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执子之手gl[修真]>第246章

  楚摘星隐在宫墙的阴处, 躲避着那个愈发灼人的太阳。

  时已近午,在滚滚热浪无孔不入的冲击拍打下,墙影能够给楚摘星的凉爽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不过这并不妨碍楚摘星玩心大起, 随手从墙边的杂草中拔出了一根狗尾巴草, 单手两指捏住草杆底端, 然后将结有种子的毛茸茸一端伸到了阳光中。

  通过双指间的轻微捻动, 看着映在赭红色宫墙上影子摇晃变幻, 说不出的闲适安逸。

  不知何时,韩良和已静静侍立在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估摸着徒弟已经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后, 楚摘星才停止了自己的顽童举动,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问道:“今日抓完了?”

  韩良和表情迅速切换为恭敬:“回师傅, 弟子今日的课业做完了。”

  楚摘星起身掸了掸徒弟肩膀上的灰, 关切道:“我带你来此是让你学治国之术的, 不是让你来毁身体的。今日必是又主动加了担子吧。”

  偷摸着做事情是一回事, 被师傅直接拆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韩良和清楚师傅的性子, 闻言倒也不怵,轻轻笑道:“只是不想丢了师傅您的脸面。”

  师傅重伤醒来后曾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对她说过之后的安排, 林林总总, 十分周全备细, 但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师傅将在此次祭宗大会后就动身前往大千世界,追寻那四颗散逸的灾星。

  其余的师叔师伯们也多各有职事, 昔日人才济济各管一摊的北武会即将陷入大猫小猫三两只的境地,身为少主君的她必须挑起担子来。

  只不过韩良和这几年被楚摘星支使地太频繁, 在北武会都成了熟脸,如今根本就没人敢给她一点点小小的基层震撼, 当然也学不到楚摘星想让她学到的东西。

  正好自家弟弟有削减世家豪族势力的意愿,苦于人手不足,楚摘星就干脆把徒弟塞入了负责稽查的绣衣使者队伍中。

  反正非修行者代代相传的心眼子并不会比修行者倚靠寿命积攒起来的心眼子来得少。而且她也不是命不久矣,自然是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徒弟自由成长。

  “为师的脸面没有你重要,记下了?”

  被师傅敲着额头的韩良和只觉心中有一股乱流淌过,心中想法愈发坚定。

  而楚摘星看着驻足未走,似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徒弟也是含笑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你我师徒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那倒是为师的不是了。”

  被反将一军的韩良和这回要镇定得多,闻言只是有些局促地摆了摆手,然后很是担心地说道:“师傅,您与师伯到底是……怎么了?”

  韩良和话说得很慢,语气也很轻,而且一说完就蹬蹬蹬往后连退了五步,脱离了楚摘星的最佳击打范围。

  楚摘星把手中拿着的狗尾巴草叼在了嘴中,似笑非笑地睨着气势越来越怂,头却一点都不肯往下低的徒弟。

  韩良和心中怕极了,她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师傅,很玩世不恭,但更危险。

  活下去的本能正在疯狂给她拉响警报,但丰沛的情感更胜一筹,将她老老实实钉在此地进行聊胜于无的对视。

  虽然北武会如今仍旧在照常运转,看师伯的意思将来也不会撂挑子,对她的态度也没有丝毫改变,她还是有很充裕的学习时间的,但两位至亲的长辈关系闹这么僵,还是让夹在其中的她感觉很难做人。

  更何况她根本就不信会中那些关于师傅和师伯闹僵,即将要分道扬镳的传言。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那日她率人匆匆赶到冥府之时,混元宗已经抢先一步到达,还把已经陷入昏迷的师伯给围了起来。

  虽然打着是救治的旗号,但韩良和总觉得那些混元宗的修士对师伯是奇货可居,试图研究。

  也就是作为血亲的小龙君关心则乱,允了那些人近前观瞧,否则依着韩良和的脾气,早和这些人动起手把师伯抢回来了。

  好在师傅回来得及时,一声滔天的煞气都不用说话就把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们给吓跑了,连个不字都没敢往外蹦。

  到后来师伯伤重难返,牙关紧得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也是师傅嘴对着嘴撬开,连喂了三个九千年蟠桃才将将把命给救回来。

