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簿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直到悬停在某一页,既不向前,也不往后,好似定格, 又如石化, 仿佛命运的路标, 正等待着有缘人的拨动。
“呵, 果然停在这里了啊。”平心娘娘看着再度恢复静止的生死簿, 嘴中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终于将目光移开,用手仔仔细细整理着袍摆, 确认无论从何角度都看不到其下的一片虚无才作罢。
徒弟还没到, 她必须得再撑一阵。
楚摘星, 孟随云, 你们应当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花开两朵, 各表一支, 且先说楚摘星那边。
而此时平心殿之外, 明与元的战斗已趋白热化,远非楚摘星能够介入。
其实纵然楚摘星想, 也是兔子拉爬犁——有心无力。
先前以精血书符结阵御敌, 已耗空她一身元气, 如今尚能持剑都是全凭心中一股不能倒下的念想咬牙硬撑,遑论再入战局。
于是楚摘星只能紧握长剑, 梗着脖子,固执的移动双眼去追寻那两道她根本辨别不清的流光。
对楚摘星等战局之外的人来说, 这场战斗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如电的光团在追逐嬉戏,但对明与元这两个当事人来说, 这就是一场争至蜗角蝇头,稍有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的肃清积怨之战。
元的锋利骨刃在疯狂的砍劈中碎成了一截截的骨块,而笼罩在明周身的白色雾气也被驱逐殆尽,身上的衣服也多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试探已毕,要到见真章的时候了。
但见自元手腕处生出了万缕黑线,似慢实快地奔向了明,并在半途中如有组织般三三两两粘连、排序,及至明身前三五丈时,杂乱无章的黑线已经变成了一张连光都穿不透的厚实大网。
眼见明就要被那张大网罩住,被拖拽进那片漆黑如墨的阴影中,其人身上忽地玄黄光芒大盛,两枚平平无奇,看着与凡界普通流通钱币别无二致的方孔钱不分轩轾从他脑后飞出,直直迎向了那张黑色巨网。
尔后两枚钱币一叠一击,发出一闷一脆两个短音,便见那黑色巨网如同被人拿住七寸的蛇,又好似被捏住命运后颈皮的猫,再无欲择人而噬的凶狠气势,擦着明的鼻尖软软落下,再无功用。
元得见此景,不由轻咦一声,尔后赞叹道:“这就是传说中令你仙体灭,不得不改修神道,号称无物不落的落宝金钱吗?元帅当真是生得一幅好胸襟,不过这也的确是一件好宝贝呢,并不辱没你财神盛名。”
但这个阳光开朗的声音很快就变得阴恻怨毒:“只不过若是本尊没有看错,驱使这落宝金钱的主要是功德之气。本尊现在很好奇,身为五方天庭第一战将的玄坛元帅,你又有多少功德之气可供消耗呢?”
一直紧盯着战况的楚摘星闻言心中警铃大作,她是深知功德之气这种万金油积攒起来有多不容易的,哪怕是明是第一战将,没有缺席过一次出征,积攒的数量也绝不会太多。
而反观元,由混沌魔池亲自孕育而出的她又怎会只有这点手段。
本就实力不均等,居然还主动置身于危险性更甚的消耗局。
明这分明是在求死!
楚摘星这个想法被明随后说出的话所印证:“无妨,本帅会死在你之后。”
望着远处纷扬而下的那片赤色,楚摘星心急如焚,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扶着腿站了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嘶吼道:“明,不要!”
双眼充血的楚摘星透过血色,见到了一个极为释然畅快的笑容。
“帝君,今日且由罪臣为您开路!”
一语落,浑厚中正的玄黄之色、厚重沉肃的深蓝之色与妖异至极的绛紫之色齐齐大盛,竟将楚摘星眼中的血色都压过了一头。
“请宝贝,转身!”
挂在明腰间那个和普通挂饰别无二致的小黄皮葫芦发出噗噗响声,一点点涨大时,一股深深的危机感亦是占据了元的心神。
在此性命攸关之际,元的本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迅速唤醒。
不好,是传说中的斩仙飞刀!
当元认出这件法宝后,心中就再无任何戏耍明这个难得一见大玩具的心思,唯有一念:“以身做饵,是陷阱,快退!”
可惜已经不能再挪动哪怕一步。
该死,是三十六定海珠集齐后居然能通过互相勾连,自成一界,竟是暂时隔绝了她与外界的联系!
透过深蓝的光幕,元看到了属下们一个个面色惶急,不顾一切地朝此处扑来,不过更清晰,也更占据她心神的是明近在咫尺,既狰狞又畅快的笑容。
大量玄黄之气从明眉心涌出,被全数灌入噗噗抖动的黄皮葫芦中,让葫芦口那抹紫色愈发深沉妖异。
但元一个都不想理,只是摇摇脑袋,又如释重负般敲了敲眉心:“阿茹,如此局面,可顺你心了?”
也不知元得到了什么回复,元本挂着认命颓丧神色的脸上迅速涌上两抹病态的潮红,眼神癫狂,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又紧紧捂住了脸:“本尊就知道,本尊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本尊的,也不愿本尊再进池子里睡那么久对不对!
