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配你还真是可惜了。”后土双手放在体型目前仅有小臂长的小老虎腋下,将小老虎举过头顶举起变成长长的一条,甚至艰难的调动身体调整角度使光亮更加充足,以便看得不清楚, 眼中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满意, 不过嘴中吐出的却是对夏峙的瞧不上。
被举起的商尘梦有些无措的咬住了自己的右前爪, 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虎眼睛与面前这个态度过分亲切的女人对视。
她只是单纯, 并不是傻。更何况这些年身边围绕着的除了祝绪这个境况与她相仿的小伙伴, 全是些俊杰翘楚。又无一不对她尽心爱护,倾囊相授,是以观人晓事的能力不说是突飞猛进, 也足能称一句确有进益。
从理智而言, 面前这人十有八九就是让阿夏和她来到此地的主使, 见面后又不由分说制住阿夏, 将她摄入掌中观瞧, 决计不是什么好人, 当迅速脱身, 有多远跑多远。
然而从情感,或是直觉的角度而言, 商尘梦却并不想走, 换言之, 她舍不得走。
这个将她抱起的散发女人身上有一种她极为喜欢的气味,即便正在极速消散, 但依旧比阿夏身上浓郁万倍不止。如果可以,她希望在这种味道中再睡个三五百载。
说不定睡醒就能化形啦!也省得阿夏为此事终日浓眉深缩。
并且直觉也告诉她, 此人对她没有恶意,并不会伤害她, 更不会伤害阿夏。
商尘梦记得自己运气特别好的小伙伴祝绪向她传授的诀窍,想要运气好就得相信直觉,也就是内心所想就够啦!
鉴于祝绪每次玩游戏都能赢她的诸多前例,商尘梦怀揣着赌一赌的心态留了下来,到后来甚至无法控制本能,重重抽动鼻翼,狠狠吸了几口周遭那愈发浓郁的好闻气息。
只是这气息一过量,她那一双先前没有情绪的眼眸里就立刻充满了惊讶与些许很难被人察觉的厌恶。
原因无它,因为商尘梦嗅出那甘甜醇美气息中的腥臭与衰败,腐朽和霉变,很像是她以前在山中遇到的那些残杀生人,戕害游魂的厉鬼凶邪,但厉鬼凶邪又没有这种正义慨然,让她生不出绞灭吞吃的食欲。
这是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总觉得这股味道曾经在哪里闻到过。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中,商尘梦就像是找到了解决一切的线头,基本不使用的小脑袋瓜突然开始超频高速运转,对记忆中的资料进行检索。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次商尘梦的超常发挥还真就成功找到了答案。
只不过这个答案令她本就大的虎眼睛又变大了一圈。
这个气息与前些年老大睡着养伤时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老大身上腐朽气息散发到最后会变成一股淡淡的清凉气息,好似初晨的清露,又宛如雨后的微风,自有一份苦茶回甘的欢喜。
但此人却没有。
那些衰败的、腐朽的气息在商尘梦鼻腔中到达一定浓度后,一直辨不明这股气息的她突然悟了。
这是腐烂肉块脏器被火焰舔舐后滴落下的油脂,是碎衣烂麻被脏水沤烂后散发的霉变,是漫山遍野坟包所传递出的荒凉。
总而言之一句话,毫无生机。
这个人,是要死了吗?
莫名就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的商尘梦将含在嘴中的肉爪咬得更紧了些,然后飞也似的避开了直勾勾盯向她的视线,转而低头看向还在不断裂出细小口子的大地,一副誓要将地上裂痕数完的专注模样。
商尘梦的诸般变化自然没能逃过后土的眼睛,她有些释然,又有些欣慰的用脸蹭了蹭失落颓丧的小老虎,柔声道:“梦梦乖,别想了,太聪明有时未必是好事。”又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冲着她努嘴示意道:“你看,那个聪明的就快把自己整死了。”
商尘梦顺着后土的视线望去,这才惊觉孟师姐竟然就盘腿坐在自己不远处。
只是现在的孟师姐已经到了就算是她也得细细观察才敢确认身份的模样。
如此枯槁,形如朽木,发丝黑白交杂,气血两亏,神魂孱弱,宛如一个黑色血茧的“物事”,真的是她最喜欢趴在肩上睡觉的孟师姐吗?