  师伯昏迷的那几天,师傅滴水未进,衣不解带守在床前。

  如果这也叫分道扬镳,那她干脆把脑袋拧下来叫分头行动好了。

  只是不知为何,师伯亦有清醒迹象师傅就搬到了梧桐宫去,而且再也没踏入半步。

  瞧着既像是赌气,又像是逃避。

  作为晚辈,韩良和觉得自己不能视若无睹,哪怕是被师傅打一顿。

  果不其然,她听到了师傅唤她:“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啊,过来……”

  韩良和不敢违抗师命,蜗牛似地往前挪了两小步。

  楚摘星看得好笑:“啧,你这两步走的,蚂蚁的步子都比你大。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为师又不是老虎,还能把你吃了?”

  韩良和不敢违拗,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在疯狂腹诽,师傅你的确不是老虎,你可比老虎厉害多了!

  韩良和颤巍巍走到了师傅跟前,很熟练地把头低到了师傅顺手的高度。

  然后被轻轻拍了拍。

  “你能关心师傅,师傅很开心。虽然我很想和你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但你也的确不是个小孩子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着手接管一个人口近千万的城池了。

  所以呢,师傅谢谢你,谢谢我的良和已经长成了一个会关心师傅的好大人。不过我与你师伯之间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为师自有主张,放心。”

  被师傅说得鼻子都开始一抽一抽的韩良和愣住了。

  楚摘星却已转过身去,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看向了飞檐斗拱。

  “我与你师伯,无妨。你就先暂且回宗,帮助你掌门师伯……”

  楚摘星话才说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转而说道:“等会儿,你先去霜雪宫你师伯那拿一瓶七转宝华丹用,顺便帮我把世恒接回来。”

  韩良和虽觉师傅这话转得过于生硬,仿佛其中藏着什么隐情似的,但她素来信服师傅,这点疑惑只在心头泛起了小小涟漪,随即便领命而去。

  起初韩良和并没有在意,她只当是师傅仍旧不愿见孟师伯,打发她跑腿。

  直到来自血脉的悸动告知她将要面临怎样的境况。

  韩良和不记得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拖着宛如灌铅的腿,迈进师伯处理诸项事宜屋子的。

  她只记得自己在师伯问她要不要留下来喝杯茶的时候神思不属说了不要,然后抱上处于状况外楚世恒逃也似地离去。

  孟随云凝望着韩良和的背影,轻轻甩了甩手腕,颇为无奈道:“学你师傅什么不好,偏生学这个犟。”又对着面前翻开的书页带着歉意道,“三师弟,弟妹,良和她不愿见你们。”

  原来孟随云此时批览的籍册便是生死簿中关于昔年北斗门的。

  因为执掌冥府无数元会的神祇后土前不久崩殂,以及大量被临时抽调至域外战场的鬼将鬼卒阵亡,所以现如今整个冥府可谓是元气大伤,人手捉襟见肘,财政入不敷出。

  夏峙虽说是前任冥府之主后土亲自指定的接班人,但奈何先前的年岁将全部的技能点都点在了个人武艺和兵谋上,想要挑起名为内政的大梁尚需时日。

  被一大摊子事逼急眼的夏峙都已经胆子大到不和摘星商量,就直接冲进空陷岛绑了庄聿入冥府帮她干活的地步了,更何况是孟随云这个拿了天价报酬,与托孤大臣无异之人。

  作为一个重信守诺之人,孟随云自然不会推拒。而且便宜师傅留给她的太乙救苦天尊神位本就位同冥尊之副,以她目前糟糕无比,透支过度的身体状况,为冥府干活属于性价比极高的延寿方法。

  多少大限将至的修士想用这个方法还没门子呢。

  以冥府旧有的规制划分,凡人死后神魂经城隍庙等处于阴阳交界处的神庙入阴司,这一部分是冥府的基本盘,也是后土自冥府创立就负责的部分。

  而道门中人则是交由太乙救苦天尊,佛门弟子归于地藏王菩萨。

  只不过后两位在那场天地大劫中未能平安度过,唯一幸存者后土就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眉毛胡子一把抓。

  孟随云的的出现算是填补了一环关键的缺失。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如此地顺理成章,因各种原因,至今还未入轮回的北斗门众人花名册,在第一时间就摆到了孟随云的案前。