阿茹,本尊现在很高兴,不枉本尊为你谋划这一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元颠三倒四说了一通将多余情绪发泄完毕后才重新看向了一脸认真的明,不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又深深呼吸了一下,“真是很高兴呢,该杀杀人冷静点,阿茹不喜欢我失态。”
在吸收了足够的玄黄之气后,黄皮葫芦不再变化,葫塞自动被弹出,一点紫色毫光从中飞出,直射被定住元的泥丸宫。
元凛然不惧,嘴边甚至挑起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讥讽弧度:“明,你的废物帝君难道曾经没有告诉过你吗?若想自成一界,界内阴阳、生死、乾坤二气都虚达到平衡,而不是似你这般尽数用财气填充。画虎不成反类犬,今日本尊就勉为其难帮你拆一拆了。”
又是无数黑色细丝以元为中心朝四面八方伸展、蔓延,速度竟是不必紫色毫光稍慢,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深深扎入深蓝色的围囚光幕中,然后拧成一股,让光幕片片剥落。
明又是一声大喝,嘴角溢出更多鲜血,让深蓝色光幕的剥离速度慢上三分:“魔头,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但到底是来不及了,激射而出的紫色毫光只是击中了元的眉心,并未钉入泥丸宫。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远超想象的剧痛仍旧差一点就攫夺了元的理智,以至于在面对那把紧随紫色毫光飞出的白色飞刀时,元只能依靠本能偏头侧身,避过了最为致命的脖颈部位。
“咔!”白色飞刀扎入了元的头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拉锯声,似要不折不扣完成自己绕目标物旋转一圈的使命。
“啊啊啊啊啊!”元这下是彻底被激发了凶性与狂性,在大吼中一把抓住了扎在脑袋上的小小飞刀,阻止其未竟之事,又喘着粗气硬生生把飞刀一点点拔出,然后不假思索的朝已然脱力的明扔去:“物归原主,还给你!”
以半边头骨被掀起为代价,元取得了最终的胜利,那把先前扎在她胸口的飞刀已经在明的胸口寄居。
“明!!”
人生八苦之一为求不得,而楚摘星更是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得到、再失去整个过程。
如果没用见过阳光,那楚摘星还可以忍受黑暗。
可她已经见到了啊!
又一次,被他们给救了呢。
狂奔而出的楚摘星抱着奄奄一息的明,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的往外滚,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欣慰一笑,本想为她拭泪,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那个力气,只能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说道:“帝君勿要悲伤,是臣命中该有此一劫。苟且偷生十数万年,今日总算能说一句已尽人臣之责,不负旧时军威了。”
已经消失白色的雾气,不知为何又慢慢从明周身浮现。
楚摘星本能的感觉不妙,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探入了白雾中,任血肉被炙烤,想要驱使剑意搅碎这团雾气。
“帝君,不必麻烦了。如今只想求帝君一件事,可否复臣旧时容貌,否则日后黄泉中旧友相见不相识,必会被那些人耻笑。”
“朕不信,不信!你少说话!有办法救你的,一定有办法救你的!对,师姐,师姐还在的,你给朕撑住,这是军令!”怒气冲头的楚摘星一脚将失了瓶塞的黄皮葫芦踢进了忘川河中,一边手忙脚乱的想要把明抱起,往平心殿中奔去,居然连身后捂着头低低喘气的元都顾不得了。
未料行至半途,又被一书生打扮的白衣青年阻住:“玄武帝君,这是明真君的命定之劫,强求无益。”
听完白衣青年的自我介绍后,处于暴走边缘的楚摘星出离平静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休说甚天命,朕不认又如何?”
眼中精芒聚集成束,竟有气吞天地之势。
杨彦丝毫不惧,持白玉小扇从容扇了两下,虚虚指向后方:“恕小道直言,帝君战场非在此处。若执拗于一城一地之得失,只会一子错,满盘皆输。”
楚摘星眼神黯淡下来,嘴角下撇,似被抽空了浑身气力,软软跪坐在了地上,话中含着淡淡血气:“汝欲何为?”
“自是送明道君……”
明笑着止住了杨彦的话,指了指自己胸口的飞刀:“自是将此刀取出,伏羲天皇的道统,最是怕这连因果都能湮灭的斩仙飞刀。”
收到明眨眼暗示的杨彦也只得点了点头。
楚摘星也在笑,只是笑容中满是苦涩,笑罢再度咬紧牙关将手往那片白雾中探去,直至到底才肆意放出寂灭无生剑意进行削切,将雾气极速搅散。
不过几息功夫,一张楚摘星无比熟悉的俊逸脸庞出现在了她眼前,看着这张俊脸上露出的玩世不恭笑容,楚摘星终究是没忍住,狠狠压下手掌按了一把:“你的愿望我实现了,给我死晚一点。”
“臣,谨遵君命。”
楚摘星提着剑,缓慢地走向了自己的战场,余下杨彦与明独处。
杨彦将手放在了飞刀的刀柄上,嘴中故意说着些闲话转移着明的注意力:“这位玄武帝君的转世之身,真是出乎意料的好哄啊。”
明的身体随着飞刀的抽出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睛明明是闭着的,却流露出喜悦安然的情绪:“你真当帝君不知吗?帝君尊重我等这些做臣下的。
诶,说真的,我还能活多久?我可是答应了帝君的。”
杨彦先是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了一方血研,一只金毫毛笔摆在地上,又划破手腕,任淙淙鲜血流入砚台中才说道:“你为护玄武帝君转世之身,逆天而行,自毁容貌,绝道途,以财续命,迄今已两个元会有余,还没活够吗?”