不仅如此,连沈宿与林星这两个从来都是生机勃勃,光洁如玉的脸色也显得极为灰败,犹如干裂脆弱的纸张,只用轻轻一抖就能碎成飞屑。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鼻子明明还没失灵!
明明孟师姐身上有这她极为中意的药香,还是会随季节和天候而变化那种!
春日蒲公英,夏日薄荷,秋日天南星,冬日沙苑子。
晴天是向日葵,雨天是荷叶。
哪怕其他人都闻不到,但她总是能依据这股气息很快就找到孟师姐,只比老大的速度慢一点,有时还能超过绪。
可今天,就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什么也没闻到!
自从到了掌中就安安静静不反抗的小老虎突然猛烈的扑腾起来,尽管后土早有准备,也为双臂骤然传来的刚猛力道暗暗吃惊。
父神遗泽所化,果非易于之辈,哪怕不周山曾经被六哥撞断过。
凭祂如今的残留力量,想要制服商尘梦并非难事,只不过会让她条本就苟延残喘的性命加速消亡。
同源相争,远比外来的敌人带来的伤害要大,祂可是还有未竟之事呢。
好在祂原本就没想过要将商尘梦留下,当即松开双手。
商尘梦瞬间处在失重的环境下,然而面上未有分毫惊慌,虎尾咻地一甩,凭空中便生出爆豆般的炸音,整个身体也趁机调整了方向,直直朝着孟随云的方向奔去,其势大力沉,居然将许多裂痕强行捏合在一起,形成一朵朵可爱的梅花。
然后,然后从风的她就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
商尘梦本在丧失理智的边缘,遭遇此种状况没有任何犹豫,反首就是重重一口,顺利听到骨断之音。
“嘶,你这个小家伙,牙口还真是好啊。”后土凤眉微蹙,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尚算完好的左手用力点了点小老虎额上的金色王字纹后,若无其事扯了扯衣袖,遮住那个与小老虎嘴形不相配的巨大狰狞伤口。
商尘梦略有惊异,只是话尚未出口,头就被强行带转了方向,耳边还传来极具蛊惑性的声音:“梦梦,你应当,咳咳……去那。”
顺着那纤细却有丝丝黑痕不断朝指尖蔓延的手指望去,商尘梦看到了一张大的过分,满是古朴威严气息的乌木色长桌,桌上最为显眼的是那本不仅被翻开,还有一页悬停在正中纹丝不动的书册。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那本书册正在向她招手。
她好像真的该去那里,她的确是又心急了。
商尘梦略有些不安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正想开口道歉,声音又继续传来:“不必管我,且去吧。”
被挠着下巴的商尘梦开心地打了一个滚作为答应,视线不期然撞入了已经满是黑痕的指尖。
商尘梦心中不安更甚,然而回应她的只是一个越□□缈轻忽的声音:“好了,乖,快去。”
以及腹下轻轻的一托一推。
商尘梦就这么被推出去老远,挺住脚时与那本书册不过三丈远,只需再随意一跃,便能触及。
商尘梦循着直觉,就要跃上桌安,却忽的停住回首,冲着后土塌腰抖尾,不安地用右前爪轻脑着地面,喉中还发出低低的威胁咆哮。
后土又是一怔,旋即指着犹如被无形锁链囚锁住,动弹不得的夏峙轻笑道:“你在担心她?”
商尘梦不答,只是尾巴微不可查的抖动得更快了些。
“她怎么也算是吾的后辈,虽然笨了点,但吾决计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只是有些话要交代罢了。”
咆哮声愈发急促。
“那梦梦你想让吾如何保证才信?”对上一根筋,饶是后土百般智计,千种谋算,也如重拳锤在棉花上,毫无用处。
祂忽的有些嫉妒夏峙这个小辈。
还有人护着,真好啊。
“梦梦,你去吧。”不期然,夏峙开口发声,在此地头一次展现了她与喷火柱的不同之处。
“我没事的。”夏峙用简洁的语句消除了商尘梦的犹豫,用笃定的眼神迫使她再度转身跃上桌案,身形立刻变得缥缈模糊。
目睹一切的夏峙见状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的担心,以极度冷漠的目光投向了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来自血脉的沸腾和发自灵魂的爱戴是促使她做出这些行为的原因,但正因为隐约猜到面前之人的身份,心中才涌起一股更为汹涌,更为不甘的怒意。
似野火燎原,似怒涛拍岸,欲要摧毁一切!