  而直接抓了老大最得力文臣,和小半个文臣班子去救火的夏峙,也没那个胆子对孟随云说生死簿分录不得带出冥府的规章条例。

  不然按老大的脾性对于绝对能把冥府再犁一遍。

  对于记录已亡者的生死簿,每一页必有亡者一缕神魂,以备批览者检查对照。

  按制,除却相关批览者及十殿阎王审理涉及阴阳的大案要案时,阴阳不能沟通。

  但正所谓建立规则就是用来破坏的,地位高到孟随云和楚摘星这个地步,规则也就只是能更改的墨字,区别无非在于要付出多少代价。

  冥府现今乃至将来都与两人后花园无异,所以这回孟随云不仅夹带了完整的神魂出来,还能借故留韩良和一阵。

  在楚摘星亦是知晓的情况下,两人默契合作硬生生给出生不到两日即失怙恃的韩良和创造了与双亲见面的机会。

  只可惜,她们两个没见到所期望的感人重逢。

  “大师姐,有没有可能,这孩子不是随了小师妹,是随了我。”高度还不到三寸的韩俊良坐在书页上,姿态颇为闲适,不住摇着头。

  齐清和的反应与韩俊良的反应截然不同,满脸自责愧疚:“良和到底是怨我……”

  把韩俊良看得一阵心疼,也不顾此时是虚幻阴魂,上前轻轻拍着齐清和的背安抚道:“良和并非怨你,只是没有见过咱们,不知如何应对罢了。

  英雄归英雄,双亲归双亲。想来咱们于她而言,比起虚无缥缈的父母二字,更像是重如山岳的压力。

  依我看,这孩子定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敢见咱们。”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父呢,就算韩俊良从来没见过女儿,现今所有的了解也不过是楚摘星和孟随云的讲述,可他这份分析却令孟随云都连连点头。

  “只是……”韩俊良似是想到了什么,身上那种欣慰骄傲的气息戛然而止,令在他身边的齐清和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连孟随云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韩俊良起身朝着孟随云深揖一礼:“大师姐,我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师姐能够成全我夫妇二人。”

  “你我师出同门,何需一个请字,但说无妨。”

  “师姐替我写几句话给我那个犟种吧。”

  “好,师弟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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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良和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霜雪宫,那模样让被抱着的楚世恒都在手上多施了几分力,紧紧环住这位姐姐的脖颈。

  生怕这位姐姐在走神状态下与门槛来个亲密接触,把他当暗器给祭出去。

  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楚世恒一见到楚摘星就立刻松开了抱着脖子的小胳膊,张开了扭身冲着楚摘星软糯糯叫道:“大姑姑!”

  楚摘星一把将楚世恒接了过来,po海废整理本文裙寺二耳儿巫救仪思七也不看失魂落魄的徒弟,只是仔细将楚世恒嘴角油渍擦干净,然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对着侄儿附耳说道:“等下记得要多喝点水哦,你这满嘴的肉味。”

  楚世恒不好意思用手捂住了嘴,整张脸埋入了楚摘星的肩膀中,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有问十万个为什么的精力了。

  楚摘星这才看向已经呆得不像自己的徒弟,用无悲无喜的声音问道:“良和你为何不见?”

  韩良和这才惊而回神,不过眼神游移不定,神色惶惶不安:“师傅,我……”

  我不知如何面对他们……

  父亲母亲,都是万分熟悉却从未亲身接触过的“拗口”词汇。

  可以说她的幸与不幸,都是发轫于此。

  父亲为宗门而战,力竭身死,是无可指摘的英雄,是她能拜入师傅门下的最大依仗,也是她最大的压力来源。

  因为师傅惊才绝艳旁人拍马难及。她不及师傅,这是很正常的。

  所以宗门内怪话的方向自然就会偏向不就是有个好爹吗?要是她爹没死,小师叔也不会收下这么一个资质不甚出挑的弟子,甚至连此生只会有一个徒弟的话风都放出来了。

  至于她母亲就更不必说了,于旁人而言是夫妻鹣鲽情深,同生共死的一段佳话,于她而言就是母亲在生者与亡者中选择了后者,幼时找了许久爹爹娘亲均一无所获。

  她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可是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还是在意的。

  她怕父亲对自己失望,怕流露出对母亲的不满。

  怕自己,没有长成他们期待的样子。

  出于本能,韩良和选择了逃避。

  只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师傅问询时连开口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还是期待的,对吗?

