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摘星与孟随云两路人马汇在一起, 虽两人感情甚笃,但彼此人众身份驳杂、实力悬殊,故仍旧分作两股。言为从属,实则与合作无异。
得亏凰韶亿知道挚友的脾气, 更清楚频繁得罪挚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因此心直口快如她, 也没把“你哪是奉族中之命出公差, 分明是借这个机会来看你亲手带大的小崽子”这句话给说出来。
假公济私, 竟至于此。
也不知挚友还要为面前这个精致得过分的小崽子破多少例, 反正她是越看楚摘星越不顺眼了。
哪怕楚摘星真的是她目前仅见能与挚友站在一处容貌还不落下风的人。
在有可能再度得罪挚友和揍眼前这个哪哪都看不顺眼的小崽子出一口闷气之中,凰韶亿最终选择了缄默。
这个她先前只闻其名的小崽子如今看来在挚友心中的地位还要隐隐高过绪一头。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有挚友在后撑着, 她还真有些惹不起这个小崽子。
于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摘星扯领提袖的朝挚友走去。
“快别弄了, 照你这么个弄法法, 只会把领口越弄越紧。”
见楚摘星依言停了手, 只是站在那不停扭颈顿足, 竟像是这新衣服上满是跳蚤一般。令孟随云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 只能又对她勾了勾手:“过来。”
立时只觉劲风扑面, 无数飞沙袭来。待睁开眼时,便撞入一双璀璨明亮的眼眸, 其中充满了欣喜、期待与一种她能读懂但一直在努力避免的情感。
这孩子……不, 已经不能叫这孩子了, 摘星已然成年,无论她多想仍旧把摘星当孩子看, 摘星也用完全偏离她预估的路线和完全超乎她想象的速度成长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自懂事以来,甚少有事能完全脱出她的掌控, 及长更是规划无一不中。唯一的例外,就是摘星。
只是即便将摘星这份少年人单纯炽烈的情感能延续多久的问题放到一边, 孟随云最担心的是现在的摘星没有将幼年时的孺慕与成年人的爱恋分清楚。
而且与摘星心无挂碍不同,她满身镣铐,尚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如何去回应这份情感。
昔年社火节之言,又何尝不是在说服自己。
龙族逆鳞可以疗愈神魂,但皆是战败被俘后被魔族强行掠夺。似她这样主动拔鳞救人的,自龙族有记载以来,尚是首次。
即便把范围扩大到囊括与龙族并称妖族四尊的凤凰、麒麟、玄龟三族,这种自愿舍弃与本源相连的神物的行径也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孟随云还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正相反,她在四族乃至大千世界整个妖族中以博闻善谋、沉稳从容、雅量高致而早有盛名。
因此当她自愿拔去逆鳞相救一名人族这事传出去之后,造成的影响很是不小。
旁的妖族也就罢了,山高皇帝远,打探未果之后顶多说龙族为血脉互相倾轧,以至明珠蒙尘这种酸话。
可龙族中却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发现了她的弱点,想要借机生事。
多亏她当初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早早与七长老做了交易,一力促成摘星上界,这才把摘星的行踪掩藏过去。
而此次下界族中并非只派了她一路人马,往后保不准会遇见。若是摘星行踪被侦知,彼辈在暗,摘星在明,她如今又鞭长莫及,届时她投鼠忌器尚不打紧,摘星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悔之晚矣。
于是她再度避开了那灼热逼人的视线,低头为楚摘星整理领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等等,再等等好吗?”
等到我把那些事都处理完,等到我能什么都不用管,还是如从前一样,静静陪伴着你长大。
汝去留随意,我顺心而已。
孟随云感觉到吹在她额上的鼻息忽地停了,约摸五六息之后才重新恢复,不过没有先前那么急促了。
她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摘星这是,生气了?