明把双手枕于脑后,胸贴起伏间又咳出了几口血,满不在乎的嗤了一声:“我亦庸夫,心有挂碍,怎么可能活的够。倒是你们这些说话永远留半截的短命鬼,明明活过五十的都不多,却一代一代追了本帅几千年,还落得个叛徒的罪名,就未曾后悔过吗?”
杨彦缓缓研开了墨,其色赤黑交加,自有玄妙,又以金毫蘸墨,开始缓缓在明身上书写起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来:“我派祖训为护卫秩序,梳理天地。元帅混淆天机,遮蔽因果,令四时不畅,万物不通,我派自当追索。至于罪名,俯仰无愧天地,世间言论自不入耳。”
“伏羲的传人,真是讨厌啊,总是神神叨叨,还说着大义凛然的话。”明嘴中说着这些话,却借伸懒腰的机会,把身体舒展更开了。
杨彦本就冷白的肤色随着书写逐渐变得苍白,几可与一旁的玉扇扇骨媲美,他忽的抓住了自己手腕,偏开头哇的吐出两口鲜血。
“喂,我说你这个短命鬼,不会撑不住了吧。”
“元帅放心,我观楼派一向言出必践。还有两刻钟,元帅不妨交代后事,以图将来。”
“你欲以本帅这天机混乱,因果不明之身为资材,辅以你派代代相传的正本清源之法破开此地的封闭之局,召人前来相救帝君。
看在帝君的面上,本帅且由得你。只是以你这点微末道行,纵然能行,也会死在本帅之前吧。”
杨彦赞许地点点头:“按常理来说的确如此,但我早就传信给了师弟,想来脚程会快上元帅中意之人些许。”
“那不妨赌上一把?”
杨彦一怔,旋即轻笑道:“好啊。不知元帅想以何作为赌注?”
“就以……”明的话还未说完,就强要坐起,看着那颗突然显现,又光芒大炽,压过群星的北斗星大叫了一声不好。
杨彦亦是抬眼望去,只一见,秀眉便拧成了疙瘩:“你莫要告诉我,北斗星之后那就是九重天阙的玄武帝殿……”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的确是……”
“麻烦了啊。”杨彦明显是知晓什么,双手不由紧握,青筋毕露。
“也不是太麻烦。”明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又偏头朝着平心殿的方向看,给杨彦递了个安心的眼神,“呶,君后还在里头呢。”
任谁也没想到,孟随云此时居然也与楚摘星一样,处于耐心见底的状态。
“敢问玄武帝君,还要带我兜圈子到几时呢?”
那个走在她身前,正为她劈波斩浪,奋力开路,从容貌到气质都与楚摘星一般无二的人闻言猛地扭过了头,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道:“你居然认出朕了?你是怎么认出朕的?”
孟随云浅浅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笃定:“摘星在二十三前,只走在我身前三次,其中有两次是年岁尚小,太开心忘了,还有一次是护我太心急。在二十三岁后,摘星永远慢我半步。”
“就这么简单?”
“的确如此简单。”
面前带路之人容貌再变,这回是和楚摘星有八分相似的青年男子模样,与孟随云曾在东海玄武陵中见到的那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这位气质更亲和,让人情不自禁心生好感。
青年道人也的确对得起这份容貌气质,得到答案后便洒然一笑,由内而外的透出一份喜悦来。不过在笑过之后又迅速贴近了孟随云,郑重其事的在她耳边嘱咐道:“她愿意行你身后是好事,但从今往后,你需得让她行你身前,可记住了?能否做到?”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即便以孟随云的聪慧,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由迷茫转为了然,鸦羽轻颤,低声道:“多谢玄武帝君指点,晚辈明白了。”
青年道人贴得更近,语如魔鬼:“真明白了?”
孟随云背脊不由一弯:“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就大声些!”
孟随云双颊通红,扯着嗓子大叫道:“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有舍才有得啊。”
青年道人就像突然出现那般,突然消失了。
孟随云站在水中愣怔许久,眼中几次流露出不忍之色,终究是狠狠咬破舌尖,下定决心吐出一个赭红色的光团,小心翼翼放到了时空之海中。
望着光团中那个不知是睡着还是力竭晕过去的小小身影,孟随云闭上了眼,一伸手把光团推了出去。
摘星,这次师姐只能帮你到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