  楚摘星现在是气都叹不出来一口,她有一种预感,目睹一切的师姐铁定又将良和的犟归到她身上了。

  可这孩子的心结,该怎么结呢?

  拧着眉急思对策的楚摘星被一个小奶音给唤醒了:“大姑姑,什么是为王之道啊?”

  “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刚才去吃肉的时候,有一个一直在流鼻血的叔叔问我大姑姑你让我给漂亮姨姨带了什么话来。

  我说了之后他鼻血都不流了耶!”楚世恒眼睛亮亮,腮帮子鼓鼓,显见得是极为感兴趣。

  “为王之道么?”楚摘星先是拍了一下徒弟的脆生脑瓜子令其回神,这才慢条斯理答道,“世恒,你可知王字怎么写?”

  “我知道我知道,三横一竖!”楚世恒挥舞着双手,非常高兴。

  楚摘星笑笑,随后微迈右腿,只让脚尖部分与青砖铺就的地面有接触,轻轻划过。

  一个深深的一字凹痕就随着她的动作出现在了厚实的青砖上。

  “哇,好厉害!大姑姑你真的好厉害!”年岁尚幼的楚世恒哪里见过这个,当即手舞足蹈起来。

  楚摘星不为所动,随后又移动些许,在最初的一字凹痕正下方稍远处又划了个两端都要长出些许的一字。

  她这份淡然的态度也影响到了楚世恒,小豆丁再也不大声嚷嚷,而是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楚摘星的一举一动,深怕错过丝毫细节。

  楚摘星仅仅画了两痕就住了脚,对着两个小辈说道:“上横为天,下横为地。”

  “中间这一痕,是人。所谓三生万物,即是天地人三才。”楚摘星又在两横之间补了一横,“无地不足以彰天之高远轻灵,无天不足以显地之厚重承载,而无人,则无以让两者融会贯通。”

  楚摘星见大侄子虽然听不懂但津津有味,努力记忆,徒弟似有所悟的模样,终于抬脚补上了那最后一竖:“而为王者需居于天地之间,手撑天,脚踏地,肩扛人。”说到这,楚摘星意味深长看了徒弟一眼,“为王,最重要的是面对担当。”

  说完一扬手将徒弟给卷得倒飞而出。

  “滚回去见一面。”

  楚摘星也是在刚刚说话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是师傅,是可以不用考虑徒弟意愿下达师命的师傅。

  徒弟不听话,是可以打到听话的。

  韩良和的惊呼都被风给吞没了,而楚摘星仿佛只是弹走了一只苍蝇,悠悠哉哉的从杂草丛中又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入还在远眺韩良和飞行轨迹的楚世恒手中。

  楚世恒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一脸不解:“大姑姑?”

  楚摘星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也有可能这话本来就是对自己说,呼噜着楚世恒软软的辫发,低低说道:“世恒,你记住,牡丹虽艳,兰花虽芳,但都娇弱稀少,不能长久,稍有变故,则全数断绝。

  唯有这草,覆盖四野,碾不死、烧不绝、除不尽。你今后若治国理政,当以这些野草为先,否则他们自焚己身造燎原之势,即便仙神也难抵御。你可懂……算了,你可记下了?”

  听见姑姑生硬改口,将懂换成记下二字后,楚世恒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放过了已经被自己抓得乱糟糟的前额刘海,很认真地点点头:“大姑姑,我记下了。”

  不过他终究是个孩子,很快就从楚摘星制造的严肃气氛中脱出,用手中的狗尾巴草挠着楚摘星的脸,好奇问道:“大姑姑,这就是神仙吗?神仙呼一下把人打飞!”

  楚摘星终于笑了,半眯着眼睛抬头望天,淡淡说道:“这不是神仙哦。不过呢世恒你今天帮了姑姑的忙,姑姑可以让你知道什么是神仙。”

  “是什么?是什么!”楚摘星一句话把楚世恒脸都催红了,四肢像是租来般胡乱挥舞。

  楚摘星却只是笑笑,倚着宫墙慢慢闭上眼,自然垂下的右手攥紧成拳。

  楚世恒感觉天好像瞬间就黑了下来。

  烈阳无踪,反而是星辰若隐若现。

  俄顷便听得极遥远处传来宫女的厉声尖叫:“天老爷,怎么这新请回来的玄武大帝雕像又裂开了!”

