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权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这种味道是即便在那个记忆已经模糊不清的久远过去也未曾感觉到的。
毕竟那时与他一同前来的桂垚、六丁六甲神将都是客将,断没有让他们冲锋在前的道理。就算后来防线被攻破,火神宫沦陷,也前有火德星君兵解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 后来桂垚献祭神魂为他们这一十三人筑起一片绝对安全的区域, 以图将来。
他们都不相信纵横无敌, 所向披靡的帝君会败, 哪怕魔族已经将帝君的玄武帝印摆到了他们眼前。
帝君不会败, 那帝君就一定不会放弃他们,一定会来接他们。
于是怀揣着这个信念的他们就在这片由玄龟献祭自身神魂才得以建成,分不清白昼与黑暗的区域中苦苦等待着。
只是等待的时间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且这一次仍旧是魔族比帝君先到。
起初魔族并没有发现他们, 只是单纯地以这块玉皇朝监督不到的“神弃之地”为跳板, 疯狂转运士卒准备进攻。
但无情的岁月终究侵蚀了桂垚当初完美无缺的布置, 魔族还是找上了门。
这本没什么可怕的, 他们身为帝君的部将, 受帝君的教导, 早就与立誓与魔族不共戴天。
要不是当年桂垚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要他们留下有用之身好在将来为帝君驱使, 他们也不会苟活到如今。
可怕的是魔族在对他们进行了无比疯狂的三天进攻, 桂垚残留下的禁制已经摇摇欲坠, 而他们也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时,魔族的进攻毫无征兆的停止了。
彼此都是老对手了, 滕权如何看不出其中有诈。可敌我力量委实相差太大,他们现在倒是有能力冲破桂垚留下来的禁制出去了, 但禁制外是虎视眈眈的魔族。
贸然冲出去身死道消事小,被魔族抓住成为人质事大, 所以在滕权的建议下,他们选择了以不变应万变,无非一死而已。
幸运的是,他们等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帝君的力量。不幸的是,随着这股力量而来的还有魔族力量的渗透。
作为帝君的臣属,他们面对帝君的力量只能全然臣服。
本就摇摇欲坠的禁制在并不强烈的力量渗透中土崩瓦解,而身负重伤,从未得到良好修整的他们逐渐丧失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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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二十一,融势。”
楚摘星长剑轻轻挥动,宛如片羽落地,轻描淡写接下了朝她袭来的硕大狼牙棒,剑尖还在那有些朽坏的棒身上流下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随后左手握拳,剑气叠加在护体剑罡之上,周身衣袍鼓起,气势猛然大涨。
那六只突兀拍向她背心的大掌虽正中其上,可却不得再进,护身剑罡上只出现些许涟漪,仿佛被微风吹皱的湖面。
这还是楚摘星已然留了手,不然根本等不到这六只大手击在其上,她就可逆转剑罡,剑气全出,将这六只手臂齐根斩断。
到底是自己的部将,舍不得啊。
楚摘星正分神叹息间,又有六只脚自东南西北,以及上下六个方向袭来,随着那已经被逼退的六只手一起再度印在了她的护体剑罡上。
这下造成的动静就要大得多,好似暴雨落入了湖中。
那根才被逼退不久的狼牙棒再度当头砸下,势要连剑一起贯入她双臂之间,尔后左右荡开,废她双臂。
依旧是被稳稳架住,想要抽棒再击也成幻想,因为剑上无端生出一股吸力令滕权连榜带人都动弹不得。
这是剑二十:吸势。
诱敌深入,再徐徐图之。
于是两下里顿成僵持之态。
一比十三,从人数上来说,楚摘星处在绝对的劣势。
不过从具体的力量对比来看,倒也不是非常悬殊。
六丁六甲阵,是与佛门五方揭谛、一十八护教伽蓝阵并称的困囚大阵。
杀伤力从来不高,因为他们神力本就有限得很,在神祇大行其道的过去,六丁六甲神将是普通神道修士最喜欢,也容易请来的神祇。
但凡需请动这一十二位同时动手,必是以困囚为主,主攻者另有其人。
只不过这个神力有限得很也是相对而言,证据就是这套由玄亲自编出的阵法,在六丁六甲神将身负重伤,且神志模糊不清,仅靠默契与本能的当下楚摘星还是不能完全突出去。
