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摘星已经将这个目光呆滞的模样保持了十几息。
哪怕刨除那些宿世记忆, 楚摘星现在也能自信地说自己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宗弟子。
所以能让她定出神之人,必然不是凡品。
但见那是个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唇红睛若点漆,面若堆琼, 僧袍胜雪, 芒鞋紧扎, 一切都与这座乱葬岗格格不入的青年和尚。
楚摘星心中不由得暗赞, 这和尚的相貌倒是与他那一口极为宝相庄严的声音相得益彰。
而且她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 自己一定在某处见过这个极为好看的和尚。
只是遍察记忆,又无此人。
不由的使楚摘星心生疑惑,一个长得如此好看的和尚, 哪怕仅有半面之缘, 她都不应该忘记才是。
按修士们野外相逢的规矩, 似楚摘星这样纯盯着, 不打招呼的行为是极其失礼的。
似那等脾气暴躁遭逢此事, 上来直接就动手, 也是常有现象。
但那个和尚并没有斥责楚摘星无礼, 因为他正忙得连看楚摘星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于是楚摘星肆无忌惮地观瞧着那个和尚的动作。
只见他将那白玉似的右手放在了其面前一个高高的尸骨堆上,随后掌心中散出大量的金光, 将白骨堆包裹。
同时左手拨弄金色念珠与嘴唇开闭的速度逐渐加快, 在阵阵梵音中, 金色的光幕如同被微风吹拂的湖面,轻轻荡漾起来。
梵唱声持续了大概一刻钟, 金色光幕非但不见削减。反而由内至外生出了无数个长约半寸的小肉芽。
小肉芽再张开伸展,变成一只只宛如婴儿的小手, 彼此交握勾联,一朵朵莲花便就此形成。
花开顷刻, 从长出到绽放,再是枯萎,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而自金色莲花在绽放时喷吐出的玄奥符文,飞到了金色光幕之上,大绽华彩。
只不过这和尚闹出的动静虽大,看着也奇异非常。
但除了让楚摘星这个唯一的旁观者,感到了些许的温暖与光明外,旁的什么也没发生。
突的,楚摘星福至心灵,抬手在眉心处轻敲了两下,释放出神祇意念。
果然,这次见到的景象大有不同。
通过漂浮在半空中的神祇化身双眼,楚摘星见到那和尚正端坐莲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脑后有轮相光高悬。
有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又有百千个化身,或持锡杖,或托净钵,或捧莲花,或擎幢幡,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通过辨别那些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化身模样,楚摘星忽然在脑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不过这个猜想有得是时间去印证。
所以目前最吸引楚摘星的还是其人眉心前方,那个泛着金光,不知通往何处的虚无通道。
随着金色光幕上的玄奥符文,不断旋转碰撞,那堆被包裹的白骨中就不断飞出与萤火虫体型相差仿佛的黑点,尽数没入到那泛着金光的通道中。
虽然楚摘星还没想明白那些黑点为何物,但她就是莫名的觉得那些黑点是有着自己情绪的活物,而且他们此时表达的情绪是欢快。
因为情绪若不是欢快,那些处在光幕之外的小黑点,不会如此踊跃的跟着投入到那个通道中。
楚摘星思忖再三,还是分出一缕神念,与那些小黑点一起,进入了那个神秘的通道中。
顿觉杳杳冥冥,如坠九幽深处。
“!!!”楚摘星心神一凛,连忙切断了与那缕神念的联系,再也不维持那神祇化身。
这个感觉,绝不会错!