  “啊啊啊啊,这神像的脸还在扭曲!是哪些邪魔,哪些邪魔又来了吗?快跪下磕头求保佑,求保佑啊!”

  这样的怪事不仅仅发生在宫城之中,而发生在每一尊玄武大帝神像上。

  楚世恒很快就听到了自四面八方传来的想似声音汇聚成声浪,齐齐朝他压来。

  他有些慌,但动作并不乱。自认已经是个能保护别人大丈夫的他甚至挡在了入定的楚摘星面前,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想着若有不测就先替大姑姑挡一刀。

  可惜这回除了天色变暗,旁的什么都没发生。

  连楚世恒这样的幼童都能发现的异常孟随云自然不会发现不了,自从天色变暗,她就第一时间点了蜡烛,停笔不书。

  连正在对着信纸沉思的韩良和都双眉紧蹙,按剑起身,似要择人而噬。

  因为楚摘星的缘故,楚国宫城中稍有人气的宫殿里都会供着一尊玄武大帝像。

  霜雪宫亦不例外,就在孟随云东北方向。

  “姐姐!”

  “孟师姐?”

  袁则受伤气都没捋顺呢,就被忧姐心切,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的祝绪给直接提溜过来了。

  孟随云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三人稍安勿躁,然后用纤纤玉手指了指那尊不断变化的玄武帝君神像。

  不过孟随云的关注点又与旁人不同,似袁则都只关注神仙面容与衣饰变化,而孟随云则是紧盯着那一尺来长的神牌。

  她看着神牌上那个玄字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以极慢的速度缓缓擦去,一个真字缓缓浮现。

  由痕迹到虚幻,最终凝实,与神牌上其余字毫无差别,仿佛原本就是如此。

  孟随云终于露出了自清醒来的第一个衷心笑容。

  不过摘星,你这个道歉方式,真的很特别。

  去玄存真,玄已亡,你为真。

  真武大帝,就是摘星你给自己选的新帝号吗?

  倒是挺威风的。

  -

  三日后,流影小千世界,北斗宗旧址。

  因着前段时间魔族大举入侵,北斗宗与北武会实力全开,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闷声发大财。

  而玉皇朝正好相反,在将卒分批准假归家,三军休整的当口承接了一波烈度能挤入近三百年来前三的偷袭,损伤惨重。

  其余宗门亦不例外,均有不同程度的实力折损,只是相较于玉皇朝显得没那么重。

  为了让宗门的庞大体量能够继续运转,包括玉皇朝在内的各大宗门纷纷采取了想同的措施,即抽调各中千世界乃至于小千世界的派出机构精英弟子返回大千世界的主宗填补空缺。

  由此便顺理成章地产生了一个结果:为数众多的中千和小千世界权利架构出现了巨大的真空。

  楚摘星是上九重天阙和昊天打过一场也谈过一场的,很清楚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于是对大师兄董成提出的趁机扩张建议大力支持。

  流影小千世界作为曾经被迫放弃的肇业之地,在扩张名单上毫无疑问排到了第一位。

  负责此事的薛含秋也不负众望,一路摧枯拉巧,仅用三天时间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拿了回来。

  这是大喜事,必须要举行典礼告知天地和各代先辈。

  典礼的日子时辰,包括站位仪程都是袁则呕心沥血算出来的,不然孟随云是绝对接受不了袁则涎皮赖脸跟着自己的。

  因为是极为重要的典礼,所以即便是从不爱打扮的楚摘星今日都戴上了精致繁复的莲花冠,穿上了大袖飘飘的紫红色法衣,看着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主持典礼的毫无疑问是北斗宗当代宗主董成,余下之人各按昭穆站定。

  同属掌门一脉,孟随云和楚摘星就站在董成下首的左右位。

  “拜。”

  “跪。”

  “兴。”

  “起。”

  韩良和跟着司仪的声音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只是冗长的流程和眼前那两片连摆动幅度都相同的紫红色衣袂令她不由自主产生了一个念头。

  这里不像是祭告天地和历代先辈的仪典,更像是师傅与师伯在大婚……

  但这种念头实在是太亵渎了,韩良和毫不怀疑如果自己透露半点这个念头,师傅能一脚把她嵌山体里。

  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那日师伯的笑绝对是发自内心的,按理说与师父那些隔阂应当不存在了才对。然而据她观察,两位尊长直到现在仍无半分互动。

  若非这两位还肯并肩而立,韩良和都要怀疑这两位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产生了新的矛盾。

  不过这都不足以让韩良和慌张,谁让师傅对她说了放心呢,那她就心安理得等着了。

  真让韩良和慌张的是在典礼结束后发现师傅不见了!