就算凭借超好的感知和绝佳的速度偶然突出去了,不到三息的功夫也会被这默契十足的十二人重新堵住,迫使她不得不直面滕权手中那根狼牙棒。
丢人啊,居然被自己的天门门将和护法神将给围起来揍到只有招架之力,几无还手之能。
只是楚摘星当下也确实没有在不发狠伤害他们性命的前提下把这几个人唤醒。
但她又不得不发狠,姑且不论本还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暗中窥伺,准备抽冷子给她来上一下,这颠倒阴阳阵就已经足够让她揪心了。
这阵法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专门用来对付她的,所以一旦等这个奇阵布置完全,她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险境。
但万物皆分阴阳,楚摘星于阵法一道上又只是粗通,所以她现在也无法肯定这个颠倒阴阳阵到底是颠倒的哪一方面。
得先试了才知道。
楚摘星单臂推出,将已快要触碰到自己鼻间的狼牙棒推开些许,然后左手狠狠往锋利的剑刃上一握,鲜血瞬间布满剑身,紫黑色光芒倏地大盛,从剑柄到剑尖连成一个北斗七星,肌肉鼓起撑破衣衫。
定宸剑刹那间化为一十三把紫黑色飞剑,分别刺出。
这点招数还奈何不得配合已经无比默契的他们,只见这一十三人疾步后撤,身化残影,欲要逃开这把怎么看怎么不好惹的长剑。
只是受限于楚摘星剑二十一剑势未收,逃遁速度略要比平常慢上半分,楚摘星双臂暴长数十丈,终于按上滕权的眉心,骨节脆响与口中音节混在一起,形成一个既清晰又含混的声音:“清神!”
七星中首星天枢星率先飞出,没入滕权眉心。
滕权只觉头疼欲裂,脑子似乎要被生生凿开一般,手动狼牙棒不觉跌落于地,把本就残破的白玉阶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
楚摘星也不好过,咬牙拧眉把头别开。
所谓清神就是分出一小部分自己的神魂打入他人神魂之中,引导也好,破坏也罢,总之需达到使得神志清明的作用。
楚摘星的神魂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出来的,通过不断修行锤炼才稍稍凝实几分,这种做法对她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于是也收获了极为惨烈的后果。
恶心、乏力、恍惚在一瞬间掩盖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只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帝君,随后便是定宸剑难耐的嗡鸣声,似乎在为她这份不舒服做着注脚。
在剑身上浮现的六颗星辰也随之崩碎,身体求生的本能先意识做出了反应,让她在千钧一发之机躲过了那劈山断流的一棒砸到脑袋上。
滕权的眼神别说恢复清明了,反而癫狂愈甚。
原来颠倒的阴阳是这个吗?
她所有为使部将们清醒的努力都会转变为推部将们入深渊的手段。
“玄,不,现在得叫你楚摘星了,我给你准备的这份礼物你可还满意?”本转着他那个变大了不少的脑袋出现在了楚摘星面前,所有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地问道。
“挺不错的。”楚摘星使劲拍了拍脸让恶心的感觉减轻少许,嘴角勾出个与本不相上下的笑容来,“会以宰了你作为谢礼的。”
本不怒反喜,身上的一张张嘴都咧到了极致:“这个味道对,这才是你啊,玄!”
天才与疯子,极度的自律与极端的癫狂,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无论是旧有的五大元初魔,还是现在的元,他们都疯狂追逐楚摘星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是一个与他们一样走在充满荆棘的路上,哪怕彼此目标完全相悖,但身上那份毫不犹豫,绝不退缩,为达目的不惜生命的劲头也能让他们钦佩的人。
他们之间,不过是种族不同。
然而只需楚摘星越过那条线一步,就会变成他们的同类。
但从目前来看,楚摘星还没有获得足够越过那条线的动力,但那股子疯劲已经能和玄媲美了。
那么,就再多加一把火。
“楚摘星,我们本来是打算早就解决掉他们的,但无论怎么都想象不出最重情义的玄武大帝杀掉自己的部将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才把他们留到了现在。
所以能不能在宰了我之前,为我表演一番呢?”