楚摘星将神祇化身散去,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和尚正眼含疑惑的望向自己。
楚摘星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意为你是何人?怎有本事看破我的手段。
楚摘星已在心中将这和尚的身份确定了八九分,因从未见过这个和尚展露如此表情,心中促狭之意顿起,先发制人道:“未料竟在此处能见到失传已久的《地藏渡魂经》,开佛道轮回之境界,荡今世冤孽。
大师真是功德无量,今生必证罗汉果位。”
那俊逸出尘的和尚,闻言脸上疑惑的表情都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些许惊愕来。
因为这世上能认出地藏渡魂经的人虽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譬如昔年在佛经辩难中赢过他,后来成为他挚交好友的孟随云。
只是他肯定即便如好友那般博闻强识,也不知晓这地藏渡魂经是地藏王菩萨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时所著。
更别提知晓诵念此经文可打开冥府之门,接引十方亡魂,洗涤怨念之气这等佛宗不传之秘了。
因为他也是在数年前修为精进,又与此经本意相契,这才被允许传授,得知此中原委。
而在被传授之后,身居此经文博大精深的他第一时间选择了闭关。
再也未见过好友不说,直至三月前才觉略有小的,选择出关,遵从宗门之意一路追寻来此。
怎么今日在此僻野荒郊,竟然被人一语道破。
而且仅凭气息判断,这个一语道破他身上秘密之人,年纪居然比随云还要小些。
这不可能!和尚脑中第一个冒出了便是这个想法。
如好友那般博览群书,尽管年纪轻轻,世间秘辛却均能知晓一二的,已是许多代才能出一个的英杰。
这人年纪若是比随云还小,却比随云知道的更多……
莫不是从娘胎中就开始修炼?或者修持了某种返老还童的奇异功法?
可这也说不通啊。
因为论孕育时间,这世上也没几个种族能比龙族还长。
况且能在娘胎中就开始修炼的,也只有那如今已经湮灭无存,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仙神子胤了。
至于返老还童的功法大多是魔功,而这人身上一身正气清气毫无作伪。
这和尚是个宽厚人,见在自己身上找不出原因,又听楚摘星夸他此生能证罗汉果位,俗语云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他只是摸了摸锃亮的光头,露出个稍显局促的笑容后,双手合十对着楚摘星微微躬身一礼道:“这位道友好眼力,不知是哪宗秀才?”
所谓秀才,指秀出之士。
当然,他能对一语道破自己底细的楚摘星保持平和的态度,与对自己的实力自信不无关系。
凭这个和尚的身份,对身份不明的楚摘星用上这个词,绝对算得上不卑不亢。
楚摘星暗忖,若是再继续逗这个和尚,将来若是叫他见了师姐告自己一状,自己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收了促狭心思,郑重回礼道:“不敢当圆真大师秀才之称,在下姓楚,双名微平。无宗无派,目下正在游历四方。”
“楚微平,楚微平……”元真和尚将这三个字在口中翻来覆去地咀嚼。
约摸十息功夫后,双目霍然睁开,瞪着楚摘星不可置信地大喊道:“你是!”
能与孟随云相结为友之人又岂会是愚蠢之辈,仅仅靠这三个字,已经足够他推导出许多信息了。
“嘘!”楚摘星赶紧将右手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圆真和尚也是机警,立马闭口不言。见楚摘星随后又指了指天,心下了然。
他虽不知楚摘星是因为什么改易姓名容貌,更换身份,遮蔽天机,也不知楚摘星为何会得知秘辛。
但看在挚友的面上,他也会为楚摘星遮掩,只要楚摘星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不,如今已要叫楚微平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楚摘星不是不晓事的人,当即又是深施一礼:“数年不见,大师光彩远胜往昔啊。”
这话又将圆真这个实诚君子说的白面微红,有心想说这是修行功法所致。但转念一想到楚摘星的身份,又收了那点羞涩之心,顺着话头调侃起楚摘星:“微平道友,数年不见,你倒是清减许多。”
楚摘星颇为讶异地张了张嘴,她着实没想到这个和尚也有如此幽默的一面。
看来此人能和师姐成为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初没发现一定是因为这个和尚在修闭口禅。
因为有着孟随云作为中介,这两个过去基本没有交流的人,如今相处倒也算融洽,仗着艺高在这片乱坟丛中寒暄起来。
直到留着长长馋涎的野狗们围了上来。
出于尊重,楚摘星还是询问了一下圆真和尚的意见:“大师您需要回避一下吗?”