  她那么大一个师傅,不见了!

  韩良和再是平和的性子,此时也急得想骂人了。

  这算什么事啊,早定好午间还要宴饮畅谈的,师傅您辈分地位这么高还缺席不合适吧!

  韩良和紧急调用了近三百人,以最快的速度把整个宗门旧址都翻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

  没奈何,韩良和只好如实回禀已经七七八八凑到一块儿的长辈们。

  待韩良和把情况一五一十说完之后,突然发现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大厅瞬间变得针落可闻。

  韩良和那真是惊得一身寒毛都立起来了,控制不住悄悄抬眼去望,却发现所有人目光都聚在了正举起茶杯欲要喝茶的师伯身上,连掌门师伯也不例外。

  孟随云似是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见望只是无奈笑笑,旋即放下茶杯起身道:“无妨,我去找。”

  沈宿和林星应是在闻言时便通过某种手段进行了搜寻,是以如今都齐齐摇头,脑袋上的花草差点扭到一起:“主人,没找到。”

  “你们要找得到,便不是她了。”

  已正神祇之身是摘星岂是即便开了灵智也不甚聪明的花草精灵能找到的。

  “你们也不必跟我去,待在这就好。”

  林星小小地歪着脑袋:“主人?”

  “因为你们若是随我去,那恐怕连我也寻不着她了。”

  孟随云说话还是很管用的,她说要一人去寻,便也再无人跟着她。

  迈步出门,听得身后又渐渐热闹的动静,孟随云欣慰一笑,随即手掐前不久才学来的周天星位占,计算着北斗星的位置。

  原来是在那里吗?果然是在那里啊。

  没费什么功夫,孟随云就出现在了已长满半人高野草的山腰上。

  把野草用手拨开,孟随云见到了一条熟悉的山间小路。

  她站定略想了想,把身上的紫红色法衣换成了日常穿的青色长裙,然后踏着有些松动的石阶缓步向上。

  拦路野草纷纷退避,主动让开一条道路。

  山并不高,所以即便孟随云走得不快,还是很快就轻松登顶。

  首先是咕咚咕咚的灌水声,其次是树干又粗了一小圈的大榕树,最后则是背靠着大树,着水蓝色箭袖圆领袍,两只长腿呈十字型不羁摆放,定宸剑插于左侧,正举着满满一坛子酒往疯狂往嘴里灌的楚摘星。

  闻着楚摘星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酒气,和已经在树下垒起的七八个大酒坛,孟随云就明白她的摘星今日是铁了心要谋求一醉。

  不然也不会将可自发解酒的灵气都撤了 。

  楚摘星已喝得醉眼朦胧,意识都变得模糊,不过与生俱来的直觉仍在顽强运转。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正在豪饮的楚摘星终于放下了只剩个底的酒坛,通红的脸庞上两只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滞涩地转动着,半眯着眼睛盯了孟随云好一会儿,嘴才和思维搭上,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喷着酒气说道:“咦,师姐你果然来找到我了,喝……喝酒吗?好喝呢!”

  孟随云听得这颠三倒四的话语,很是平静地接受了。

  也不避那酒气,上前半蹲下身体与楚摘星视线平齐,顺手接过了楚摘星递给她的酒坛,摇了摇之后仰脖把那点底给喝了个磬尽。

  因为喝得甚急,来不及吞咽的酒液便顺着嘴角流向脖颈。

  “笃。”空了的酒坛被孟随云丢到了那已经垒好的酒坛堆上,双颊迅速染上一抹桃红。

  楚摘星嘻嘻笑了起来,扑腾着用袖子去擦孟随云嘴角的残酒。

  孟随云由着楚摘星胡乱动作,直把她脸上擦得到处都是酒液,笑着问道:“这酒喝来也有七八十年了,你却又是从哪弄到的。”

