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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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胎到了八月,许若缺身体越发虚弱,几乎连起身也不能够。有时,他上一刻还在同虞应容说话,下一刻便毫无预兆地昏厥过去。

  尚药局的太医轮番过来诊视,只道是脉象还好,却不知因何到了这般田地。虞应容整日地大发脾气,雁青首当其冲。

  “你不是说你能医治好他?可他却成了这样!”虞应容纵然发怒,也还要压抑声量,免得暖阁内的许若缺听见。

  众人不知,僳诃族人孕脉最是古怪,凡到了七八月后,母体的脉象会渐渐隐去,转而变成胎儿脉象。胎儿越是健壮,母体便越发衰竭,无怪乎那些太医把不出什么端倪。虞应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不知他因什么缘故,断定了是雁青从中作梗。雁青暗暗叫苦,悔不该替许若缺隐瞒,招惹上这个太岁神。

  “陛下息怒!”雁青拜道,“寻常妇人产子尚免不了亏空,何况是皇后这样的身子?如今一时虽虚弱些,悉心看顾,待平安诞下皇子,自然会慢慢复原。”

  虞应容冷眼觑着他,道:“若你敢有半句不实,朕可就顾不得你蓍罗那国师的身份了。”

  雁青连声道:“不敢,不敢。”见虞应容转身撩起帐帘,低头凝视着昏睡中的那人,挺拔身躯竟现出几分仓皇无助的意味。雁青思忖片刻,又道:“药食上的功夫,小生自当尽心竭力,其余的,便是保皇后开怀无忧,方能顺利渡过此关。”

  虞应容立即反驳:“有朕在,他必定开怀无忧。”

  雁青哪敢反驳,只应道:“是。”

  虞应容沉着脸,在床边坐下,从被褥间抽出许若缺一只手来,双掌圈住,贴着他指背摩挲,又低下头去,朝那人窃窃地不知说了什么。这番场景,极是温柔缱绻,却又怪异非常。

  雁青等人正拿不准该不该告退,廊下有人急匆匆跑来,立在外间,躬身唱了个喏,正是周守庸。

  虞应容不疑有他,只放下许若缺的手,转身问道:“周总管,何事?”

  雁青暗自打量:周守庸两颊涨红,尚气喘吁吁,难为他一把年纪,还这样跑来。多半是件极为难的事,周守庸先是歉疚地朝他笑了笑,方附到虞应容耳畔,私语一番。

  虞应容登时长眉倒竖,难得地朝这老者发了一通火气:“谁叫你到这里来说这些的?”

  “陛下恕罪。”青鸾宫里比外头热许多,周守庸擦了擦额角的汗,悻悻然道,“是老臣欠考虑了。只是周御史那边,实在急得很,陛下看……”

  虞应容挥手制止了他,同时又向雁青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看得他背脊生寒:“朕这就去。”

  去紫宸殿的路上,虞应容想起案上积了厚厚一叠的、东海营送来的折子,忽然驻了步,向周守庸沉声吩咐:“传朕口谕,若措将军还想回来,朕……准他回京。”

  他有千般理由不让措冬云见许若缺,却不得不为那个他不肯深想的“万一”召他回来。撇开所有可能,至少阿缺会因此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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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虽有宋骢暗通消息,但信中语焉不详,他在回京路上听见百姓议论,才知道许若缺已身怀六甲。

  “皇嗣,什么皇嗣……”那耗去的是他四哥的性命!措冬云面色铁青,砰的捏碎了酒家的陶碗。

  他夤夜兼程,赶赴京师,一路风尘来不及洗去,便顶着胡髭乱发、粗服破甲跪倒在紫宸殿外。

  秋雨潺潺,虞应容撑着伞走来,“措将军不在府中好好将息,来这紫宸殿外跪着做什么?”

  措冬云猛地扬起头,双眸黝黑湿漉,分不清是雨是泪,虞应容不禁为之一震。

  “陛下……”他不复从前的冰冷桀骜姿态,抿唇忍下哽咽,祈求道,“求陛下恩准下臣,觐见皇后!”

  多陌生,那个如山灵野豹的南夷少年,也在数年间淬炼成这副模样,锋利、庄重、又沉默,一把适宜挂在帝王腰间的弯刀。还有会划伤人手的隐忍巧智。

  虞应容沉默许久,久到措冬云心中燃起一簇火光,以为他会答应。可他最终只是神色如常,冷眼道:“内外有别,外臣怎可随意进出后宫、觐见后妃?即便皇后曾与你有金兰之谊,也未免太亵慢了。”

  “不……”措冬云眼见他要走,膝行至他侧身,隐忍数息,忽地稽首在地,颤声道,“陛下,臣不见他,也无需他见到臣下!隔着屏风、隔着障帘,怎样都行!只要准许臣远远地看上一眼!臣只是想知道……皇后……凤体是否金安……”

  虞应容转头冷冷瞥向他,厉声道:“他很好,他自然很好,无需措将军挂心。”他随意地掸去肩头自伞缘跌落的雨珠。措冬云双手撑在冰冷的雨水里,指节攥出青白。他的恨便是此刻手骨咯咯作响之声,微弱又徒劳,混在雨声里,轻不可闻。虞应容貌似怜悯地向他解释道:“小弟,这是你勾结外臣的处罚,且受着罢。”

  说罢拂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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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宋骢把措冬云从雨幕里拖走,带回府上。命人暖暖地热了壶烧酒,打发他饮下,驱除寒气。

  “哎哟老弟,你怎么想不开去触那霉头。”宋骢恨铁不成钢,“再忍一时,待把人救出来,要见多少回没有?!”