因为常年跟在孟随云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楚摘星哪怕再不喜欢那些记载着常识的大部头,也多少知道佛宗弟子并不提倡杀生,和儒门那劳什子的君子远庖厨大差不差。
谁料圆真和尚的回答,又一次出乎了她的预估:“佛有菩萨低眉,亦有金刚怒目。此类野兽滥吃无忌,毁亡者尸身,汇万千怨气,如今已与妖魔无异。
除去彼等是代天刑罚,道友可自行施为,亦是一桩功德,小僧会为它们诵念渡魂经的。”
楚摘星心中暗暗啧了一声,果然是和儒门的君子远庖厨一个调调。
可以,这很佛宗。
“那好,就烦请大师宁耐片刻。”
楚摘星幼时就听人说,看家护院的狗是由凶悍成性的狼驯化而成的。
那时候的楚摘星根本不信。
在彼时的她看来,温顺可爱的狗狗和那些一见到她就要呲牙的雪狼,完全是两个品种,怎么可能经驯化就能形成?
人族先辈们是如何将狼驯化成狗的,这个答案还不知道,目前也不感兴趣。
但这些吃多了尸体,向下啪嗒啪嗒流着褐绿色腐蚀性液体,给本就坑坑洼洼的贫瘠土地,增添着一个又一个小坑的野狗们,夹尾俯身,喉中低低咆哮,在头狗的指挥下,互相配合着,有条不紊的围上来时,楚摘星信了。
这种攻击的姿态和围猎的做派,分明和狼一模一样。
捎带着明白了另外一句代代相传的古话。
这家养的狗一旦咬了主人,无论多好,都不能留过夜。
现如今人族虽没有了远古及上古时浓郁的血脉之力,新生儿也不再是大部分生而神异,各有本领。
但万灵之主的位格未掉,混沌懵懂的兽类在尝过此种味道后,多数会循着本能追求更多。
这些野狗盘踞在此多时,吞吃啃噬了如此多亡者遗体,纵然亡者所蕴含的灵性,远不如生者,可积少成多之下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楚摘星四下搜寻了一阵,用剑挑起一块,约半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土坷垃。
从狭义上而言,秉持正道休行和走旁门左道修行的兽类,最大不同在于前者虽慢,但不会丧失理智,蜕凡化妖时所遭受的天劫烈度也会更低。
如今这群野狗就处于半开悟的状态。侥幸获得了强大的力量,本能与欲望驱使着它们获取更多。
作为代价,思维混乱的它们丧失了感知危险的能力。
它们现在只知道那两个站着的人好吃。
那为首的野狗其体形已大如牛犊,畸长的犬齿已突破嘴唇束缚,顶端已接近鼻孔,让楚摘星能清楚看到其中时不时喷涌而出的幽绿色火焰。
因为狗与狼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间捕猎的方式也近乎一致,都是听从所属群体中最强者的命令。
随着那只体型最为壮硕的头犬喉中发出一声低吼,攻击开始了。
一时间腥风大作,携沙带石,将楚摘星与圆真和尚用黑色的风旋分割开来。
换做常人已是目不能视,头晕腿软,任这帮畜生分而食之。
可楚摘星并非常人,处在黑风旋中央的她看得分明,群狗选择的路线和铺实部位都极有章法技巧。
不仅确保了前进路线不受遮挡,每个重点部位都会被照顾,甚至封死了她所有撤退的方向。
从一个进攻方案的角度来品评,能给到九十分。
之所以不是满分一百分,是因为他们对猎物的实力做出了错误的预估。
“咵——”楚摘星面无表情的捏碎了手中的土坷垃,令其变成数块大小不一的武器激射而出。
“咻咻咻——”这些经由楚摘星灵力加持,硬度不逊于精铁的土块,毫无意外地洞穿了奔袭而来野狗的头颅。
因去势甚急,就好似动洞一块豆腐般,令野狗群几乎没感觉到什么痛苦,就齐齐停止了动作,倒毙身亡。
仅有那头小牛犊似的头狗例外。
在楚摘星发出的土坷垃袭向它的眉心时,这狗子居然在千钧一发之时,把头一低,恰恰避开了那块足以致命的暗器,只付出了一大块血淋淋的头皮为代价。
这狗子灵智显然已经不低,见不是它能招惹的人物,当下也不威风凛凛了,只是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转身便逃。
这野狗身上背负了不少冤孽,而且她还答应了圆真和尚,岂肯失信于人。
