自己了。要真这样,小的也不习惯。咱们虽在沧州,事事只同在留青园中一样。”石锦的浑家也连声附和。

  许若缺情知拗不过,也不再说话,只抱着渊儿缩在榻上歇息。

  这老宅只有两进,前院是厅堂,后院正房住着许若缺,石锦两口子自在厢房里住。小六竟也带来了,后院搭了间马棚,虽然狭小,但石锦时常牵着它出门溜达,它倒十分欢腾,并不觉得拘束。宅院小,活计也不多,石锦只从外头雇了个老婆婆,平日做些饮食羹汤,其余一应不用她管。

  舟车劳顿,又大病一场,许若缺到了沧州,心神松懈,旧疾便趁隙而入。连日低烧,将他骨头都蒸软了。许若缺缠绵病榻,每日照常喝从奉京带来的方子,却迟迟不见好转。石锦束手无策,只顾唉声叹气:“若这时有个李太医王太医在便好了!”

  许若缺咳了两声,哑着嗓子笑道:“这里上哪儿去找个王太医李太医?”

  别无他法,石锦只得四处打听,问到沧州城里一位好大夫,恭恭敬敬把人请了过来。虽有石锦路上细说了前情,那大夫为许若缺诊视之时,仍是暗暗咋舌:这人一身伤病,何止是百孔千疮,活到现在,真可谓是拿金山银山堆起来的。病人当前,他不好说太多,只道:“这位公子原本就有些虚劳症候,到了沧州,又值湿热上冲,肺火旺盛,以致低烧咳喘不退。素日用的药又是滋阴,于祛湿热无益。待服过老夫这贴药,也就好了。”

  石锦道了一回谢,打点他些银钱。那大夫离去之前,向着帐内道:“公子大约是生产时伤透了根底,又始终不曾好生将养,以致病上加病、伤上加伤,症状虽能一时缓和,这身子老夫却是无力回天。不必言谢了。”

  许若缺有些诧异,咳了一阵,问:“先生也识得僳诃族人的脉?”

  那大夫道:“原先也不识得。只是三四年前,两国开境通婚,往来日益频繁。许多蓍罗那人见我朝物庶民丰,如何能不向往,纷纷迁入归顺我朝。婚嫁劳作,皆与大昭百姓无异。这其中又有不少是僳诃族人,老夫诊得多了,也能通晓得一二。”

  许若缺吃了一惊,又掩唇低低地嗽起来。他未料虞应容当初为救他开国境,无心插柳,反倒成全了这些人。他心中五味杂陈,幽幽道了声:“原来如此。”

  那大夫发现异状,问:“老夫观公子家人是中原口音,想来公子应是早年便入了大昭来,又从北方辗转来的沧州?这却是罕见。老夫倒记起多年前,沧州有一位……”

  “罢了罢了!”石锦打断他,替他提起药箱,下了逐客令,“我家公子与先生真是一见如故,可我家爷到底身子还未大安,不可太耗神。待来日好全了,必定亲登贵门,重礼酬谢先生妙手。”

  大夫也不以为忤,点点头,抬脚往外走:“说的极是。”

  照那方子抓了两服药,许若缺病症渐轻,虽不大能下地走动,每日逗逗渊儿,抱着他看日暮晨曦,亦是自得其乐。

  有精神时,他便歪在靠窗的躺椅上,一手支着头,让渊儿趴在他怀里,一遍遍教他:“‘爹爹’,这是‘爹爹’。‘渊儿’,这是渊儿。”渊儿有时会应他,不过是鼓着嘴,从粉嫩的小嘴巴里吐出一个泡泡,迸出“啵”的一声。

  幼儿的身子软绵绵,又小又暖的一团,温着他隐隐作痛的胸腹。这一份温暖的重量,像压在风筝上一枚小石子,并不牢靠,也足以把他留在这尘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