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替她将因为草草穿就而略显歪斜和紧促的领口一点点掰正捋平。
“好。”低沉顺从的回应自头顶和胸腔两处清楚无误地将面前这人的情绪传递给了她。
没有生气,真好。
孟随云理平最后一丝褶皱,确定不会再让楚摘星产生束缚感之后,退后两步,仔仔细细打量起换上了新衣服楚摘星。
此时楚摘星眼中似乎能灼烧一切的炽热不复存在,唯余灿烂温暖的点点篝火,清晰印照出她的身影。
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像是小狗不再热烈地对着你摇尾巴,而是吧唧一下在你面前躺倒,露出软软的肚皮任你尽情抚摸。
只要是你说的话,那我无条件全盘信任。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无条件全部支持。什么,不开心了?那我给你摸摸。
孟随云还真就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楚摘星也乖乖地低头,任她从后脑勺摸到前额。
孟随云摸了几下,没有像以前哄她那样说乖啊,不要怕之类的话语,只是在最后拍了拍她的头,状若责备道:“从小到大,你只会扎一个发髻,到现在连发髻都扎不好了,又不戴冠,取下幞头就乱糟糟的。”
虽是责备的话语,但孟随云却是笑吟吟的,显见是调笑之言。
楚摘星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能用就行,整那么多花样,麻烦。”
赶在孟随云神色变幻之前,她又很狗腿的接着说道,“而且以前全是师姐你给我扎的头发,别说我了,东海最巧的手也弄不出那些花样,索性也就这样咯。”
“你自己不行还怪我?”孟随云都被楚摘星这番高论给气笑了,这满肚子歪理邪说到底是从哪学的。
自己先前给她准备的衣袍冠带通通白搭,因为摘星根本就不用。也就是仗着她底子好,才敢这么瞎折腾。
孟随云却是不知楚摘星是有意为之。
楚摘星底子太好,孟随云又太会打扮她,楚摘星深觉若是按照师姐给她制定的那些方案捯饬自己,恐怕来院舍中指名道姓要找她的还能多过去找庄聿的。
无论是清谈高论,别人眼中的孩子还是完美的联姻人选这种麻烦事,统统都甩给庄聿是最好的。
孟随云轻轻拍了楚摘星肩膀一下,嗔怪道:“先站好让我看看,等会我再帮你把头发弄弄。”
“嗯。”楚摘星赶紧规规矩矩站好,任孟随云检阅。
孟随云满意点头,自得道:“还好多放了几分量,这才没做小。”
明明是看着长大的,但总感觉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长这么高了。
而且摘星真的很适合穿玄色衣物,生得白,长得高,穿上之后显得神秘又矜贵。
窄袖劲装又比宽袍大袖要好许多,后者虽不减风姿气度,但相较前者,孟随云还是更喜欢能凸显摘星的宽肩窄腰,挺拔如松脊背的劲装。
好像摘星生来就该如此。
韶亿说的文武袖的确是个好主意。文武不可偏废,智勇才得双全。
最最重要的是,可以同时看到两种样子的摘星!
于是孟随云乐此不疲地看完了左边看右边,看完了右边看左边,直到差点把楚摘星给弄晕,这才放过了她。
正想转头和好友商量一下就按这个样式、大小再给她来十套,什么玄底金线、玄底云纹、玄底莲枝通通安排上,就感觉到了身后微妙的注视目光。
总感觉韶亿已经看了好久。
一番楚摘星看不懂的视线交锋后,凰韶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愤愤地把地上一块石头踢了过来。
“好吧,好吧,怕了云云你了,都依你。”
言罢整个人再度与环境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楚摘星摊开掌心,露出其中光滑的鹅卵石,不解地问道:“师姐,这是?”
“没事,扔了吧。”
“哦。”楚摘星把掌中石子扔了之后,还想再问。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与她初次见面的师姐好朋友,应该也想打她。
孟随云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把话题岔开道:“你马上会有很多新衣服穿了,开心吗?”
开心是开心的,但是……
算了,师姐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要装不知道。
“走了,去把你头发扎一扎,不在我身边看看你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好。”
两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听海浪滔滔,任海风扑面带来一阵阵湿咸的气息。
孟随云一边将楚摘星有些杂乱的头发打湿,用梳子一点点理顺,一边听楚摘星讲她那场变乱的后续。
待听到齐清和伏剑自刎,呱呱坠地不久的婴孩在她怀中嗷嗷大哭时,孟随云终于忍不住了,停下了编发已经极慢的手,将额头抵在了楚摘星的背心,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事她大多都知道,但从摘星口中说出和从沈宿、林星那听到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
那种绝境之中,她什么忙也没帮上。
感受着背后的温热,在孟随云看不到的地方楚摘星把眼泪给憋了回去,牵着孟随云的手放到了自己掌心,十指交扣:“师姐,没事的,我已经长大了。”
不再是需要你庇护的小孩子了。
比起被你保护,我更想快快长大好保护你。