  孟随云知道楚摘星不嗜酒,也没有随身带酒的习惯,这酒必然是从别处弄来的。

  只是今日虽高兴,但为了回忆往昔,宗门备下的各种佳酿也不过是六十年的,这酒绝不是来自后厨。

  “咦?师姐你喝出来了?”楚摘星正拍开酒坛泥封的手顿住了,打了个酒嗝,“那我说了,师姐你不准骂我哦……”

  孟随云不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楚摘星见师姐不接招,无趣地撇撇嘴,只得挠着脸说道:“是二师兄在良和出生前给埋的女儿红哦!我早想着偷一坛出来喝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如今终于喝到了!”

  楚摘星背靠着大树,右臂拎着酒缸高高举起,从语气到动作都极为亢奋。

  孟随云敛裙在楚摘星身边盘腿坐下,这才不紧不慢反驳:“吹吧你就。”

  “嗯?”楚摘星像是被捏住了喉咙,兴奋戛然而止。偏头刚想争辩,就听得孟随云继续说道:“三师弟给良和埋下的女儿红最低都是百年佳酿,最高的有三百年的,而且每一坛都有昆音坊做的标记。你这酒绝对不是。”

  楚摘星越听眼睛就越圆,整个人都因大脑过载而陷入待机僵直状态。

  还得是孟随云放了个大招把她给炸得重拾三分清醒。

  “你一定是想问我如何得知的是吧?因为那酒是三师弟托我帮他订的。

  鬼灵精,就你还和我耍心眼。”

  孟随云说完还不忘对楚摘星眨眨眼,打出最后一击。

  楚摘星喉中发出不服气的呜呜声,双腿气得狠狠蹬了几下地皮,弄得草屑纷飞,这才压低了声音怏怏不乐说道:“这是二师兄当年为庆贺咱们百宗大会凯旋,出发前就从食堂里偷出来埋下的。

  真是好小气,都要去投胎了才告诉我埋了酒。

  这都快成八十年佳酿了。

  而且还对我说他给良和埋的女儿红我肯定找不到,等到良和以后成家,我这个当师傅的就要露丑了。

  哼,等着良和成家我就把宗门翻过来!我就不信找不到!”

  酒意上头的楚摘星显得格外孩子气,好在孟随云也没好到哪去,双颊已然红得不可思议,只能单手按着太阳穴,单手环着楚摘星的脑袋往下带,嘴中含糊应道:“好好好,翻过来,先睡吧,别喝了。”

  楚摘星本来嘴里还嘟嘟囔囔的,结果一倒向那个熟悉的地方,不多时响起了呼噜。

  孟随云则是取下楚摘星手中攥着的酒坛,静静看了一阵,然后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既是为庆当年百宗大会,那这酒也有她的一份。

  不过今日大喜,走不出来的人只有她和摘星就好。

  孟随云眉间的萧索一点点融在酒里。

  也不知在何时,孟随云提着的酒坛也颓然落到了厚实的草地上。

  “师傅!师傅!二师兄!百里师兄!明,不要去!依,依你在哪里!”

  孟随云是在楚摘星剧烈挣扎和大喊大叫中醒过来的。

  来不及多想,孟随云立刻抱住了怀中的人:“没事了,没事了。”

  楚摘星大口喘息着,俊逸的脸庞因痉挛而扭曲,汗水肆意流淌,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惊惧与害怕。

  “没事了,没事了,摘星你看着我,没事了。”孟随云捧住面前汗涔涔的脸颊,颤抖着手把那双同样颤抖的手引导到了自己脸上,“摘星,我在,我在呢。”

  没有任何预兆,楚摘星突地朝孟随云撞来,仿若野兽,噙住那两瓣红唇开始撕咬,在口腔中毫无技巧地横冲直撞,让渡那份驱之不去的彻骨寒意。

  孟随云被紧紧压在树干之上动弹不得,粗粝的树皮令她后背隐隐作痛,但她没有推开身前的人,而是十指没入发中,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没有什么话语,就连水声都被激烈的碰撞搅碎,湮灭无闻。

  “好些了?”孟随云呵出一口本不属于自己的酒气,抬指先擦去楚摘星嘴角的水渍。

  楚摘星反口将宛如葱根的玉指衔住,顶着孟随云似笑非笑的目光含混说道:“我今日想舞剑,不知可得师姐伴乐否?”