本用最清澈童稚的声音说出了最恶毒的低语。
这样仍觉得不够,从肚皮上那个最大的嘴巴中吐出一个黑色的小瓶,瓶口自开后十三人周身也浮现起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薄薄黑雾。
“为了不使这场比试太过无趣,所以我自作主张地加上了这点佐料作为调味,想来楚君你也是不会在意的吧。”
上古及远古之时,无论人神还是妖魔鬼,俱以单字为名,不过尔后随着人口增多,单字渐渐不敷使用,这才衍生出了姓氏与名字。
从个性上而言本是个十足十的老派人,所以对楚摘星还是以上古时期的习俗相待。
楚摘星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黑色的小玉瓶是何物,手不自觉的握紧成拳:“万念生瓶,你可真是舍得。”
本既以婴儿模样出现,所持宝器自然也与婴孩相关,所谓万念生瓶,其中装着的就是那些他珍之重之,视为倚仗的亿万种孩童恶念。
在楚摘星的记忆中玄曾经与这件宝器交过手,感受是十分扎手,评价是若非必要不要硬拼。
这玩意发挥到极致可以让佛门至宝十二品莲台都染上污秽,稍不注意就能埋下足以动摇道心的隐患。
不过这是建立在本全力催动的情况下,现如今不过是借此稳定了一下滕权他们心中已经被埋下,且开始生根发芽的恶念而已。
当然即便是这个程度,以本的伤势和受位面意志影响的缘故差不多也到了极限。
不过楚摘星心中隐隐约约有着一种感觉,以本最为常见的恶劣乖张秉性,给她备下的“礼物”不该这么单薄。
果然一切不出她所料。
本再度笑嘻嘻开口道:“这只是前菜,接下来就要看孩儿们斩获几何了。”
经由他手放出去的七万魔族能收获到的所有恨意,恶感,都会以眼前这十二人为介质,尽数回馈到楚摘星身上。
楚摘星是绝做不到抛弃他们不管,或者对他们痛下杀手的。而且如果痛下杀手,那么楚摘星和他们也就相距不远了。
这是他们最乐意得到的结果。
楚摘星对本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问道:“你们,这个们字,是谁?”
本很明显地一愣,随即大笑道:“你果然还是没变,总是把这些小事记挂在心上。”
“是新诞生不久老六哦,名字叫做元。对了,你和她已经见过面了,这次她抽不开身,托我给你问好。”
楚摘星沉痛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说道:“本,你这个脑子,果然是有但不多啊。扔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
这反应倒是完全超出本的预料,不过他也警觉,不肯再接话免得掉入楚摘星的言语陷阱中去。
明明是他先开口威胁,可怎么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变成了自己被牵着鼻子走了呢?
玄的脑子有多好用,他们这些人可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当初若不是有人在暗中倾力配合,玄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就陨落。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现在该关心的似乎并不应该是这个。”
你不要本末倒置啊,现在更改关心的是外面的战况对你当前造成的影响吧!
楚摘星摇头轻笑,并不做回答。
她之所以只身前来,就是因为相信外间只要有夏峙等人在,无论如何都翻不起浪来。
她占着记忆残片的先机,夏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帅才。
本非常讨厌楚摘星这幅样子,因为以前的玄也是这样,总是不动声色中把他们精心策划的倾覆之局一点点化解。
可凭什么,这方天地混沌未开之时明明他们才是主角,然而盘古开辟天地之后他们却从主角逐渐沦落到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甚至被驱逐至外域那等苦寒荒凉之地苦苦求生。
而羸弱的人族却坐拥这等膏腴之地醉生梦死,甚至为一己之私把这片地方变成了残破的三千世界。
更别说昊天对他们的允诺,自始至终就是个骗局。
早知如此,就不该受鸿钧的调停顺应天道相忍为国,该把这个世界搅得地覆天翻才是。
我们没得到的,你们也休想染指!
没有比楚摘星更熟悉这个眼神的人了,玄当初就是因为这个眼神毅然决然奔赴了最前线,一步步闯下偌大威名。
天生万物自有灵,无论正邪黑白皆要求存求生她可以理解,如今在三千世界共存的妖族鬼族食人者也不在少数。
可那终究有个度,受到巡查监管。即便是在玉皇朝如此放权的当下,滥杀人族也是重罪,只要被捅到台面上来必死无疑。
正是这亿兆命短力弱的人族兢兢业业把这方世界开垦成如今模样。
似尔等这般赶尽杀绝,恨不得攫取天下之财尽收于一身,甚至不惜得不到就毁灭她从没有见过。
也绝不会允许。
人族不该也不能似当下这般对抗厮杀下去。
既然如今谈不拢,那就在战阵上见个高低,分个输赢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