后土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夏峙,吐出的话语依旧是贬损:“啧,你还不服气。吾说你说错了?梦梦这孩子,配谁都绰绰有余……”
夏峙似乎被说得羞愧低头,但垂下的眼眸正逐渐变得幽深,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在其中酝酿。
“你,就是祖巫?那,这些年,你在哪!”
“这些年,你在哪!”
“你在哪!”
夏峙颤抖着唇,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语速从缓慢到快速,语调从低沉到高亢。
最后一遍质问落下,夏峙浑身绷紧,猛地往前一跨,竟是令空气炸响,冥府内陡然掀起一阵阴风,四野之内的哭嚎声都暂停了一瞬。
此时的夏峙不再是那副与世无争的冷漠姿态,双眼充血通红,四肢上青筋根根暴起,宛如欲要挣脱枷锁的暴怒野兽。
如果你是祖巫,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为何不庇护族人!
三牲祭品并未短缺,四时六节也不曾轻慢,为何从不回应祈求,从不给予庇护!
巫族的部落在零敲碎打中人数越来越少,血脉同胞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人族,甚至都妖族可以随意到部落的领地狩猎,买卖。巫族却只要迈出部落便要遭受白眼歧视,苛捐杂税,胥吏盘剥一样不少,若要举拳打回去时,又会被族中老成持重的族人拉住,反倒是他们这些受欺辱的陪尽小心,说尽好话,到最后辛苦一场,总为她人做嫁衣裳。
战场厮杀搏命挣一份前程,人族宗门子弟多有不愿去出钱请人代役的,而这却已经是巫族唯一一条正经的,可以摆脱命运的进身之阶,是以巫族适龄子弟往往踊跃参军。
区别仅仅在于有钱有势的族老子弟是去给宗门子弟代役,活少功大,似她这种无依无靠的孤儿只能从辅役这种炮灰做起,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搏一个前程。
这一切都是因为巫族缺少一个强大、旁人不敢招惹的依靠。
如果有祖巫,阿父阿母就不会终日为应对繁重的赋税疲于奔命,最终因体力不支死在那次狩猎中。
如果有祖巫,那族人就不会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将刚刚成年的她强硬送到战场之上。
如果有祖巫,那她就不会履立功勋却仍旧在军中高层面前受尽白眼与嘲讽,最终一怒之下杀了欺凌她的上司被贬谪。
若非老大爱惜她的才干回护于她,之后又委以重任,她如今能在东海一荒岛上了此残生都能算得上是极为幸运的结局。
如果祖巫真如传闻中那般尽数殁于那场巫妖大战中,那她也是能接受这个结果的,毕竟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想要活下去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欺辱,这是为生存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就在今日,就在此刻,祖巫,活生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将他们过往所遭受的苦难,映衬得像一个笑话!
你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吗!你不是该庇佑我等子民吗!
身为神尸位素餐,那信徒自然也可背弃而去,砸像毁庙!
“原来你会说这么长的话啊。”面对夏峙如此疾言厉色的斥纹,后土仍不改轻脱,嘻嘻笑着举袖擦去了夏峙因激动喷到她脸上的飞唾,目含戏谑的调侃了夏峙一句。
夏峙气势为之一滞,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应。旋即面庞涨成了猪肝色,双拳紧握再度用力,令空气因连绵不绝的震荡发出爆炸之音。
看样子是十分想给后土一拳。
不过她并未能如愿,因为改变了个姿势令自己躺得更舒服的后土又语出惊人:“你若不服,孤这位置便让于你坐如何?
如果你觉得比我强,那就努力超越我,带领巫族再度走向强大,如何?”
夏峙彻底呆住成为一座木雕泥塑,而改变了姿势的后土默默偏头,将眼角眉梢的倦意藏在了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