  楚摘星感觉到师姐的指头动了动,这才嬉笑着松了口。

  “想听什么?”

  “就听琴吧。”

  “你且舞来。”孟随云双手一翻,一张造型古朴的琴就已横在了她的膝上。

  “好嘞,定宸!”

  楚摘星一跃而起,定宸剑应声出鞘落入她手中,再一翻,一坛酒撞入怀中。

  “师姐,且看我舞来!”

  楚摘星将泥封拍碎,往嘴中肆意倾倒醇酒,末了将最后那点酒尽数倒在定宸剑剑身上,随意把空酒坛抛开,半睁着眼看酒液向剑尖汇聚滴落,猛地一抖,化出万千七彩斑斓的水滴世界,同时大声诵道:“少年意气英雄,笑谈樽俎开青眼。”

  穿云裂石的琴声恰在此时响起,如雏凤初鸣,与剑啸的配合妙到毫巅。

  楚摘星笑得更大声了,舞剑连点,戳破那些悬在空中,折射出五颜六色光彩的水滴:“翩翩裘马,广陵花柳,旗亭弦管,醉拥红牙。

  歌翻金缕,声声檀板,是前朝旧侣。”

  琴声由缓转急,似是在回忆过往的奢靡岁月,锦衣高歌,放浪形骸。

  “刘郎老去,荒苔藓,吴宫殿。”

  楚摘星用彷如发动机低沉咆哮的声音吼出这句落寞词句,配合着转为迟缓的琴声,一招横扫千军把所有水滴世界都给搅成虚无。

  疾风掠过,孟随云发现自己头顶的这片天黑了。

  “回首秦淮水暖,话西泠。”楚摘星双脚分开,单膝跪地,长剑指天,轻轻一点,北斗星亮起,照亮夜空。

  “苎萝溪畔,明珠翠羽,东邻娇女,临风肠断!”紧接着单掌撑地转变方向,东西南北四面群星依次亮起。

  孟随云抚着琴,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对劲,这周天星辰出现得未免也太齐了些。

  这份预感在下一刻成为现实:“莫上高楼,但惊双鬓,舞鸾羞见……”

  流星坠落,形成了一朵花。

  见孟随云惊得忘了抚琴,楚摘星笑得更开心了,继续说道:“愿君家,有个飞琼作伴,碧云春晚。”

  流星急速坠下,开始环绕两人流动,好似鹊桥,如梦亦幻。

  楚摘星长剑脱手,顺势倒了过去。

  两人似乎从无隔阂般谈起了话。

  “摘星,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蠢货,以为我们四个死了就能掌握天下所有的权柄。结果我们不在之后,它不得不身合天道保住此方世界,而天道不允许祂阻止我们再诞生护佑一方。这么说师姐你能明白吗?”

  “作茧自缚罢了。”

  “是啊,迟早杀了祂,也算让祂解脱。”

  ……

  “师姐,你老实告诉我,你还有多少寿数?”

  “我想,大概还有五十年。”

  “流星,师傅是流星!”楚摘星整出那么大动静自然是瞒不过人的,早有那好奇心强的小弟子在觉察到有一块天彻底暗下来时就偷偷溜了出去观瞧。

  此时不仅见青天白日就有零散流星,还集中在那块漆黑的天幕上,无一不被惊得目瞪口呆,此时也顾不得被责骂,纷纷跑进厅内报信。

  这要再来一次魔族入侵可还了得?

  董成出厅只略略瞟了一眼就转身离去,还不忘给看稀奇的小弟子们说了一句:“好了好了,没事的,那是你们大师伯和小师叔在那呢。”

  薛含秋胆子大,代替一帮师弟师妹发问:“师傅,你怎么知道是大师伯和小师叔在那?”

  “因为那是你们小师叔小时候最喜欢待的地方。”

  董成顺便在心中补了一句,逃课待在那睡觉,然后被你们大师伯从树上抓下来去上常识课。

  董成往回走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一旁遥望天幕,不置一词,宛如木雕的韩良和,好奇问了一句:“良和,你在看什么呢?”

  韩良和一反常态,没有恭敬作答,而是待天上再也没出现流星后才怅然若失喃喃道:“是剑法,经天纬地的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