当即一步迈出,后发先至,拦在了那条野狗奔逃的必经之路上。在后者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抬掌虚按,硕大的头颅便如遭当头一棒,凹陷下一大块,气息瞬间断绝。
在梵音响起的前一瞬,楚摘星并指在其眉心前虚虚一划。
一块大如雀卵,其色碧蓝,仿佛能将人灵魂吸进去的晶石,就这么落到了楚摘星手中。
“唉,我就知道你们不会错过这场热闹。”楚摘星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但等她说完手中的晶石已然不复存在。
因为此次超度的亡魂俱是身怀大恶,只需送到十殿阎罗处裁定罪孽,分别量刑,所以仪式极为简单,不消片刻就已完成。
楚摘星安静地等着圆真和尚做完了一切,正欲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不意又发生了变故。
六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但看体型明显是成年男子的人一见圆真和尚就惊喜地围了上来,并冲着圆真和尚理直气壮地伸出了双手。
楚摘星心中好奇,再加上圆真和尚又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所以也未横加阻拦,任由这些人施为。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楚摘星很是费解,圆真和尚居然解开褡裢,从中掏出了四个炊饼,均匀分成了六份,分别放在了六双手掌之中。
身上别说是大宗弟子的傲气,就是修仙者看不起凡俗之人的通病都没有。
甚至还好脾气的朝那群人解释:“近日城中物价又翻了两番,小僧跑遍各处也只买到这四张炊饼,还望勿怪。”
那六人中顿时就有人焦躁起来,欲要推搡元真和尚,似乎是想大声质问。
只是碍于楚摘星抱剑在侧虎视眈眈,只得恶狠狠丢下一句,下次可别少了的言语,就落荒而逃。
“阿弥陀佛!小僧多谢微平道友解围。”
“不必,举手之劳而已。”楚摘星抬手止住了圆真和尚的行礼,心中疑惑脱口而出:“大师为何要分发炊饼给这些有手有脚的健全男子?我看着那边可是有年约七八岁的幼童啊。”
圆真和尚羞赧一笑,有种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的笃定感,宣了一声佛号后道:“小森之所以分发给这几个壮年男子炊饼,就是为了保护那几个稚童。
因为小僧若是直接分发炊饼给他们,即使是亲眼看着他们吃完。
这些年小力弱的孩子,也会被刚才那几人殴打泄愤,到时候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但小僧若不看着他们吃完,这些个好不容易才买来的炊饼,亦是会落入那几人之手。
如此,倒不如直接分给他们。这几人得了食物,既不会痛打勒索那些孩子,也不会去四处游荡。那些孩子就趁机收集一些供品果腹,可谓一举两得。”
楚摘星很不适应他这个观点,皱着眉问道:“为何不杀了彼等?永绝后患,一了百了。”
圆真和尚似乎早就料到楚摘星会有此问,面色不改道:“他们虽有罪过在身,但罪尚不至死。小僧不可逆天行事,夺他们性命。”
楚摘星哂笑一声:“好一个顺天而行,那若是我要杀他们,大师你是拦还是不拦?”
圆真和尚定定地看了楚摘星一阵,缓缓摇头:“不。规矩,是用来约束自己,而非他人的。只要能承担代价,则诸事无不可。”
楚摘星咂摸了一下这话中的意思,觉得这和尚是真有意思,的确能和师姐做个朋友。
暂时熄了取那六人性命的想法,转而问道:“还未请教过大师,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圆真和尚深深看了楚摘星一眼,半晌后脸上才露出笑意:“论起来微平道友你也不是外人,那小僧也就直言了。小僧此来,是为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