  措冬云把着酒坛,闷头喝酒,不肯开口。他是怕许若缺等不了。

  秋末的冷雨有了冰雪的寒意, 措冬云隔帘望着窗外,忽然问:“几时的事?”

  “什么事?”宋骢听得没头没尾。

  措冬云焦躁地弃了酒壶:“他何时有身孕的?”

  宋骢先是一怔,接着放声大笑,那笑里有几分令措冬云不适的冒犯,“君主床帷里的事,哪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知道的?”见措冬云倏然冷了脸,他又凑上前去,手拢在嘴边,悄摸道,“不过敝人家中有个老人,现在宫里做活。听他家人说,青鸾宫前月里已备好了产房,那皇子的诞辰,跑不脱便是这十一二月里的事了。”

  措冬云猛地回头,神情森冷得可怕。宫中规矩:凡后妃有孕,到了七月里,就该备下产房了。他扶着桌案,趔趔趄趄地往外走。

  “你怎……”宋骢伸出手去。

  不及拦他,只听得措冬云哑声道:“得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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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日日地冷了。早起时,便见庭中树上结着一层白霜,落雪一般。青鸾宫里早早地烧上地龙,北国进贡的雪茵炭一送到宫中便点上了。一掀帘,便有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恍似三春。

  凝碧领着宫娥,携了水盆巾帕进去。一阵水声响,许若缺盥漱已毕。她正要捧上药来,许若缺却伸手挡了挡:“好姐姐,饶我一回,先透口气再饮药。”

  “折煞我也!谁敢当殿下这一声‘姐姐’?”凝碧笑道,一面命人把药盅放在炉上温着,一面取来熏笼上烘暖的大氅。这一胎进了八月,宫中太医产婆都嘱咐多走动,让胎位渐渐下行,来日才好生产。许若缺近日越发虚亏,难得能下地来,两三日里至多从卧房到厅里来回走一遭。

  起身有些急,翻身下床时,许若缺脑中晕眩了一刻,硕大浑圆的胎腹坠在身前,竟带得他直直地往前栽去。

  宫娥们吃了一惊,拥簇上来,“殿下!”到底是男子的身形,宫娥们抱他不动,只好顶着他肩头手臂,扶他倚靠在床柱上。凝碧瞧着他,不觉便通红了眼圈。

  许若缺白着嘴唇,扬了扬手,喘了一息才微笑道:“不妨事,让我歇一歇。”

  他兀自闭目挺过晕眩,凝碧为他围上大氅,悄声向身旁婢女吩咐:“去把东面的雁青先生请来。”

  少时,外间脚步乱响,是宫娥领着雁青进来。雁青在他面上望了一眼,在榻边安静蹲下,却不把脉,只搀起他肩臂,扶下榻来:“诸位姑娘无需担心,小生扶殿下稍稍走走便好。”

  许若缺倚在他身上,虚弱地笑了笑。慢慢挪动步子,向厅中蹭去。胎儿月份大了,压在腹前沉甸甸的,他走一步,那重量便好似要将他骨骼碾得裂开,如行刀刃之上,受过重创的胞宫更被扯得生疼。

  雁青听得他呼吸急促,顿住脚步,扶着他在花隔边立定,温声笑道:“殿下实在难受,不必强着要走,稍站一站也是一样的。”

  许若缺一手托着肚子,一手不知觉间已死死攥住雁青手臂。他摇摇头,顶着满额虚汗,微不可闻地道:“就在前面了,我还撑得住。”

  几位宫婢在前面摆设褥垫,推来熏笼。趁这会儿工夫,雁青又慢下步子,附在他耳边道:“近日前朝那帮老夫子把圣上缠得厉害。”

  听他言词,许若缺不禁笑了笑,又轻轻点头。

  “措将军前日里已回京了。”

  “嗯。”许若缺垂睫一应。

  “殿下……”雁青朝他转过身去,两双肖似的金瞳静静对视。雁青叹了口气,又低又快地说道,“我族有一灵药,可使胎儿未足月便诞下,且于幼儿无害,只是略弱小些。这一胎把你底子耗得太厉害,再拖下去只怕……”

  许若缺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拍,是个否定的意思。“来不及的。我不能……”许若缺按着小腹,“我不能把它留在这里。”那畔宫娥们已将坐榻收拾得软乎乎、暖融融,只等他上前去。许若缺目视前方,微微一笑。他会带着它一起离开,他才不要它做什么人中龙凤、万人仰望的尊贵皇嗣,他们生来就该是水、是草,任意奔流,无拘无束。

  雁青未曾料到他竟决绝至此,不由得精神一凛。

  “多谢你,你已经为我做得足够多了。”许若缺反握住他的手,他四肢冰凉虚软,此刻却有无限坚定,“你我素昧平生,勉强算得上半个同乡之谊。你这般待我,我已不知如何报偿了。”

  雁青垂下眼帘道:“他日我有求于殿下时,还望殿下不吝施援手。”

  许若缺微微惊异,他竟不知自己有何能帮得上他的地方,立即点头,“只要于他人无防碍,雁青大人用得着我时,我必当竭力周全。若我……那时已不在了,这本债只能要我那浑小弟代我偿了。”

  雁青露齿一笑,扶他上榻,蹲在榻下乖觉道:“殿下断不可胡思乱想,殿下有天佑神护,定能化厄解灾,顺遂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